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玄昌:轉基因科普是過激的嗎?_風聞
鹰击长空-黑名单专治乌贼、反智、喷子、谣棍和杠精2020-09-17 14:50
剛才有同行説,最近幾年主流媒體支持轉基因的聲音顯著增多,反對轉基因、傳播轉基因謠言的內容明顯減少,認為這是近幾年科普工作卓有成效的反映。在我看來,近年來主流媒體態度的轉變與我們所做的科普工作關係很小,更可能是前幾年中央高層公開表態後,宣傳部門以行政手段引導或控制媒體的結果。
另有同行則持截然相反的看法,認為目前微信圈裏依然充斥着關於轉基因的謠言,老百姓對於轉基因依然持擔憂和懷疑態度,我們的科普工作似乎一點也沒有發揮作用。這顯然又太悲觀了。期望通過科學家、科普作家的科學普及工作來徹底改變社會大眾對於轉基因業已形成的偏見,這是不現實的。普羅大眾層面,謠言在一段時間內甚至很長時間內壓倒科學,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我也注意到,最近幾年又有人在做民眾對轉基因的態度調查,對比五年前七年前十年前其他機構所做的調查,發現持懷疑、反對態度者在人羣中的佔比不降反升。這是不是很有力地證明了這些年咱們科普工作的失敗?其實不然。且不去追究這些調查方法的科學性(這決定結果是否真實可靠)和一致性(這決定其結果是否可以對比),即便這些調查結果真實可靠並且可比,轉基因反對者羣體的擴大也證明不了科普工作是失敗的。
那麼我們究竟該如何評價轉基因科普工作的成效?要討論這個問題,應該先討論清楚科普的目的,以及我們究竟期望通過科普工作改變哪個羣體。
毫無疑問,科普的主要目的是傳授一定的知識給受眾,同時讓受眾掌握更正確的思考問題的方法——也就是科學的思維方式。我個人認為,後者甚至比前者更重要。就**轉基因科普來説,讓受眾學會如何辨析每天接受到的紛繁蕪雜的信息的真偽,比讓他們掌握具體的專業知識更重要。**至於通過改變民眾認知而為轉基因產業化鋪平道路,那最多是副產品。
在此基礎上,我們再討論科普面向的目標羣體。曾經有一段時間,包括我在內的一些科普工作者還企圖去改變那些職業反轉人士的認識,但很快我們就發現這是徒勞的,他們是永遠喚不醒的裝睡者;接下來我們企圖以有力的事實和證據讓作為“中間羣體”的公眾(包括那些掌握話語權的意見領袖和媒體人)覺醒,很快我們發現此路依然不通:在謠言、陰謀論先入為主之後,人們很難改變自己的成見,去接受你所提供的更符合常識、更合乎邏輯的事實。
那麼我們的科普目標究竟是誰?我總結為:是公眾中的求知者和潛在的求知者。我常説兩句話,第一句是:**願意接受科普的,常常是具有一定科學素養的人,無知者往往自信心爆棚,哪有興趣聽你的科學知識。**第二句是,要改變大眾對於轉基因的偏見很難,但要改變“中間羣體”中的小部分人對於轉基因的偏見卻很容易。這“小部分人”,指的就是那些具有求知慾的人,通常也是具有一定科學素養的人,正是他們的存在,在一定程度上遏制了謠言和謬論的泛濫。因此,影響這小部分人極其重要,他們才是我們真正的科普對象。
人本來就不是一種理性的動物,要讓自己變得理性,需要接受嚴酷的思維訓練,我們沒有權利對大眾提出這個要求。老百姓有權利去接受科學和技術帶給他的好處,以及拒絕他認為對他沒有好處的事物,卻沒有義務去接受任何一個領域中的具體科學知識。
正因如此,我在公開場合下多次強調,政府期望先通過科普工作徹底扭轉公眾對於轉基因的態度,然後再推進轉基因技術的產業化,這是一種因果倒置的錯誤——唯有積極推進轉基因技術產業化,讓消費者切身體會到這項技術的可靠性和它帶來的好處,才能消除老百姓對它的擔憂和懷疑。
至於一些官員擔心轉基因新產品推出之後老百姓的接受度會不會有問題,我要説,民意並不體現在口頭、報刊和網絡上,老百姓會用腳、用錢包投票,無論轉基因輿論環境多麼糟糕,也沒有改變轉基因大豆油消費量逐年攀升的事實。
接下來我想談談科普的方式。最近幾年,我常常會看到一些戴着奇怪帽子的關於轉基因的帖子,諸如“終於有一場有理有據的講座了”“終於有一篇心平氣和的科普文章了”“這才是真正的專家談科學”之類。先不説其中內容如何,光看標題就讓我很不舒服,一方面,這些標題像極了謠言貼;另一方面,不理解他們為什麼要在標題中先否定前人的工作。
細看內容,這些文章或演講會在開頭先抨擊一番之前的轉基因科普作品 “情緒化”“用詞過激”“欠缺溝通技巧”;更有甚者,乾脆把今天大眾對於轉基因的恐懼歸因於方舟子等科普先驅者,認為他們“缺乏理性平和的對話態度”、令人反感,進而導致了國人對轉基因的誤解。
我們當然歡迎更多的人加入科普隊伍,但對於這些擺出高人姿態、非要踩着前人上位的作者或演講者,我只想問一句:既然你的科普如此高明,怎麼要等到現在轉基因輿論環境有所好轉了才冒頭,早幹嘛去了?
熟悉方舟子的人都知道,與他揭露造假、揭露謠言及與論敵論爭時不留情面一針見血的風格不同,他的科普文章一向温文爾雅,包括科普轉基因的文章。**不僅是方舟子,黃大昉、饒毅、嚴建兵、羅雲波、林敏、楊曉光、土摩托等早期參與轉基因科普的科學家和媒體人,面對普通受眾,哪一個不是謙和有禮文質彬彬?**即便是脾氣不太好的我本人,面對崔永元的荒唐言論,一開始也是企圖以和平對話的方式説服他,何曾缺乏過耐心?
認為較早做轉基因科普的人“缺乏理性平和的對話態度”,或許是因為這些“高人”不屑於閲讀我們的文章,僅憑反轉人士潑給我們的污水就認定我們“過激”。他們顯然不瞭解,反轉陣營攻擊我方,依據的正是我方言論的殺傷力而不是態度,**對某人攻擊越兇,越説明此人的科普有效、有影響力。**正因如此,即便是從不與人爭吵、德高望重的黃大昉先生,也被他們打成了“漢奸”。

暴力衝擊科普會場的反轉基因人士
如土摩托所言,轉基因科學傳播是一場戰鬥。**面對被謠言誤導的普通大眾,我們耐心解説;面對拿錢辦事故意造謠的職業反轉人士,我們必須無情揭露。**從傳播效果上看,在爭端發生後的風口浪尖,直擊對手命門的“鷹派”科普往往勝過慢條斯理的“鴿派”文章。對於被謠言蠱惑的受眾來説,我們從氣勢上壓倒對手有時可以起到當頭棒喝的作用。“靜態科普講道理,遭遇謠言先打臉”早已成為一線科普工作者的慣常做法,不需要那些後輩“高人”來指點江山。
最後,我説説十三五規劃中轉基因產業化不能完成既定目標可能給我們帶來的麻煩。剛才已經有同仁概括了它會對科學家、對企業以及對農民造成傷害,我想補充一點,它還會帶來輿論風險——不僅是科學家會對政府主管部門表示不滿,反轉人士也可以藉此大做文章。轉基因技術產業化的遲滯,正在抵消科普工作者所做的努力,在消磨科研工作者的雄心和意志,在耗幹種業企業的研發資金和希望,也在繼續削弱政府的公信力。
.
文:方玄昌
(本文根據筆者在“2019年農業轉基因科普工作交流會”上的發言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