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仔的故事_風聞

看到這麼多有關體罰小孩的討論，我想起了小時候的夥伴----二仔。關於二仔，多年前我寫過一篇文章，現貼於後-------

最後見到二仔，是那年國慶節的前幾天。那天中午放學，看到平時沒什麼人的解放路，忽然熱鬧起來，一隊卡車出現在馬路上，前面是一輛吉普開路，車頂上，兩隻喇叭使勁地叫喚着，一前一後兩輛卡車上，站滿了手持長槍的警察，中間一輛上站着七八個五花大綁的年輕人，脖子上都掛着一塊牌子，上面寫着“搶劫犯***”、“流氓犯***”或“殺人犯***”之類，名字照例打上了紅叉。我忽然發現被反綁着的人中，有我熟悉的二仔。二仔頭昂着，脖子上暴起了青筋，白皙的臉上似乎還帶有一絲的笑意。卡車的車廂板上貼着很長很大的標語，白紙黑字，上面寫着：從快從重嚴厲打擊刑事犯罪分子！後面那四個字也打上了長長的紅叉。

車子開得很慢，很多人追着卡車看熱鬧，顯得很興奮。我不喜歡看熱鬧，於是，我走我的路。回家要經過二仔家門口，我看了一眼，二仔家大門緊鎖。

吃飯的時候，奶奶説：可憐的二仔，跟你一樣大啊。説完就抹眼淚。

沒有人接奶奶的話茬，大家默默吃飯。

 二仔從小學到初中一直是我的同班同學。二仔屬於那種學習不行，幹其它事情樣樣在行的孩子。那時候，我家跟二仔家住在一層樓上，二仔一家人進進出出都要經過我家門口。每次二仔父母經過我家門口，看見我在做作業或者看書，都會想到他那“不爭氣的二仔”，所以，一段時間裏，搞得二仔對我很仇恨。

二仔一家是隨二仔當兵的老爸從新疆轉過來的，老家好像是鐵嶺人，一口東北口音，至今我聽到東北口音還會想起二仔一家人。二仔媽媽很喜歡我，有好吃的，一定會盛一碗給我，記得他家的豬肉燉粉條很好吃。二仔媽胖胖的，很慈祥，她從不喊我名字，總是喊我 “孩——子”。現在寫這篇短文時， 二仔媽那鐵嶺口音的“孩——子”，還在我耳邊迴響，好像她在我背後喊我似的。

若是二仔只是學習成績不好倒也罷了，二仔從小就不聽話，似乎生下來就是為了跟老爸作對。凡是老爸交代的，他一定不做，老爸讓他向東，他偏要當着老爸的面向西，自然少不了捱打。所以，那時總能聽到二仔在家被老爸打得鬼哭狼嚎。二仔哭過後，便是二仔媽媽哭，二仔媽媽拉長聲音哭道：“我命苦哇，遇到你們這對冤家……”，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搞不清他媽媽到底在哭誰，為誰傷心。

到今天我還是不明白二仔老爸為何如此痛恨二仔。二仔爸爸那時在工廠保衞處做幹事，很和藹，一副文靜的樣子，二仔長得極像他爸，白白淨淨，眉清目秀，整天笑眯眯的，笑的時候，眼睛彎成月牙兒。

樓上的人已經習慣了這家人。開頭他們搬進來的時候，看到大人如此毒打小孩，把四周的鄰居嚇壞了，紛紛上門勸阻，但二仔爸爸並不就此罷手、給鄰居面子，順坡下驢，而是把門關上，把二仔打得更加厲害。我曾多次看到我奶奶坐在椅子上，聽着二仔慘叫聲，渾身發抖，二仔慘叫一聲，我奶奶就哆嗦一下。夏天的時候，穿着汗背心的二仔經過我家門口，奶奶總要拉住他的手，看看他背脊上的傷痕，看着看着，奶奶就流淚。我有時很不耐煩，對奶奶説，你不要這樣，二仔會反感的。奶奶説：我看見二仔就難過。但二仔並不難過，每逢這時，二仔總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掙脱奶奶的手，笑笑説：奶奶，我沒事的，沒事的。

有一回，事情鬧得很大。那次，二仔在家洗澡，被他老爸按在澡盆裏痛打，大概是打急了，二仔光着身子，滿屋亂竄，他爸瘋了一樣滿屋子追打，二仔只好用手捂住羞處，跑到走廊上，老爸追了出來，揮着擀麪杖，沒頭沒腦地朝二仔打去，二仔一邊躲閃一邊慘叫。正是晚飯時分，樓上的人全跑出來，一個個目瞪口呆。幾個大人衝上去制止，但哪能制止得了？二仔也給逼瘋了，顧不得害羞，光着身子，爬上走廊的欄杆，哭着大聲説：“你再打，我就跳下去！”

情緒激動的老爸並沒有被兒子的舉動嚇住，老爸氣得渾身發抖，臉色鐵青，指着二仔：“你跳哇，死了我省心！”

二仔説了一聲 “你會後悔的”，就縱身跳了下去。大家都愣住了，過了一會兒，才有人反應過來，慌忙朝樓下跑去。

真是萬幸，二仔從二樓跳下去，居然毫髮無損。

 初中畢業那年夏天，二仔跟老爸的衝突終於達到高潮。

那天，二仔老爸在單位接到派出所電話，説二仔在公交車上行竊，被人扭送派出所，讓他去領人。

老爸領他回來，一進門就是一頓暴打，但這一回，二仔站在那紋絲不動，老爸越打越氣，情急之下，從廚房裏操起一把菜刀，“我殺掉你這個不爭氣的東西！”二仔不但沒逃，反而坐了下來，十分平靜地説：你殺了我，你要償命，家裏這些人咋辦？你砍了我的手指吧。

暴跳如雷的老爸舉在半空裏的手僵住了，臉漲成了豬肝色，他爸大叫一聲，一刀剁掉了自己三截指頭。 　　

説來也怪，打那以後，父子倆相安無事，再也聽不到打罵聲。

樓上平靜了許多，人們開頭還有些不習慣。

 後來我們家搬走了，我又到位於市中心的高中上學，見到二仔和他家人的機會少了，但沒想到在這樣的場合見到二仔。

那天下午，二仔和那幾個站在卡車上的年輕人在江灣那邊被處決。沒有記錯的話，二仔死的時候應該不到十八歲。

 那時候，江灣那裏還是一片柳林，很茂密，黑壓壓的一片，望不到邊。那個地方，曾經是二仔和我們小時候游泳的地方，不知道行刑的時候，二仔都想了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