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了豆瓣第八,這才是他拿命拍出的片_風聞
Sir电影-Sir电影官方账号-2020-09-18 15:21
作者 | 毒Sir
本文由公眾號「Sir電影」(ID:dushetv)原創。
有人説看《信條》像做聽力題。
看完一遍還似懂非懂,中間好想暫停、回放找出答案,卻沒有辦法。
只好到電影院二刷、三刷。
但在Sir看來,真正需要回看的電影不是聽力題,而是閲讀題——
每個字你都讀得懂。
但總有一層一層更深的意藴,等待你去發現。
前幾天,Sir又陷進去了。
給你一個畫面,猜到了嗎?
Sir的私人放映室,不大,但每次回到這裏都像打開了一個專屬任意門,可以容納下無限廣闊的世界。
電影就是這樣。
第一遍看,是故事。
第二遍看,是感情。
第三遍看,是被所有的細節、聲影慢慢吸進去,像把主角的人生體驗了一番。
最後能夠一遍一遍淘下來,怎麼也看不夠的,真的就是影史的金子了。
今天,就從他説起。
01
斯皮曼,波蘭鋼琴家。
28歲前,他的生活一切都剛剛好。
老爹是個小提琴家,忠厚老實;老媽廚藝好得很。家裏的小妹總愛黏着他,他説啥就是啥。二妹是律師,家裏吵架她總是出來理清思路主持公道的那個。最頭疼的是老弟,文藝青年一個,莎士比亞的詩信口拈來,上完大學暫時沒工作。
一家人其樂融融生活在華沙市區的樓房裏。

愛情,本來也已經向他走來。
她是個大提琴手,天天在電台裏聽他彈鋼琴,纏着在電台工作的哥哥帶她去看偶像。
他看着她,嘴角帶喜,這姑娘笑得真好看。
可是除了他們倆,誰也感受不到浪漫的氛圍。
不信你看——
爆炸四起,塵土飛揚,每個人都在慌忙逃竄。

那是1939年。
所有美好遇到戰爭,都被碾得粉碎。
這一年,波蘭成了希特勒進攻歐洲的第一站(也是二戰的開端)。
他從電台趕回家發現,家裏已經亂成一團。媽媽緊張地收拾東西,張羅着要帶孩子們搬家。
他還不知道,從今天開始,過去生活的一切再也不可能復原了。
僅4周,德軍就佔領了波蘭首都,華沙。
德軍佔領華沙後,一場更安靜、更殘忍的征服開始了。
斯皮曼和其他猶太族人,都被打上了標籤——一塊綁在右手,印有六芒星的袖章。
必須接受安排。
隨時可能被殘忍地對待。


很快,波蘭全國戴袖章的人,都被集中到了華沙一塊小地上。
全國近1/4的人,被塞到華沙一塊不到這個城市5%的區域。
斯皮曼一家人也被趕了進來,住在沒有卧室的一室一廳,只能睡廚房和客廳。
他們看着窗外慢慢壘起的磚牆,不知所措。
這羣猶太人被分成兩類:能幹活和不能幹活的。
能幹活的,派去東部集中營。
不能的,塞進沒有窗的火車。
在家縫沙發套的媽媽,在工廠幹起了廢品回收。
拉小提琴的父親,彈鋼琴的斯皮曼,讀莎士比亞的老弟,成了工廠的搬運工。
曾經母親還會為“積蓄只剩20波幣”焦慮哭。
如今父親卻奢侈地花20波幣買一顆糖。
而那顆糖,成了斯皮曼和家人吃的最後一頓晚餐。
沒有窗的卡車,一批一批地把人運往“處置地”,也包括不再被需要的斯皮曼一家。
要被送上車時,斯皮曼被當了德軍狗腿的朋友拉了一把。
父親看着他,朝他招了招手,沒敢出聲。
無言,永別。

倖存下來的他,在工地上幹過水泥工,當過廚房倉庫管理員,住過旁邊藏着手榴彈的壁爐、對面就是德軍大本營的死寂民房、空無一人的醫院、廢墟堆的閣樓……
斯皮曼從未想過自己會經歷這樣的苦難。
更沒有想過自己能熬過這樣的苦難。
一條通往地獄之路。
竟然還留有一道暗門。
活下來,真的是一種幸運?
02
《鋼琴家》,2002年至今最閃耀的電影之一,豆瓣TOP250(57位),IMDbtop250(37位)。
2003年在奧斯卡金像獎7提3中,拿下影帝、最佳導演、最佳劇本三個獎項。
於導演,所有的成就是電影最不值一提的部分。
在世爭議最大的電影大師之一波蘭斯基最重要代表作——
“我有一種感覺,我之前拍的所有電影都是為《鋼琴家》做準備。
如果要在我的墓碑刻上一部電影的名字,那就是《鋼琴家》”。
作為二戰和猶太人屠殺的親歷者和導演,這是潛藏在他心裏最大的結。
《鋼琴家》裏的死,千形萬狀。
有一個女人,Sir印象深刻。
被流彈擊中後背,她倏地一下軟了腿,跪在地上,頭埋在兩腿間,以一種相當詭異的姿勢死在了街邊。
斯爾曼逃跑期間,還趴在她左手邊裝死躲避迎面來巡邏的德兵。
這個女人的死狀,是波蘭斯基在猶太隔離區親眼所見。
當年的他還小,被嚇得不行,只能逃到最近房子的樓梯下躲着哭。
隔離、分離、寄養,斯皮曼經歷的一切,同樣是波蘭斯基的童年。
6歲,躺在防空洞的母親懷裏,戴着薄紗做防毒面具,一家人沒有餘糧,只有一瓶醃菜。
8歲,從鐵絲網一個被絞開的洞逃出去,才僥倖活命。母親死在猶太集中營,父親倖存,戰後才重聚。
成年後的波蘭斯基,身上總有種焦慮和漂泊感。
他知道,自己死之前,一定要拍這樣一部電影,但無數的劇本遞過來,他都覺得不對。
這期間,他還拒絕了斯皮爾伯格《辛德勒的名單》(豆瓣top250第8位)的執導邀請,理由只一個:
它並非全部真實。
他要拍的電影,得對得起那段歷史,對得起他死去的親人和族人。
怎麼做,誠實。
我想重構童年時的記憶,另外,與真實保持儘量近的距離對我來説也是很重要的,我不想拍一部好萊塢電影。
《時光網》
直到有一天,波蘭鋼琴名家瓦拉蒂斯洛·斯皮曼的自傳小説《死亡城市》(解禁後重命名為《鋼琴師》)出現。
全本讀完,他心裏的那面鐘響了。
是它了。
斯皮曼本人回憶起那段時光時,筆觸平靜,不偏不倚。
作為受害者,全篇甚至沒有一個感嘆號。
他筆下,全是一個個句號定音的冷冷現實。
斯皮曼曾試圖在隔離區牆角救一個外出覓食回來的孩子,那個孩子正在被打。
“等我把那孩子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死了。他的脊樑骨被打碎了。”****

住在隔離區的斯皮曼一家聽到都會心裏一抖的汽車聲,碾過剛剛被德軍戲耍而死者的屍體。
“汽車軋屍體時輕輕搖晃着,好像走在坑坑窪窪的路面上。”****

以及隔離區隨處可見的孩子屍體。
“孩子們是被德國人用一種常用的方法殺害的:他們抓住孩子們的腿,把他們的頭猛地撞到牆上。”
兩個受害者,一人以文字,一人以畫面,合力鋪就一場無聲又冷靜的指控。
冷酷而精確。
在《鋼琴家》裏,你會看到一個複雜的世界。
一個人被降格為昆蟲的人間。
猶太隔離區。
警察局門口,有個抱着粥的女人經過,被乞丐撲搶,粥灑在地。
女人奮力高喊,“幫幫我”。
求救了兩次,只換來路邊看熱鬧路人的兩次冷漠回頭。
前頭的熱鬧比這更好看,猶太警察在抓不老實的猶太人。

斯皮曼逃出之後,在波蘭友人的幫助下輾轉躲到了居民樓裏,活得小心翼翼。
結果因為打碎盤子被發現,一個波蘭女人像發現了罪犯一樣憤怒驚恐。
電影最後的華彩,一個穿着筆挺的德國軍官霍森菲德(請記住這位善良軍官的名字)言辭禮貌,面對斯皮曼鋼琴聲裏的挑釁和熱血也不動怒,幾次為他提供食物和避寒的衣服。
△ 其他德國軍官在和猶太人説話的時候,使用的是非正式用語的“你”(“du”,等等,正常語境裏不能和成年陌生人這麼説);而霍森菲德用的是更加禮貌的正式用語(“Sie”)(資料來源時光網)
他和曾在工地泄憤一樣抽打斯皮曼的德國軍官,又何嘗不是同一陣營。
最後差點吃槍子兒的斯皮曼,披着德國軍官的衣服,被質問為什麼穿着它。
他説。
我冷。
—這件鬼外套是怎麼回事?
—我很冷

再看《鋼琴家》才發現,它的白描暴露了戰爭的第二層殘忍,是對人性的碾壓,和人性在絕境下的倖存。
善惡好壞,被戰爭的“敵我”粗暴劃分。
在戰爭的陰影下,我們無法坦然讚美善,也無法兇狠地詛咒惡。
我們在猶豫。
03
波蘭斯基誠實地面對了這次歷史。
在拍攝時,他特意囑咐攝影導演帕維爾·艾德曼,拍這部電影,只有一個原則。
沒有導演感,看不到攝影機。
我想避開那些我通常非常喜愛的東西,去做潛藏在中心角色肩頭好奇的觀察者。
我只是想要它就那樣發生,以一種不經意的方式進行。那是一個逐漸變成地獄的過程。
《當代電影》|電影裏的人生:波蘭斯基訪談(文/詹姆斯·格林伯格,譯/沈文燁)
儘管剋制和冷靜,Sir依然在重刷後,發現了一些波蘭斯基一閃而過的私心。
華沙聖十字教堂外,有個耶穌受難雕像:他揹負着十字架,抬手,欲往前走着。
Sir並不想深究耶穌和猶太教的關係,正受難的耶穌手指的,是方向。
它出現了四次。
在電影剛開頭的波蘭紀錄片裏,它完好無損。
手指向的前方。
是烏泱泱分不清猶太人和非猶太人的人羣。
第二次出現,是在德軍入侵波蘭後,隊伍整齊,一列列地邁入這座城市,順着耶穌指引的方向。
注意,耶穌身後的城市,越來越殘破。
第三次。
波蘭人在蘇聯支持下反擊,到處都是戰火留下的廢墟。
彼時耶穌身後的城市,像一個個張着大口的恐怖骷髏頭。
第四次,德軍撤退後。
冰雪似乎消融了戰火,而耶穌雕像,也倒下了。
手指向的正是斯皮曼的隱藏的方向。
Sir覺得,這裏藏着波蘭斯基的私心。
這方向,代表着希望。
斯皮曼是波蘭的希望,《鋼琴家》也是。
越到後期,斯皮曼蓬頭垢面,頭髮長了,鬍子密了,越看越像揹負十字架的他。
四處奔波,身上能起一圈泥膩子。
為什麼他是希望?
Sir沒法讓你看了。
只能讓你聽。
斯皮曼是鋼琴家。
他尤其喜歡肖邦的鋼琴曲。
電影中四次彈奏,都是肖邦的作品。
肖邦,也是波蘭人。
他的樂曲幾乎都是平淡舒緩,卻隱含深思。
德國音樂家舒曼這樣評價他的作品,“藏在花叢中的一尊大炮”。
顛沛流離最終活下來的斯皮曼何嘗不是。
在電台演奏和無法出聲只能在空氣裏彈的他,彈奏的是《夜曲》。
在勝利後,他彈奏的是振奮的《波蘭舞曲》。
而在面對德國軍官時,他彈的是《G小調第一敍事曲》。
彈奏前,他有點猶豫。
因為他擔心這首曲子會惹怒對面這個也會彈鋼琴的人。
這首曲子,循序漸進,從緩到急,像是苦難裏的人從覺醒到反抗。
關於他的四首敍事曲中的第一首——《g小調敍事曲》(作品23),許多肖邦的研究者都認為是在波蘭革命詩人密茨凱維支的敍事詩《康拉德.華倫洛德》的影響下寫作的。《康拉德.華倫洛德》是一篇愛國主義的史詩,敍述十四世紀時立陶宛人反抗日耳曼武士團的鬥爭。
百度百科
Chopin肖邦:BalladeNo.1inGminorOp.23g小調第一敍事曲VariousArtists - POWEROFPIANOSteinway&SonsandPianists
那個畫面多美。
遠處是廢墟和炮火,鋼琴聲越來越流暢,越來越激昂。

除開聽,《鋼琴家》好多畫面都難忘。
尤其這一幕。
他從睡夢中醒來,周圍好安靜。
不再是曾經只能聽着入眠和起牀的槍炮聲,而是琴聲。
他一抬頭。
看見一張飯桌,桌上一瓶插在清水裏的玫瑰。
還看到了在拉着大提琴的愛人。
這一切是真實還是夢?
是天堂還是人間?
他已經不敢相信。

一個人啊,沒有一張能放穩花瓶的餐桌。
沒有一個能讓他恆久注視的人。
他沒有希望。
春天的太陽正在徐徐落下,射出粉紅色的餘暉,照在鋅皮屋頂上;一羣白鴿飛過藍天;一陣丁香花的芳香從附近的薩克遜花園飄過聚居區的高牆,飄進我們這些被罰進地獄的人住的地方。
《鋼琴師》
我們不能再這樣絕望。
對於《鋼琴家》這樣的作品,重刷是一種享受,更是一種尊重。
它永遠不只有故事這一層。
它的畫面、音樂、構圖,像一層又一層無色的泥漿,包裹住人物,包裹住電影。
你可以用特技去增強故事和人物,而不是用來表現追車和爆炸。
《新京報》|波蘭斯基專訪:好萊塢太想賣給年輕人了
而只有重刷,總刷,才能看到醇厚的內瓤。
説實話,沒能在電影院看《鋼琴家》,是一種遺憾。
《鋼琴家》留下的深邃。
但願我們能瞭解多一點。
不放過電影的任何一次震撼——
讓餐桌上的那瓶薔薇,開出最鮮豔的顏色;
讓主角在危牆前的煢煢孑立**,還原出悲壯的對照;**
讓琴聲流淌極致細膩,讓炮火轟鳴就在耳畔……
作者 | 毒Sir 本文由公眾號「Sir電影」(ID:dushetv)原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