遼寧前市委書記返聘廣東後公開演講：廣東“商官”多，東北“政官”多_風聞

　　東北和廣東，都是出新聞的地方，在國內輿論場上，這兩個地方，都受到巨大關注。東北是老工業基地，共和國長子，現在的苦難户。廣東，得改革開放風氣之先，長期雄踞經濟第一大省寶座。東北為什麼衰落？廣東為何能崛起？各方面分析文章很多。近日，遼寧葫蘆島前市委書記、現廣東東軟學院黨委書記都本偉作了一場關於東北與廣東比較的演講，把兩地特點分析得非常透徹。

　　今年62歲的都本偉，出生在蒙古草原，祖上是元朝的草原首領都達魯花赤，元朝滅亡後，朱元璋賜都為姓。他長期在遼寧工作，早年任職教育系統，曾任遼寧省教育廳副廳長等職，2003年4月調任遼寧省政府副秘書長，2005年7月出任遼寧省農村信用社聯合社黨委書記、理事長。2011年，都本偉出任葫蘆島市市長，後於2015年4月任葫蘆島市委書記。2016年3月，都本偉轉任東北財經大學黨委書記，至2018年8月卸任。退休後，被廣東省委教育工委以專家學者身份，聘任到民辦的廣東東軟學院做黨務和督學工作，發揮餘熱。

　　都本偉對兩地的觀察和體會，因其特殊身份，而更具説服力。

　　01

　　廣東東軟學院位於佛山南海區獅山鎮。別小瞧這個鎮，它的人口和經濟體量不亞於一些地級市。獅山鎮人口超過80萬，去年GDP超過千億，經濟實力排在中國千強鎮第二，僅次於江蘇崑山的玉山鎮。而遼寧的葫蘆島市，2018年人口276萬，去年GDP為807億元。一個地級市，經濟上卻幹不過廣東的一個鎮。

　　作為葫蘆島市前市委書記，都本偉自然對這個鎮、對廣東產生了濃厚的研究興趣。一年多來，他認真觀察和感受了廣東這片熱土的經濟社會現狀，從地域文化、政府效率、企業家和工匠精神以及人才政策力度四方面，與東北作了橫向比較。

　　1949年之後的三四十年間，東北一直是中國最富裕發達的地區。東北重工業多，大型國企多，習慣按照中央指令行事。但是改革開放之後，以廣東為代表的南方沿海地區迅速發展起來。就像一個蹺蹺板，孔雀東南飛，資源流向南方，東北等地就沒落了。

　　長期生活工作在東北，既有高校的理論研究經驗，又有主掌一地的操盤歷練，都本偉對東北的問題看得非常清楚。

　　他説，東北人找工作喜歡去機關、國企、大城市、好行業，愛面子、講虛榮、重人情，人才不願下基層。喜歡等靠要，等着政府招工、守着政府那點固定工資和救濟、靠家啃老。和東北人截然不同的是，廣東人不靠天不靠政府，靠雙手賺來的錢立身養家。都本偉認為，廣東是商業和市場文化，東北是面子和等靠要文化。

　　東北資源豐富，之前幾十年又富足安逸，老百姓缺乏動力也不屑於做生意。東北太冷，一年半年寒，在東北建廠要解決供暖、牆體保暖、門窗隔寒等問題，到了冬天又長期無法施工，所以投資建廠成本高、效率低。

　　前幾十年一直防着戰爭，國家在廣東基本不作重工業佈局。廣東大型國企少，老百姓的組織化程度低，自由度高，政府幹涉少，加上人多地少，受生存所迫必須外出謀生，因此出現了很多生意人。

　　生意人多了，凡事自然以利益為先。重利益，不是壞事。有了利益驅動，自然就尊重規則，重視公平公正。法律允許範圍內，什麼都可以做。廣東人做生意找工作，只要有錢賺，什麼都可以幹，什麼時候都可以做，不分八小時之內還是之外。

　　都本偉剛到廣東時，學校給他租了套房，到市場上找零工收拾房子。那些工人不分上班下班時，有時甚至半夜都能上門維修。這種服務意識和敬業精神，讓習慣東北作風的都本偉大為感慨。

　　02

　　這位前市委書記還敏鋭地注意到廣東人愛生孩子。

　　他乘電梯時，經常能看到一些家長領着三四個孩子。他進一步瞭解到，廣東人為了子承父業，寧願被罰款，也要生孩子。放開兩孩政策之前，就有多生孩子的傳統。計劃生育，在廣東是大打折扣的。潮汕地區的一些家庭，生四五個很常見。廣東人愛生孩子敢生孩子，帶來了大量年輕力壯的勞動人口，也奠定了今天廣東繁榮的基礎。

　　反觀東北，執行計劃生育政策最為堅決最為徹底。幾十年下來，少生孩子甚至不生孩子，潛移默化間，成了東北人的自覺。帶來的惡果就是，年輕人越來越少，勞動人口越來越少，經濟越來越差。而經濟越困難，生育養育成本相對就越大，想生敢生的年輕人就越少，最終形成惡性循環。這是東北衰落的一個重要原因。

　　都本偉當過市長和市委書記，對廣東的政府效率最為關注。他認為“經濟的發展，取決於政府的效率和服務意識，一個政府的工作效率高，會抓住商業機會，因而會更多地創造效益”。

　　他稱讚廣東政府的服務意識強。有一次，廣東東軟學院門前想修一座過街天橋，以方便師生安全出行。都本偉打電話給獅山鎮鎮長黃偉明，表示想去拜訪他。黃偉明在電話裏説，你不用來，下午我到你辦公室。

　　都本偉以為就黃偉明一個人來。結果，黃偉明拉來了一中巴車的人，從分管副鎮長，到規劃、土地、交通、建設等部門負責人，總共來了十來位。辦公室坐不下，只能開了一個會議室接待他們。本來都本偉想私下反映溝通，結果獅山鎮直接開了個鎮長辦公會，然後立即到現場辦公。更讓都本偉又驚又喜的是，黃偉明表態説，過街天橋是市政項目，不用東軟學院出資，所有的費用由鎮裏出。都本偉感慨，在東北做了幾十年幹部，從沒遇到這種情況。

　　2018年10月10日的人民日報發文稱，辦事難不根治，東北振興就沒有根基。文章説，在遼寧乃至整個東北地區，還未根本剷除滋生辦事難的土壤。小到開個證明，大到企業投資，沒有關係不辦事，有了關係亂辦事，這些無疑增加了羣眾的生活成本、企業的發展成本。結果造成人才、資金、技術、項目等市場要素不願來，來了也扎不下根，從根本上制約了振興發展，產生了所謂“投資不過山海關”的現象。

　　獅山鎮不僅沒有借建天橋吃拿卡要，反而主動服務上門，不要學校出一分錢。這種現象，確實是東北人難以想象的。

　　廣東經濟發達，跟政府的服務意識強有密不可分的關係。給都本偉留下深刻印象的，除了獅山鎮，還有省裏。

　　有一次，都本偉到廣東省教育廳辦事。廳長景李虎一聽請求合情合理，立即指示分管副廳長和處長，明確要求給辦。臨走時，景李虎還對都本偉説，我白天工作忙，你如找我不方便，就下班後打電話或來我辦公室找我。都本偉很感動，心想，有這樣為基層着想的幹部，工作效率能不高嗎？

　　03

　　從這些案例中，都本偉體會到，廣東“商官”明顯多於“政官”。他認為，“商官”傾向於經濟效率，而“政官”則側重於政治業績，只要政治上不出問題就行。“政官”怕犯錯誤，“商官”怕效率低。

　　他説，在如今的東北，“政官”懶政的不少，寧願錯過也不犯錯，政府機關門難進、臉難看、事難辦的現象雖大有改觀，但門好進、臉好看、就是事不辦的現象普遍存在，甚至面上不辦，底下瞎辦（給好處就辦），不僅影響了政商關係，大量的權錢交易還腐蝕了一大批幹部。

　　都本偉也特別留意觀察廣東的企業家。

　　廣東企業家和東北企業家在穿着打扮上有什麼不同？相信之前沒多少人專門注意過這個問題。都本偉接觸了一些廣東民營企業家發現，廣東商人大多穿着樸素，老頭衫、大褲衩、大拖鞋是標配。但是這樣樸素的着裝，並不影響他們聊項目談投資。

　　而東北企業家是什麼形象？都本偉沒有明説。但他説在廣東一年多，沒有遇到一個西裝革履、油頭粉面的廠主。

　　都本偉認為廣東企業家精神頭足，創造性強，能低頭哈腰，能吃苦耐勞，能豁出性命去拼，因為企業是他自己的。

　　他曾受一位在北京做酒店的朋友之託，請他在佛山找個傢俱製造商，定製酒店全部客房傢俱。一位傢俱商親自帶設計製作人員去京現場考察面談，最後憑藉低價格和短工期，淘汰了北京上海的知名廠商。

　　中標後，傢俱商又提供了後續的保障服務，都本偉的朋友非常滿意，表示今後再開酒店，還找這家。

　　都本偉認為東北民營企業缺乏這種積極競爭的企業家精神，喜歡鑽營找關係，求領導打招呼，甚至賄賂關係人，就是不靠本身實力去贏。

　　廣東政府對民企與國企一視同仁，民企享受同等的國民待遇，該享受的資金和政策一樣不少。

　　廣東的工匠精神，也讓都本偉印象深刻。廣東之所以是中國的製造中心，之所以實體經濟發達，就是因為廣東職業技術工人多、業務精。廣東人即使考不上大學做不成白領，也可以讀職業學校做藍領工人。藍領工匠照樣得到政府和社會的尊重。

　　而東北一般家庭都是希望孩子能考上大學，然後出國留學，進而當大官賺大錢。沒有幾個家庭願意讓子女當藍領工人。

　　04

　　比較東北和廣東特別有意思。一個是官本位思想最濃重的地區，國企力量強大；一個是重商主義盛行的省份，民營經濟發達。近四十年的發展，越來越證明一個道理，靠權力靠計劃靠政策，一個地方只會發展得越來越差。如果靠自己靠市場靠規則，一個地方會吸引越來越多的生產要素聚集，會越來越紅火。

　　東北既不缺人才，更不缺資源，為何經濟發展這些年斷崖式下跌？

　　都本偉在葫蘆島市主政五年，對遼寧和東北的一些痼疾知之甚深，也深惡痛絕。在他還是葫蘆島市委書記的2016年，在市委一次會議上，他要求堅決治理吃拿卡要和亂檢查、亂罰款、亂攤派行為，堅定不移地加強政府自身建設，着力提高政府工作效率和辦事效率，努力建設法治政府、誠信政府、服務政府、責任政府、廉潔政府。

　　對照前幾天都本偉發表的演講，和廣東政府相比，東北的一些地方政府差距明顯。

　　2017年，已經調任東北財經大學黨委書記一年的都本偉，在當年的全國兩會上説，“一方面，政府這隻手管住了，另一方面，市場這隻手放活了，企業和產業就能長大長壯。”

　　在東北的很多地方，政府的手無疑伸得太長，這隻手還喜歡亂摸，搞得企業苦不堪言。所以都本偉才屢次三番提到要管住政府這隻手，加強政府自身建設。

　　都本偉心繫遼寧、心繫東北，一方面，他毫不留情地指出了東北存在的問題，另一方面，也給振興東北開出了藥方。他認為，東北的困難是暫時的，只要進一步營造全民的商業文化，全社會形成“經商光榮”的社會環境；給企業和企業家鬆綁，減税降費；給公務人員“減負”，真正建立起“容錯”工作機制和良好的政務環境，讓公務人員放下包袱，輕裝前進，高效服務；採取更超常規的人才政策，吸引和留住人才在東北創業就業；發揮東北經濟韌性強，迴旋餘地大的優勢，東北振興、遼寧振興指日可待。

　　羅馬不是一天建成的，東北的問題也不是一天造成的。很多人都知道東北的癥結所在，但是改革遇到的阻力太大，很多改革措施都是雷聲大雨點小。比都本偉還要高几個級別的人説，改革貴在行動，喊破嗓子不如甩開膀子，觸動利益往往比觸及靈魂還難。

　　在都本偉的演講中，有一句話意味深長。他説，“總之，東北與廣東的差距是多方面的，有些是深層次的。”和先進發達地區的深層次差距不解決，東北振興就是一句空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