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瞭解真相:人類信息傳播簡史,後真相時代的信息解讀, 與貝葉斯的啓示(二)_風聞
人文望远镜-2020-09-16 10:51
導讀:上一篇文章我們梳理了人類信息傳播簡史,瞭解到傳播技術怎樣決定了社會的文化認知方式。而社會的文化認知方式,會進一步對社會發展的方方面面造成影響。這一篇我們來説説,我們現在所處時代的信息傳播。
印刷術時代持續了幾百年,一直都沒有出現一種新的顛覆性的傳播方式,直到互聯網出現。互聯網把我們帶入了一個人類信息傳播的新時代,而“後真相”(post-truth)則成為了這個時代信息傳播的鮮明特徵。
“後真相時代”是什麼呢?其實“後”這個字,常常被研究社會的學者們連在一個詞上,用來説明原先的詞所代表的的狀態被顛覆了。比如説“後現代”就是説“現代性”的一些東西被顛覆了。而“後真相時代”無疑就是在説“真相時代”被顛覆了。
對於世界來説,真相無疑是存在的,但我們每個人能否獲得真相卻是不一定的。實際上,對於很多事情,我們永遠無法確定我們得到的是否是真相。比如説歷史書上的東西,我們已經沒有任何辦法去考證,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麼。再比如,一些並不是發生在我們身邊的事情,可能只有當事人知道真相,但是當事人可以選擇是否對社會説真話;也有可能,當事人自己也並不瞭解事情的全貌,而只瞭解自己角度看到的東西。
雖然我們不一定能夠知道真相,但一定程度上,當整個社會的大多數人都對一件事情的真相產生共識的時候,我們往往就會認為這個共識是事件的真相。這是因為,社會對於真相的共識往往是在考慮了各種可能性之後,做出的對信息最可靠的選擇;另一方面,當我們默認這是真相之後,我們大家對於如何面對這個真相帶來的結果,也會形成共識,換言之,我們會對我們心中的真相做出反應。
所以,當我們説真相存在的時候,其實我們想表達的就是,社會中的絕大多數,對於一件事情的真相,是有共識的。
在印刷術時代,我們每個人所接觸的大多數事情都是確定的,我們基本上可以對真相達成共識。
這是因為,我們每個人能夠獲得信息的來源是有限的——因為印刷術時代,真相的載體,印刷品,並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創造和傳播的。一般來講,只有少數專業做新聞、出版等等的機構可以發行出版物,而一個普通的個人,卻很少有機會對別人表達自己的聲音。這就使得我們獲得的信息來源是有限的,它在一定程度上已經被較為專業的人證實過(意味着一些不合邏輯的、明顯錯誤的謠言通常會被篩選),同時我們也比較容易從若干個信源中作出選擇。
而互聯網的出現和發展,顛覆了這個過程。
互聯網出現的早期,它還沒有對信息傳播方式產生明顯的衝擊。但隨着越來越多的人接入了互聯網,類似於博客形態的東西產生了,人們發現自己只要註冊一個賬號,就可以在互聯網上發表自己的想法,而且可以讓很多人看見。這種事情在印刷術時代是很難的,假設你是印刷術時代一個想要發表自己想法的人,那你可能需要向報社、向出版社投稿,經過層層審核,你的聲音才有可能發表;如果不是這樣,你想要直接讓別人看到你寫的東西,那你可能得自己掏錢印一萬份,然後跑到街上去分發,或者挨家挨户往門縫裏面塞。但無論如何它能觸及到的人羣都是極其有限的,不僅數量有限,地理範圍也很有限。更重要的是,你這樣給別人發,別人可能根本不會看,因為誰也不知道你是誰,誰也不知道你的目的是什麼,我們大多數人還是會選擇比較可靠的信息來源。
但博客出現之後,任何想要寫東西的人,只要你寫的東西好,那麼就會有人看。你不需要經過編輯審核(只要你沒有觸犯法律和平台規則),也不需要自己掏錢去打印,而且你的受眾數量是不受印刷數量限制的,而且在地理上是分佈在五湖四海的,只要能夠接入互聯網的人都可以看到你寫的東西。
隨着博客和互聯網而來的,還有各種各樣的論壇、小組,到了今天,微博、微信公眾號、知乎、豆瓣、貼吧、抖音、B站,國外的Facebook, Twitter, Quora, YouTube 等等已經全面代表了 UGC (user generated content,用户生產內容) 的模式。**隨之而來的就是,現在我們所能接觸到的絕大多數信息都是來自社會四面八方的個人的信息。**讀者可以回想一下,在你一天的閲讀或者看視頻的時間裏,有多少比例是來自於傳統意義上我們認為“權威”的來源?恐怕非常非常少。
當然,這並不是後真相時代的全部特徵。在《後真相時代》一書裏面講述了很多當今時代不同傳播機構操縱真相的方法,這些方法都可以讓真相變得難以獲取。我在之前寫的一篇《從財新與方方説起:“媒體中立”真的存在,還是一場操縱遊戲?》中也對此做過一定的梳理。但我這裏想要講的,還是由傳播技術改變而直接帶來的,印刷術時代所沒有的、由於互聯網時代每一個人都是信息生產者和傳播者而帶來的信源混亂,進而產生的後真相現象。
由於每一個人都是信息的生產者,加上我們所接受的信息也越來越多來自於普通大眾,就導致了我們接觸到的信息越來越呈現出多面化的特徵。在以前,我們所面對的真相可能只有一個或幾個,比如對於同一件事,不同的媒體可能會有一些不同的描述,但是總的來講主要的內容還會是接近的。當然,也有可能出現後來的媒體在深入調查之後,補充了之前媒體所沒有涉及到的細節,甚至顛覆了以前媒體所披露的一些內容。但不論如何,我們對於一個事實的瞭解總是來自於有限信源的,即使我們後來看到的信息顛覆了原來的信息,其實這些信息之間的關係也更多是一種“回合制”,我們能夠比較容易地把它們進行對比,並得到我們對於一件事情可以得到的所有信息。
但到了互聯網時代,當每一個人都成為信息生產者和傳播者的時候,信息就爆炸了。對於我們每一個人有限的精力來説,互聯網呈現給我們的關於一件事情的信息幾乎是無限的。原來我們只面對幾條信息,現在我們要面對一千條,一萬條信息,而這些信息可能呈現了很多不同的視角,甚至常常是相互矛盾的。這時候,真相就開始變得撲朔迷離,產生了現實意義上的“羅生門”或者金庸筆下《雪山飛狐》裏每一個人敍述的事實都有矛盾,但每一個人其實又都代表了部分真相的一種“後真相”狀態。
當信息爆炸時,信息之間的矛盾幾乎是必然的。有以下這麼幾個原因。
首先,互聯網時代的特徵使我們更容易相信來自普通人的信息。
我們前面説過,在印刷術時代,大多數能夠被傳播的信息,是需要有編輯、出版、發行等等過程的,這就決定了只有相對專業和權威的、被賦予了傳播責任和權力的機構可以扮演傳播的角色。在那個時代我們普遍相信權威媒體,如果一個普通人告訴你一個什麼信息,卻沒有經過權威媒體去證實,那麼我們會本能地覺得這是“小道消息”,它的可信度是非常低的。雖然大眾對於權威一定程度上的恐懼和懷疑,會使得小道消息永遠有它的市場,但總體來講,小道消息的可信度還是遠遠無法與權威渠道比肩的。
而到了互聯網時代,一切都改變了。這種改變並不是因為來自於普通人的信息變得更加可信,而是因為來自普通人的信息佔據了互聯網的大部分空間,從而成為了主流,我們已經沒有辦法忽視它,我們必須從這些來自大眾的傳播渠道中獲取信息,除非我們選擇封閉自己;另一方面,在互聯網的賦能下,很大程度上來説社交網絡和社交媒體上的信息確實也有了一些無可比擬的優勢,比如説可以通過熟人鏈條傳播、比如説更高的時效性(因為不需要走傳統媒體的流程)。如果我們生活在互聯網時代卻仍然只看權威媒體,不去看來自普通人的社交網絡和社交媒體上的傳播,那我們就會失去互聯網上的絕大多數信息。
但這同樣帶來了無法避免的問題:來自普通人的信息必然是魚龍混雜的,我們選擇了接受更多信息的同時,就接受了無法確定真實性的信息來源,而對於大多數來源不明的信息,我們是很難辨別其真偽的。
其次,每一件事本身就有不同角度的真相。
就像成語“盲人摸象”一樣,一件事情往往多有很多的角度的真相。社會上任何一件事情的發生,背後可能有着各種原因,而事情發生也會造成各種不同的影響。我們大多數人都會根據自己的視角和經驗所限,從某一個單一的角度看問題。加之,人的思維是傾向於把問題簡單化的,大多數人往往只需要他們看到的一個單一角度,就可以被説服,就認為這是真相的唯一一面,而無意中忽略了每一個真相的複雜性。當互聯網時代每一個人都是信息的生產者和傳播者時,這些不同角度的真相一股腦湧來,就會給信息的接收者,也就是我們,帶來困惑。而且,它通常不是以一種相互補充的方式,而是以一種相互矛盾的方式湧來的,因為每一個角度真相的描述者,往往都認為自己看到的才是真相,別人看到的不是真相。
所以當我們接觸到這麼多種不同版本的真相時,它們已經是被信息生產者和傳播者戴着有色眼鏡篩選過的,往往帶着強烈的主觀性。對於大多數人來説,沒有專門受過思維的訓練,很難把這些不同角度的真相理解為同一個真相經過誇大了的不同角度,反而成了一件事似乎有好多種互相沖突的説法,完全無法判斷真相到底是哪一個。再加上我們後面要説的,有謠言混在裏面,事情就變得更加複雜了,我們還得去分辨哪些是謠言。
再次,對於同一個事實,不同人會有不同的解讀和觀點。
解讀和觀點是主觀性的,它與真相的不同角度不同,即使所有人獲得的真相是同一個,人們站在不同的立場上也會有不同的解讀。最明顯的例子是,我們國家現在經常把新提出政策的徵求意見放在網上供大家提意見。政策的條文是一模一樣的,但是不同人,因為他們的經歷不同、他們的立場和利益不同,所以當他們看到同一個政策的時候,他們的關注點就會不同,並且提出不同的解讀。
不同的解讀背後,是各種不同的出發點。有些人是因為受到認知的侷限,只能片面看待問題(而片面又會有很多不同角度的片面);還有一些人則是因為自己的利益,選擇為自己的利益説話。舉個例子,“擺攤經濟”的提出,在互聯網上有很多對立的言論,不同的人因為自己的認知角度不同,對於擺攤會有不同的看法,有些人可能會覺得它好,有些人可能會覺得它不好;還有很多人則是在為自己的利益去表達,比如説,“擺攤經濟”在給一些下層人民帶來價值的時候,自然就會從其他一些人手中奪走他們手中的蛋糕,而後者為了自己的利益,自然就會去找出種種理由來反對擺攤經濟。
實際上不同的認知背後往往一定是有着不同的利益,簡單來説,比如我這個人就是非常喜歡街邊大排檔擼串的生活,所以我覺得擺攤經濟給城市帶來了煙火氣,這是我的認知角度,同時也是我的利益所在(因為我想要去街邊擼串);又比如説我這個人開車,經常經歷街邊攤販帶來的交通擁堵,那我可能就不希望他們擺攤,這是我的認知角度,同樣也是我的利益所在。只有很少的人,可以在自己的利益之外,想到其他人的利益,比如自己雖然是一個已經有穩定收入的社會中上層,但卻願意為底層人民考慮,這樣的人在眾人中少之又少(而我們的政府則必須扮演為全國所有不同人,尤其是我們平時看不到的那些底層人考慮的角色)。而我們在互聯網上看到的各種解讀和觀點,絕大多數都是帶有強烈主觀色彩的(當然,沒有人可能做到完全的客觀,但互聯網上大多數的言論,甚至都不願意追求相對的客觀),這正是因為這些信息生產者和傳播者,各自有着不同的認知和利益訴求。但我們第一眼看到的信息,並不是這些認知和利益訴求(因為這些東西是隱藏在信息背後的),我們第一眼能看到的只是相互矛盾和對立的真相解讀。
**最後,當信息量很大的時候,必然會產生謠言,而謠言往往是戲劇化和危言聳聽的(沒人會發一條平平無奇的謠言),即使很少的謠言,也會起到很大的效果。**謠言的產生往往會帶來兩個後果:第一個後果,就是人們相信了謠言,甚至謠言傳播很廣,結果導致人們對真相作出了錯誤的判斷。有些謠言可能及時被澄清了,但實際上謠言帶來的危害也已經一定程度上產生了;而有些謠言,在它被澄清的時候,這些謠言的關注度已經過了,不再有人在乎這些謠言是否被澄清,因而事實上這些謠言也就伴隨着大多數當時相信這些謠言的人,成為他們認知的一部分潛伏了下來,並可能會在未來影響他們對事物的看法和決策的考量。
謠言的第二個後果就是,當人們已經慢慢了解了在互聯網上處處都是謠言的時候,這個“狼來了”的遊戲就會導致人們開始很難相信,開始懷疑所有的信息。現在,我們在互聯網上已經太經常經歷事實的反轉,以至於即使有一個完全的真相擺在我們面前,我們也有可能產生習慣性的懷疑。進一步,我們會發現,一件事情反轉了可能再反轉,我們發現不管一個事情進行到了哪一步,哪一個渠道向我們發佈信息,我們都難以相信,這時我們就會發現,我們已經無法獲得真相了。
由於上面這些原因,在後真相時代,想要像互聯網還沒有出現時那樣獲得真相,已經幾乎是不可能。
當然,理論上來講,我們還是可以獲得真相的。如果一個問題真的事關重大,我們自然可以花費一些時間和精力,去尋找這個信息最初的來源,並且通過多方面的調查,找出事實的真相。每一個網絡熱點事件發生的時候,都會有很多不同的人試圖用他們的方式來尋找真相。在這個過程中,確實很多事情的真相會越來越明顯,最終歸於一個令人信服的結論。但是,別忘了互聯網時代是一個信息爆炸的時代,我們接收到的信息實在太多,我們不可能這樣去調查清楚每一件事情的真相,這意味着對於絕大多數事情來講,我們是沒有辦法通過調查的方式去獲得真相的。
那麼,問題來了。我們生活在這個時代,還有可能獲得真相嗎?還是我們只能選擇舉手投降,以一種一切都無所謂的態度,不再在乎真相是什麼呢?
其實,很多事情的答案,往往隱藏在我們意想不到的地方,一個學科的問題,可能可以通過另一個學科的知識而豁然開朗。沒錯,關於真相的問題,有一個數學家曾經給過我們一個精彩的啓示,這個數學家叫做貝葉斯。至於貝葉斯到底如何解決真相的問題,讓我們下次再聊。
參考書目:
《從黃河文明到一帶一路》,李曉鵬著
《絲綢之路:一部全新的世界史》,彼得·弗蘭科潘著
《哈佛中國史》,卜正民主編,陸威儀、羅威廉、迪特·庫恩等著
《全球通史》,斯塔夫裏阿諾斯著
《娛樂至死》,尼爾·波茲曼著
《西方哲學十五講》,張志偉著
《基督教會史》,布魯斯·L·雪萊著
《歐洲文化簡史》,邵嘉驥著
《世界是平的》,托馬斯·弗裏德曼著
《後真相時代》,赫克託·麥克唐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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