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人犯郭文思無期徒刑的10次減刑背後-為減刑家屬耗資超200萬元行賄_風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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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濟觀察網 記者 李微敖 2020年9月13日晚，北京市紀委監委通報了“郭文思減刑案”中有關人員涉嫌職務犯罪問題的調查情況，並將包括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政治部副主任、新聞發言人郭京霞在內的8個公職人員，以及包括郭文思父親郭萬普在內的5個其他涉案人員，以涉嫌受賄罪、行賄罪、徇私舞弊減刑罪等罪由，移送檢察機關審查起訴。

生於1982年4月的郭文思，在2004年8月，將時年22歲的女友段佳妮殺害。2005年，郭文思一審被判無期徒刑，他沒有上訴。

入獄之後，郭文思獲得了9次減刑，在2019年7月24日刑滿釋放。孰料，出獄不到8個月，即2020年3月14日，郭文思在超市購物時，對提示其正確佩戴口罩的、時年72歲的北京老人段曉山大打出手，並致其重傷，後不幸離世。

此事件曝光後引發社會廣泛關注，郭文思亦被稱為“北京孫小果”——孫小果，雲南人，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因涉嫌多起嚴重暴力犯罪被法院判處死緩，入獄後多次違規獲得減刑，於2010年出獄；出獄後，孫小果又實施了多樁涉黑涉惡嚴重犯罪。

2020年9月，數位知情人對經濟觀察網記者介紹，在公職人員涉案方面，除公開通報的郭京霞等8人被移交檢察機關審查起訴外，另有包括北京市某中級人民法院一位副院長在內的20多個公職人員，亦因此案而受到黨紀、政務處分。

上述人士稱，郭文思的家人為幫助其違規減刑，十幾年來行賄金額超過200萬元，其中郭京霞一人即收取了約28萬元。

此外，郭文思自2005年入獄以來，實際獲得了10次減刑機會——不過其中1次，因為監獄工作人員報送資料不及時而未遂。

16年前殺害女友 郭文思被判無期徒刑

郭文思、段佳妮是大學同學，均為北京工業大學2001級工商管理系學生。兩人也都是學生幹部，來自北京的郭文思是班長，來自貴州的段佳妮是文藝部部長。

兩人相識相戀，但沒想到，2004年8月29日凌晨，在北京市夕照寺中街的黃河京都大酒店2406號房間裏，在與女友段佳妮吵架後，郭文思用枕頭悶住了她的口鼻，將年僅22歲的女友殺害。

2020年9月，一位瞭解這樁兇殺案的人士對經濟觀察網記者介紹，在殺死女友之後，郭文思一度試圖自殺，但後來在其父親郭萬普的勸説下，選擇了向警方自首。

郭文思的家人為其選擇的辯護律師為錢列陽。

2002年，因為成功代理了演藝明星劉曉慶的税收案，錢列陽與張青松、李霄林、許蘭亭被稱為“京城刑辯四少”而名動一時。

2005年2月24日，北京市二中院一審宣判，郭文思犯故意殺人罪，判處無期徒刑。郭文思沒有上訴，檢察院也沒有抗訴。

當時的《法制晚報》報道稱，“聽到自己被判無期徒刑後，郭文思面無表情，而他的父親則給審判長連鞠三躬，感激他們給了兒子一個公正的判決”。

《新京報》那時的報道則介紹，“段母（即段佳妮的母親）表示此事對她造成了極大傷害，但是她願意原諒郭文思，接受郭家40萬元的賠償，並懇請法官對其從輕處理。郭所在學校也開具了郭在校表現證明，懇請法官從輕處理。”

曾代理過多起故意殺人罪案件的知名刑辯律師、浙江五聯律師事務所高級合夥人繆渭川，對經濟觀察網記者表示，郭文思有自首情節，且積極賠償受害人家屬並取得對方諒解，因此無期徒刑的判決，算是比較合理的。

10次減刑 9次得逞

郭文思入獄之後，頻繁地更換監獄，並匪夷所思的獲得了一系列 “減刑”。他在北京待過5所監獄：天河監獄、潮白監獄、清園監獄、延慶監獄、柳林監獄。

2007年6月25日，也就是坐牢僅僅2年4個月，郭文思獲得第一次減刑——北京市高院裁定，他從無期徒刑，減為有期徒刑19年；政治權利也由終身剝奪，改為只剝奪9年。

第二次，只過了1年2個多月，即2008年9月20日，北京市一中院裁定對郭文思的第二次減刑，減刑10個月。

第三次：依然只隔了1年2個月，2009年11月20日，北京市一中院又裁定對其減刑10個月。

第四次：又是1年2個月後，2011年1月20日，北京市一中院裁定對其減刑11個月。

第五次：還是1年2個月後，2012年3月20日，北京市一中院裁定對其減刑11個月。

第六次：1年1個多月後，2013年4月26日，北京市一中院，裁定對其減刑11個月。

第七次：1年2個多月後，2014年7月17日，北京市一中院，裁定對其減刑1年。

第八次：1年3個多月後，2015年10月29日，北京市一中院，裁定對其減刑1年。

這也就是説：自從這減刑的裁定權，歸到北京市一中院之後，基本每過1年2個多月，郭文思就會獲得減刑一次，在7年多的時間裏，他累計獲得了7次減刑，總計減刑6年5個月。

郭文思的第九次減刑，來得稍微慢一點，在2018年10月22日，也就是他“等待”了將近3年後，北京市延慶監獄，又提出對郭文思的減刑建議。

“北京市延慶監獄認為，罪犯郭文思在服刑改造期間，能認罪服法，服從管理，積極改造，於2015年8月獲得監獄改造積極分子獎勵，2017年5月獲得監獄嘉獎獎勵，2017年6月經監獄按規定審批，折算為三個表揚獎勵，2017年9月獲得表揚獎勵。北京市延慶監獄根據郭文思的改造及獎勵情況，提出對郭文思減去有期徒刑六個月、剝奪政治權利減去一年的減刑建議。”

2018年11月21日，北京市一中院同意了這一減刑建議。郭文思的刑期，到2019年7月24日，即告結束。

最終，郭文思也是在2019年7月24日獲釋出獄的——等於他這“無期徒刑”，從2014年8月29日案發後自首算起，滿打滿算，坐了不到15年。

知情者告訴經濟觀察網記者，實際上郭文思得到過10次減刑的機會，但有一次未遂，時間發生在2016年至2017年之間。

“當時雖然各方關係已打通，但正好遇上最高人民法院出台並實施關於減刑的新政策，郭所在的監獄工作人員報送材料不及時，所以最後未遂”，該人士稱。

最高人民法院在2016年11月15日公佈，並於2017年1月1日實施了《關於辦理減刑、假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的規定》，其中規定“被判處十年以上有期徒刑的罪犯，兩次減刑間隔時間不得少於一年六個月”。

而上一次郭文思的減刑發生在2015年10月29日，這也就意味着，他不能在2017年4月29日之前，再次獲得減刑。

為減刑 郭文思家屬耗資超200萬元

郭文思獲得如此頻繁而密集的減刑，這是否正常？

“如果簡單對照減刑規定，（郭文思的）這些減刑是沒什麼問題的。但在2008年至2015年那7年左右的時間裏，他每年都能獲得減刑，而且減刑幅度都不小，這就有些違背常理了——怎麼連續7次‘好事’都落到他的頭上去了？！”有司法界的人士對經濟觀察網記者表示，“這也就跟我們公務員一樣，大學畢業考進公務員，一年後轉正，然後副主任科員、主任科員、副處、正處、副廳、正廳，按照規定每三年或兩年，就能升遷一次，然後每一步都踏準，每一次都不錯過，你覺得這正常麼？”

一位知情者亦告訴經濟觀察網記者，2020年3月底4月初，針對郭文思減刑案，北京市先是要求監獄、法院等機構進行“自查”，“自查的結果，（監獄、法院等機構）他們報上去，都説郭文思的每次減刑都合乎規定”。

但是，當北京市委政法委牽頭，市監委、市檢察院組成的聯合調查組，對郭文思服刑過的監獄，以及涉及到的監獄管理局、檢察院及法院等部門進行了5個月左右的調查後，其中的奧秘浮出了水面：

郭文思的父親郭萬普，直接或通過他人請託監獄系統、檢察院、法院相關工作人員，並給予款物的方式，謀求關照郭文思的服刑生活，並幫助郭文思快速減刑。

知情者稱，為謀求減刑，郭萬普花費了至少超過200萬元，“郭萬普原來是中國原子能科學研究院的職工，後來‘停薪留職’，在‘大興首富’甘氏家族的公司等地方工作，累積了一定的財富，這也為他有錢賠償段佳妮的母親以及後來幫兒子減刑提供了條件。”

在“甘氏家族”工作不僅僅是累積了財富，郭萬普還把“甘氏家族”的重要人士——北京星牌體育用品集團有限責任公司副總經理甘佳良“拖下了水”。

北京市紀委監委2020年9月13日晚間的通報稱：“郭萬普通過甘佳良（北京星牌體育用品集團有限責任公司副總經理）請託隋建軍（時任潮白監獄黨委書記、監獄長），先後多次給予現金，請隋建軍對郭文思在減刑方面提供幫助。隋建軍通過暗示或打招呼等方式，要求下屬對郭文思服刑生活予以關照；在明知郭文思不符合減刑條件的情況下，6次主持監獄長辦公會並籤批報請減刑文件；向趙雙月（時任市清河人民檢察院監獄檢察處副處長）請託，並給予現金及購物卡，為郭文思減刑向程麗霞（時任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清河法庭審判員）等人打招呼。”

幫助郭萬普聯繫監獄工作人員的，還有北京漪林順康科技發展有限公司的法定代表人王昱、銷售員李楠。

郭萬普通過上述兩人，請託時任北京市監獄管理局清河分局副分局長劉永清，先後多次給予現金，請劉永清對郭文思在減刑方面提供關照。

劉永清則向時任清園監獄黨委書記、監獄長段炳川，時任清園監獄副監獄長陳偉打招呼，要求對郭文思予以關照。段炳川、陳偉也分別向下屬打招呼後，接受李楠、王昱宴請。在申報減刑時，段炳川、陳偉參加監獄長會議，同意為郭文思違規申報減刑。

郭文思在潮白監獄服刑期間的“關係”是郭萬普自己找的，他找到潮白監獄分監區指導員王乃聰，給予王禮品禮金，請其對郭文思服刑生活予以關照，為其快速減刑提供幫助。

王乃聰則違規安排郭文思擔任多個有利於減刑的崗位工作，違規安排會見，為郭文思私轉信件，對郭文思違反監規的行為未予處罰；指使同事對郭文思予以關照，為郭文思在潮白監獄服刑期間多次減刑提供幫助。

北京電視台的女記者王曉，也充當了這樁司法腐敗案的“掮客”。

北京市紀委監委的通報稱：郭萬普通過王曉，找到時任北京市一中院辦公室副主任郭京霞，向時任北京市一中院清河法庭審判員程麗霞等人打招呼，“程麗霞等人在郭文思減刑案件審理過程中，降低證據審核標準、違反案件審理的程序規定，對不符合減刑條件的郭文思裁定予以減刑。郭京霞收受王曉給予的現金，程麗霞等人收受郭京霞給予的現金。”

郭京霞曾在北京市一中院任職多年，並從1998年開始從事法院新聞宣傳工作，2010年3月從北京市一中院調入北京市高院，先後擔任法制宣傳處副處長、新聞辦副主任、主任，政治部副主任兼新聞發言人等職。

王曉也是在北京電視台從事法治節目的報道多年，因為與郭京霞相熟。“雖然同樣姓郭，但原來郭京霞與郭文思家並不認識，更不是什麼親戚。而王曉則與郭文思家的另一個親戚相熟，進而認識了郭文思的父母”。知情者介紹。

該人士稱，郭京霞從郭萬普收受了約28萬元的賄賂；同時，在郭京霞的“斡旋”下，北京市一中院一個副院長也收了2萬元的“好處費”。

在郭文思減刑案的調查前期，北京市給涉事的監獄、法院等部門開會，“給政策，（涉案的公職人員）如果主動交代坦白的，可以從輕處理。在給下面的單位宣佈這些政策做動員工作時，郭京霞還以北京市高院政治部副主任的身份，作為高院來人，參加了這些會議。”

直到2020年5月11日這一天，“動員其他人要主動坦白交代，爭取從輕處理”的郭京霞，也被聯合調查組帶走調查了。

出獄不到9月 郭文思打傷無辜老人使其不治身亡

鉅額資金鋪路，以此得到諸多“關鍵人士”的奧援，郭文思在2019年7月24日刑滿出獄了。從2004年8月29日案發後自首開始算起，被判“無期徒刑”的郭文思，在看守所和監獄裏，加起來沒有超過15年。

在這不超過15年的服刑期間，郭文思4度更換監獄，在5所監獄服刑，主要原因就在於他的家人及關係人一直在為他尋找可以“做通工作的監獄”——“一旦覺得哪個監獄減刑難辦，就為他想辦法換監獄，如此反覆折騰。”知情者介紹。

該人士也介紹，郭文思屢屢獲得減刑的“紙面原因”之一，就是他在服刑期間表現很好，屢屢得到表揚，“但實際上，郭文思在監獄表現不好，甚至可以説很不好。”

如果不是隨後發生的事件，這些減刑的秘密或許不會、至少不會這麼快被世人所知道。

2020年3月14日下午3時許，郭文思在北京市東城區光明樓的物美超市購物結賬時，面對勸他正確佩戴口罩的一位老人——段曉山，大打出手，並致其重傷。在送往醫院6天后，即3月20日，段曉山老人不幸離世。

段曉山的兒子告訴經濟觀察網記者，他父親生於1942年，身體一直頗為健康，與郭文思也素不相識，當時正值新冠疫情肆虐之時，父親出言提醒郭文思戴好口罩，是出於維護公共利益的需要。

他還表示，郭文思把他父親打傷及不幸去世之後，郭的家人從來沒有找過他們表示任何歉意，更遑論賠償。

弔詭的是，時隔16年，郭文思這兩次嚴重暴力犯罪的地點，直線距離沒有超過800米；而被他奪去的兩條無辜生命，均為段姓——儘管生前兩人並不相識，也無親戚關係。

殺人犯出獄不到8個月又奪人命的消息，引起了公眾的震驚；再加上他服刑期間，還有多次頻繁大幅度減刑的記錄，更使得輿論譁然。

經濟觀察網記者從多個消息源確認，包括北京市委及中央政法委都關注到了郭文思一案。北京市委、北京市紀委監委的主要領導，亦分別就此事做出批示。

2020年3月31日，北京市委政法委副書記崔楊公開通報：就郭文思犯罪前科及多次減刑一事，“北京市委政法委已組織北京市高級法院、北京市檢察院、北京市司法局、北京市監獄管理局等政法單位開展相關核查工作”。

是日，由北京市委政法委牽頭，市監委、市檢察院共同參與的聯合調查組也同時成立。

“僅僅是聯合調查組的成員就有四五十位，徹查了5個來月，包括遠赴新疆去調查——有一個涉嫌從中受賄20萬元的公職人員後來在新疆工作。北京的調查組去新疆找到他時，他已經有了心理準備，説知道會來找他的。”其中一位知情者告訴經濟觀察網記者。

5月9日，聯合調查組發佈第一次公開通報稱：“發現相關單位和人員存在執法不規範、違反工作紀律和失職瀆職等問題，現市監委已對監獄幹警劉某某（即，劉永清）、隋某某（即，隋建軍）等人立案調查並採取留置措施。經查，在郭某思（即，郭文思）服刑期間，劉某某、隋某某等人受郭某思親屬及有關社會人員請託，利用職務便利，違規為郭某思獲得減刑創造條件、提供幫助，涉嫌徇私舞弊減刑、受賄等犯罪。”

2020年9月，調查結束，北京市紀委監委決定，將劉永清、隋建軍、段炳川、陳偉、王乃聰、郭京霞、程麗霞、趙雙月8個公職人員，以及郭萬普、甘佳良、王曉、李楠、王昱等人，以涉嫌受賄罪、行賄罪、徇私舞弊減刑罪，移送檢察機關審查起訴。同時，對劉永清、隋建軍等9名黨員、公職人員給予開除黨籍、開除公職（取消退休待遇）處分；並對郭文思減刑案中其他違紀違法人員給予黨紀政務處分，對失職失責人員嚴肅問責。

知情者告訴經濟觀察網記者，在郭文思減刑案中，總計受到黨紀政務處分、也包括移交司法的“超過了30人”。

在懲處違規及涉嫌違法犯罪的公職人員之餘，北京市也就減刑、假釋、監外執行等服刑人員的諸多“優待政策”，進行修繕。

2020年9月13日，在北京市紀委監察委發佈郭文思減刑案調查情況的同一天，北京市政法委通報：“針對郭文思減刑案中暴露出的突出問題……（北京）市委政法委督促市高院、市檢察院、市司法局等單位修訂、補充完善了《北京市減刑、假釋工作規定（試行）》《北京市減刑、假釋案件審理程序實施細則（試行）》《北京市暫予監外執行規定實施細則（試行）》，進一步健全完善制度規範，強化對刑罰變更執行案件的監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