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綻百出的名人傳記-《趙君邁傳》_風聞
依诺-2020-09-16 11:03
原國民黨將領(財政部税警總團第一團團長)趙君邁生前並無留下自傳。他去世20多年後的2014年,《趙君邁傳》由暨南大學出版社出版。《趙君邁傳》講述了趙君邁的一生,時間跨度很大,涉及的歷史事件很多。讀過之後,發現文中存在不少與已知史實相悖之處,很難讓人相信這些內容來自趙君邁本人的講述和回憶。正如一位豆瓣網友評價的,“《趙君邁傳》作者寫的很多事情都是聞所未聞的,與其他人的回憶不同,但是作者並沒有給出足夠的出處,而且有很多的對話,有小説化的嫌疑”。
以下對《趙君邁傳》中有關趙君邁擔任税警總團第一團團長期間的這段歷史提出質疑。
1. 一·二八淞滬抗戰
税警總團參加了1932年的一·二八淞滬抗戰。一·二八淞滬抗戰中有兩次著名的戰役,一是2月25日的廟行保衞戰,二是3月3日國軍撤退中的葛隆鎮戰鬥。按照《趙君邁傳》的説法,趙君邁率領税警總團第一團參加了這兩次戰鬥,並且在葛隆鎮戰鬥中,“趙君邁在(淞滬抗戰的)最後一刻,將瀕臨絕境的淞滬保衞戰,從死亡線上挽救出來。”
事實是,趙君邁團既沒有參加廟行保衞戰,也沒有參與葛隆鎮的戰鬥。
以下對照《趙君邁傳》原文,逐一糾錯。
《趙君邁傳》原文
總指揮蔣光鼎將第五軍劃為左翼,十九路軍劃為右翼,税警總團的番號被臨時改編為第五軍八十七(師)獨立旅。趙君邁的税警總團第一團被命名為獨立旅第一團,被張治中安排在俞濟時部的戰役最前沿,擔任由江灣北端經廟行鎮、周家巷至藴澡浜南岸防線,參加了廟行戰鬥。(引自《趙君邁傳》第107頁)
真相
首先糾錯,《趙君邁傳》中將税警總團的番號寫錯了,税警總團參戰時用的番號應為第五軍八十八師獨立旅。因戰爭期間王庚和莫雄先後擔任總團長,當時的作戰命令中用“王庚旅”或“莫雄旅”指代該獨立旅。
《趙君邁傳》中説,趙君邁團被張治中安排在俞濟時部的戰役最前沿…參加了廟行戰鬥。
《趙君邁傳》的作者顯然不知道,税警總團雖然以第五軍八十八師獨立旅的名義參戰,卻不受第五軍領導,而由十九路軍指揮,與十九路軍同屬右翼軍, 2月9日參戰後擔任南市、龍華、虹橋、北新涇在內的守備。廟行是左翼軍的防線,最初是俞濟時率第五軍八十八師負責廟行的防衞,2月23日税警總團第二團(團長古鼎華)隨十九路軍六十一師張炎旅與第五軍八十八師換防,接替了廟行陣地的防衞,之後經歷了最殘酷的廟行血戰,但這些均與趙君邁及其部隊無關。廟行保衞戰期間,趙君邁團和税警總團第三團、第四團駐守在虹橋一帶,無大的戰事。
依據
華振中:“十九路軍抗日血戰經過”,《淞滬烽火—十九路軍“一二八”淞滬抗戰紀實》。本文原為華振忠撰寫的《十九路軍抗日血戰史》第四章,神州國光社,1932年 出版。
第242頁:蔣光鼎總指揮2月7日令,王庚獨立旅(計二團)及憲兵團擔任南市、龍華、虹橋、北新涇在內的守備。
第255頁:蔣光鼎總指揮2月12日令, 調八十八師獨立旅三團等專任南市、龍華、虹口亙北新涇(在內)警戒,歸蔡軍長指揮。
第278頁:蔣光鼎總指揮2月16日令,右翼軍:八十八師獨立旅(缺古團)暨憲兵六團,擔任警戒南市、龍華、虹橋、北新涇河以南(河屬之)之線。
第312頁:2月23日夜 右翼軍:六十一師張炎旅附古團接防江灣北端,廟行鎮南端以南至金家碼頭(在內)之線由古團守備之。
《趙君邁傳》原文
後來在葛隆鎮、婁塘戰役中,又是趙君邁親率獨立旅第一團冒死救援,使八十七師二五九旅得以全身而退,趙君邁在最後一刻,將瀕臨絕境的淞滬保衞戰,從死亡線上挽救出來。
趙君邁的税警總團第一團,在戰事最後的關鍵時刻,解了整個戰役中中國軍隊面臨的全軍覆沒之圍。(引自《趙君邁傳》第118頁)
真相
葛隆鎮、婁塘之戰是左翼軍在撤退時的一次遭遇戰,與趙君邁的部隊所在的右翼軍毫不相干。在3月1日開始的撤退行動中,莫雄旅是隨十九路軍的三個師組成的右翼軍一起撤退的。而《趙君邁傳》中提到的“八十七師二五九旅”,屬於左翼軍一部。上文的描述穿鑿附會,妄稱趙君邁團的救援使中國軍隊免遭全軍覆沒,屬於《趙君邁傳》作者的編造。
依據
見蔣光鼎總指揮1932年3月1日給何應欽、陳誠的電文:“職乃決心於11時開始全線撤退,而作以下佈置:甲,右翼軍莫雄旅撤至顓橋鎮、梓莊、七寶鎮;沈師經鐵道南,撤至黃渡鎮;區師撤至方泰鎮;毛師撤至方泰鎮北方。乙,左翼軍撤至嘉定、太倉之線。…”(華振中:“十九路軍抗日血戰經過”,《淞滬烽火—十九路軍“一二八”淞滬抗戰紀實》,第357頁)。
《趙君邁傳》原文
孫元良、鍾彬在回憶錄中將解圍部隊明確稱為趙君邁的獨立旅第一團。而張治中的回憶錄中,之所以將趙君邁的獨立旅第一團稱之為莫團,是因為莫雄剛剛代理税警總團總團長的職務,為尊重他起見如此稱呼,但葛隆鎮、婁塘之戰跟莫雄沒有關係。(引自《趙君邁傳》第118頁)
真相
《趙君邁傳》的作者為了抬高趙君邁,不惜貶損趙君邁當年的上級指揮官莫雄。莫雄沒有因為張治中的回憶中出現了莫團的説法,就在其回憶錄中把這次戰鬥的功勞歸於自己。《趙君邁傳》的作者卻硬生生地這個莫團解釋為趙君邁團。
讓我們看看《趙君邁傳》中提到的張治中的回憶內容:
“當我奉命統率所部向新陣地嘉定、太倉背進的時候,又遭遇了異常極慘烈的戰鬥,那就是3月3日我第八十七師第二五九旅第五一七團在葛隆鎮附近的婁塘鎮、朱家橋一帶的戰鬥。…到了午前10時,我第二五九旅旅長孫元良得訊,急赴第五一七團團部指示機宜,並命令堅決抵抗,同時向我緊急報告。我立即命令駐蓬閬鎮的獨立旅莫團迅速增援”。見張治中:“第五軍淞滬抗日經過”,《淞滬烽火—十九路軍“一二八”淞滬抗戰紀實》,第55頁。
這裏説的是左翼軍撤退(背進)中,第五軍八十七師的一次戰鬥。該師二五九旅的一個團遭遇強敵,張治中急令該師(八十七師)獨立旅的莫團增援。何為莫團,第五軍八十七師獨立旅第一團是也,團長莫我若。
依據
張治中率部撤退所奉的命令,即前面提到過的蔣光鼎總指揮1932年3月1日電文中給左翼軍的指令:“左翼軍撤至嘉定、太倉之線。…”,與張治中回憶中的撤退路線相合。
1932年出版的《淞滬御日血戰大畫史》 第190頁“第五軍全體官佐題名”中記有“第八十七師獨立旅旅長伍誠仁,第一團團長莫我若”。
《趙君邁傳》的作者在文中多次抹黑他人,藉以抬高趙君邁,書中多有挑撥關係的文字,經查均為胡編亂造的不實之詞。
《趙君邁傳》原文
(税警總團)第二團在龍華戰役中,為解十九路軍之圍,曾讓一個整編營犧牲,戰後十九路軍的主要將領竟不承認他們的存在,是有違同胞情誼的。(引自《趙君邁傳》第108頁)
真相
以上短短的一段文字,完全是編造的謊言。文中説的龍華戰役子虛烏有,實際上是在廟行守衞戰中,與十九路軍並肩作戰的税警總團第二團(古鼎華團)一個營守兵,在日軍猛烈炮擊下幾乎全部陣亡。戰後,十九路軍的主要將領撰文記錄了當天的戰事,特別提到了税警總團第二團(古鼎華團)。
依據
“至25日,敵向廟行前線第八十七師二五九旅、第六十一師一二二旅和獨立旅古鼎華團等新接防陣地進攻,炮火集中在金家碼頭一帶,十幾分鍾內,落彈數百發,古團幾乎支持不下,經第六十一師一二一旅以預備隊全部趕到增援,兩部會合,拼命堅持。”蔣光鼎、蔡廷鍇、戴戟:“十九路軍淞滬抗戰回憶”,《淞滬烽火—十九路軍“一二八”淞滬抗戰紀實》,第9頁。
“(2月25日) 古團守衞金家碼頭的一營守兵在十多分鐘的炮擊中幾乎全部陣亡。”(華振中:“十九路軍抗日血戰經過”,《淞滬烽火—十九路軍“一二八”淞滬抗戰紀實》,第321頁。)
2. 海州剿匪
用同樣的手法,《趙君邁傳》的作者在税警總團海州剿滅鹽匪的講述中,繼續抹黑他人, 藉以抬高趙君邁。文中對趙君邁的上級指揮官莫雄不乏貶損描述,其情節內容均出自《莫雄回憶錄》,經《趙君邁傳》作者肆意編造加工,使真相反轉。
在税警總團海州剿滅鹽匪的講述中,《趙君邁傳》中的情節和人物均來自《莫雄回憶錄》。下面讓我們看看《趙君邁傳》的作者是如何編造的。
《莫雄回憶錄》在剿滅鹽梟一節中説:“歷時三個月(1932年9月-12月),便將淮徐地區的鹽梟巢穴全部搗毀,大頭目白寶山則僥倖逃竄”。而在《趙君邁傳》中提到匪首白寶山時,作者特意要抹黑莫雄:“在趙君邁率團圍剿的那一刻,白寶山莫名其妙地逃脱了”,“白寶山出逃一事,趙君邁覺得蹊蹺,他是前北洋軍閥的一個師長,與莫雄有很不錯的交情”,暗示是莫雄放走了白寶山(參見《趙君邁傳》第128頁)。但《趙君邁傳》作者並不知道白寶山的名字是如何進入《莫雄回憶錄》中的,他以為抄過來改編一下就行了,殊不知,當年的匪首中並無白寶山這個人,白寶山作為前北洋軍閥的一個師長,並未參與海州販賣私鹽的違法生意。
筆者手頭恰巧有莫雄1951年寫下的有關海州剿匪回憶的文字資料。莫雄提到鹽匪時説:“此輩青紅幫為黑社會首領白寶山、任應歧門下”,“當我團捉到此輩壞人時,其為首要者,都有所謂中央要人鄒魯、孫科、吳鐵城之流或青紅幫頭子虞洽卿、杜月笙等人拍電報保釋。”(手寫稿《莫雄自傳》第26頁)莫雄説的是匪幫是青紅幫白寶山、任應歧的後輩門徒,整篇文章中也並未提到白寶山的逃脱。
青紅幫是論輩分的,上面説的“此輩”,指的是青紅幫的後輩,“門下”的説法正説明青紅幫兩前輩首領並未參與海州鹽匪的活動。民國初年,青紅幫首領徐寶山和任春山是盤踞在江淮一帶的大鹽梟,建有自己的青紅幫堂口--春寶山,1932年徐寶山已去世(見徐佳、張大華:“辛亥梟雄徐寶山”)。莫雄在19年之後的回憶記錯了青紅幫首領的名字。當時也確有白寶山、任應歧,二人均為民國時期的軍事將領,任應歧還是與吉鴻昌同時就義的抗日英烈,但二人均與青紅幫沒有干係。莫雄説的白寶山,應為徐寶山,任應歧應為任春山,因時間久遠,莫雄回憶時張冠李戴了。1991年出版的《莫雄回憶錄》中確實提到白寶山的逃脱,這裏可能是《莫雄回憶錄》的編輯沒有對多版本的莫雄回憶文章作仔細比對,下筆時又有所發揮,待回憶錄出版時,莫雄已去世,相關內容無法再由本人核對。由於《莫雄回憶錄》中的這個筆誤,白寶山、任應歧無辜躺槍,但也因此使《趙君邁傳》作者露出馬腳:徐寶山已經死了,莫雄怎麼放走他?很明顯,《趙君邁傳》中海州剿匪的描述完全是《趙君邁傳》作者的信口開河。
《趙君邁傳》中還説,宋子文讓趙君邁率領税警總團第一團剿匪,莫雄搶了趙君邁的功,莫雄私放匪首顏秀伍,莫雄先後向宋子文、蔣介石要官,莫雄越級打宋子文的小報告,等等 (參見《趙君邁傳》第127—128頁)。這些,由於作者沒有提供任何來源出處,可以相信是作者一手編造出來的,是無中生有。
《趙君邁傳》中還説,宋子文將剿匪之事徹底交給趙君邁辦理,剿滅鹽匪是趙君邁率税警總團第一團獨立完成的,是該團的大功一件,與税警總團總團長莫雄毫無關係(參見《趙君邁傳》第127頁)。但税警總團剿滅鹽匪是有歷史記載和依據的。查當年的媒體報道,1932年12月11日的《中央日報》第二版刊登了 “【東海】公送税警總團旗匾”的報道,稱:1932年12月8日,海州周邊的東海、沭陽、宿遷三縣民眾推選代表數十人,制就旗匾銀盾數十付,由三縣商會派民團護送,一路鼓樂齊鳴,前往税警總團駐地,贈送莫雄總團長暨古楊二團長。其中提到的分團長是税警總團第二團的古鼎華團長和楊君實副團長,並未提到趙姓團長。從目前可以查到的歷史檔案中,也沒有趙君邁團在海州剿滅鹽匪中的活動記錄。
以寫小説的心態寫傳記,多半會翻車。《趙君邁傳》作者利用《莫雄回憶錄》內容詆譭莫雄,以為已過世的莫雄無法辯白,沒想到,《莫雄回憶錄》中的Bug(缺陷)讓他現形。《趙君邁傳》作者在該書後記中説:“如書中內容有偏頗之處,與他人無關,本作者應負文責,願承擔由此產生的一切後果。”這裏説的“與他人無關”,首先可以解讀為與趙君邁無關,其次與提供傳記材料的人無關。因為《趙君邁傳》作者寫起來,天馬行空,並不需要顧慮有無事實依據,並因此做了上述背書。問題是,如此寫史,作者無須負責嗎?
引用文獻及參考文獻
廖光明:《趙君邁傳》,暨南大學出版社,2014年4月第一版
廣東省政協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廣州市政協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英德縣政協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合編:《莫雄回憶錄》,廣東人民出版社,1991年10月第1版
廣東省政協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編:《淞滬烽火—十九路軍“一二八”淞滬抗戰紀實》,廣東人民出版社,1991年12月第1版
《淞滬御日血戰大畫史》,文華美術圖書公司,1932年10月出版
國民革命軍第五軍司令部編:《國民革命軍第五軍淞滬畫史》,1932年10月出版
莫雄:“莫雄自傳”, 1951年9月26日,手稿
徐佳、張大華:“辛亥梟雄徐寶山”,《檔案與建設》,2014年第3期
《中華民國史檔案資料彙編》第五輯第一編軍事(五),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編,江蘇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
財政部税警總團步兵第二團編委會編:《財政部税警總團步兵第二團參加淞滬抗日回顧錄》,正文及附錄(財政部税警總團步兵第二團同官錄),1932年8月出版
1932年12月11日的《中央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