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後,我們仍然行走在他的鮮血和光輝下_風聞
猫盟CFCA-猫盟CFCA官方账号-民间野生猫科动物保护联盟2020-09-17 13:30
三天前,殺害索南達傑的兇手落網了。
至此,犯下血案的18名持槍盜獵者,經過26年的追查通緝後,只剩2人在逃。英雄的亡靈,終將得以慰藉。
索南達傑保護藏羚羊的事蹟,可歌可泣,比影視中的劇本要慘烈百倍
——因為那是真實發生在我國西部的故事。

電影《可可西里》劇照
他把自己的生命獻給藏羚羊保護
1980年代初,在青海流傳着可可西里發現黃金的故事,十萬名淘金者抱着瘋狂的發財夢,馬蜂一樣湧入可可西里,掀起一股淘金熱。
可可西里的河流被掏了個遍:河裏的魚暴露在風沙中逐漸被榨乾;河水被堆起來的河沙割成一個又一個的水坑;岸邊草木在沙化的影響下只能一點一點地向後退縮……
可可西里 圖源網絡
同樣是那個時候,可可西里遭遇了可怕的雪災,牧民的牛羊都活不下去,在無人區裏淘金的金農更是一批批地被困住,然後凍死。
得規範一下采礦,幫助一下這些人。索南達傑是抱着這樣的憐憫進入可可西里的。
可是他很快發現,可可西里的藏羚羊也身陷水深火熱之中。用藏羚羊絨織成的“沙圖什”披肩十分輕巧,甚至能從指環中穿過,又有“指環披肩”之稱。“沙圖什”價格昂貴,在國際市場上作為奢侈品大受歡迎。
而製作1條“沙圖什”披肩需要殺死至少3頭藏羚羊。

藏羚羊的頭骨。攝影:奚志農
大批武裝盜獵分子進入可可西里獵殺藏羚羊,到了90年左右,藏羚羊種羣相比二十世紀初下降了90%。
據野生動物學家喬治·夏勒博士估算:20世紀初,生活在青藏高原上的藏羚羊超過100萬隻,而到1990年代中期,只有約7萬隻。
當然索南達傑並不知道這些細緻具體的數據,他只知道,藏羚羊需要保護,他説過:
“這個地方必須要死人,是他們(盜獵分子)還是我們死幾個,不知道,”
“但是這個地方死了人,人們才會重視可可西里。”
索南達傑任治多縣委書記和西部工委書記僅一年多的時間裏,曾先後12次進入可可西里腹地,進行實地勘察和巡視,面對着盜獵者們的獵槍,他一往無前。

索南達傑 圖源網絡
1994年1月7日晚上,索南達傑、靳炎祖、扎多和一名嚮導及司機從格爾木出發進入可可西里進山巡邏。
隨後11天,他們截獲了兩個共20人的盜獵團伙,繳獲各種槍支11支、子彈8000餘發、藏羚羊皮1300餘張、大小汽車6輛。
但1月18日晚,集中關押在一輛卡車裏的18名盜獵者發生槍戰。雙方交火中,索南達傑中槍犧牲,年僅40歲。
第二天早上,當人們找到他遺體時,他還保持着匍匐在地的姿勢,手裏還握着槍。
索南達傑以身殉職,正如他自己所説的,他的犧牲喚起了社會對藏羚羊的廣泛關注,使藏羚羊成為保護的明星物種,也像火種一般影響了中國一代人生態環境的意識和觀念。
藏羚羊遷徙,中國荒野的奇觀
如果説索南達傑的保護是出自他對家鄉生命天然的善意,那麼對於生活在千里之外的你我而言,我們究竟為什麼保護藏羚羊?
對我們來説,藏羚羊不光是西部保護的情懷,它們更是中國唯一具有遷徙習性的大型食草動物,代表着中國荒野獨一無二的奇觀。

©Bbbar-Dreamstime.com
我們都很熟悉這樣的場景:打開電視,切到《動物世界》,浩蕩的東非動物大遷徙伴隨着趙忠祥老師雄渾的聲音驚天動地。
那背後是上百萬只規模的角馬,數十萬只的瞪羚,以及十餘萬隻的斑馬日夜兼程締造的奇景。
遠看,那是草原中一片又一片緩慢移動的黑點;迎面相遇時,是激盪的塵土、浪花以及動物的嘶吼和蹄聲。
許多人將看一次動物大遷徙列為人生宏願。而在中國,10餘萬隻之數的藏羚羊是我們唯一的寄託。
藏羚羊廣泛分佈於青藏高原的中北部。
根據夏勒博士的調查,它有四大遷徙種羣,分別位於阿里西部、那曲西部、那曲東部,以及可可西里。
藏羚羊的分佈和遷徙路線圖。圖片:George Schaller, Tibet Wild (2012)
與其它遷徙有蹄類不同,藏羚羊絕大多數是雌性在進行遷徙。
這些雌性遷徙的首要目的,就是產仔。
神奇的是,它們的產仔地往往比原棲息地水草條件更差——這與大多人藏羚羊逐水草而遷徙的想法大相徑庭。
通過遷徙,可以降低這些藏羚羊及幼崽被捕食的風險(偏遠地區有利於擺脱肉食動物追蹤),它們也得以躲避蠅蟲干擾(目的地氣温更低),得以躲避人類活動(牧民和家畜),甚至得以規避降水(原生活區域降水以雹和雪為主,氣候惡劣)。
遷徙對它們而言,意味着生命的可能。

©Alain Dragesco-Joffe
而可可西里地區之所以重要,是因為這裏的卓乃湖是藏羚羊的集中產仔地,臨近繁殖季,來自3個不同方向的藏羚羊都會這裏朝奔馳而來。
盛事之大,令人驚歎。
這樣的美景也能為當地帶來事實利益:中國科學院地理科學與資源研究所的魯春霞等於2011年發表的文章顯示,青藏高原羌塘地區藏羚羊的年均生態服務價值高達7.51億元。
其中,藏羚羊的利用價值為6.35億元,非利用價值為1.16億元。羌塘地區的15萬隻藏羚羊每年產生的生態服務價值遠高於羌塘自然保護區涉及的6個縣域2007年的總產值4.79億元。
除了審美和經濟意義,動物遷徙還對生態系統產生全方位的影響。
遷徙過程中,藏羚羊對植物的消耗可以提升植被的生產力、促進營養物質循環,原有棲息地的植被也能得以休養生息。
正如角馬之於東非大草原,叉角羚羊之於北美,中國無數代藏羚羊季節性大遷徙的生命之河,勾勒出了今日青藏高原壯闊的生態系統的圖景。

©Zhigui Zhao-Dreamstime.com
另外,對於人類而言,動物的遷徙是如此的珍貴——全球至少有24個有蹄類物種和亞種,曾經或正在進行大遷徙。
而現存的有蹄類大遷徙,僅剩下非洲的9個、北美洲4個和歐亞大陸的6個(馴鹿在北美和歐亞大陸均有)物種。
我們已經毀滅了太多的動物,南非的跳羚、北美的野牛、蘇丹的白耳水羚……還有賽加羚羊——在跟藏羚羊一樣獲得人們的關注之前,它們已經在我國銷聲匿跡了。
所以,時至今日,依舊能遷徙並正在恢復的藏羚羊種羣,是我們生活在中華大地上殘存的幸運。

新生的藏羚羊。攝影:奚志農
藏羚羊的處境迎來了曙光
索南達傑身後,一代又一代保護者傳遞着火炬,國家的保護力量日漸明確、加強。
1995年10月,青海省政府批准成立“可可西里省級自然保護區”。次年5月,可可西里第一個自然保護站“傑桑·索南達傑保護站”奠基,主要用於接待遊客與救治藏羚羊。

傑桑·索南達傑保護站 圖源網絡
2000年前後,可可西里、中崑崙、西崑崙、三江源等大面積保護區的成立,與此前建立的阿爾金山、羌塘保護區一起,覆蓋了藏羚羊的大部分棲息地。
2016年4月,可可西里所在的三江源地區被確定為我國首個國家公園體制改革試點地區。
2017年7月,青海可可西里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第41屆世界遺產委員會大會上成功列入《世界遺產名錄》,成為中國第51處世界自然遺產。
對保護的重視及投入,地區環境的改善,讓藏羚羊的處境迎來了曙光。
藏羚羊的種羣從九十年代中期的6-7萬頭(Schaller 1998),恢復到了2009年的10~15萬頭(Liu 2009),且數量仍在持續增長。
2016年8月,世界自然聯盟(IUCN)也下調了藏羚羊的受威脅等級,從“瀕危(EN)”降為“近危(NT)”。
短短30年,宛如時空變換,中國西部荒野的生態榮光還在。我們,感念英雄。

©Runnybabbit-Dreamstime.com
兇手的落網,猶如一顆落入湖面的石子,重新喚起我們對浩蕩的奇觀、英雄年代的記憶。
有人感嘆天網恢恢,英雄之仇總能復。我們也需要記得,當年的兇手仍有兩人在逃,保護之事也遠未能竟。
今時今日的保護威脅不復當年的血腥,多數破壞都在沉默中完成。華北、華東、華南、西南,蠶食者仍有蟻穴之勢,盜獵者仍不在少數,我們所能做的,依然是像索南達傑那樣,永遠記得一片生機,永遠心有熱血,相信保護終會代代延續。
記得那個背影吧——那個年代,索南達傑懷揣着一本《瀕危野生動物名錄》,深入寒冷的可可西里無人區。
三十年後,我們仍然行走在他的鮮血和光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