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TikTok事件,看中美的長期博弈_風聞
西西弗评论-西西弗评论官方账号-西西弗评论在这里更新优秀文章2020-09-22 10:58
文/老C
1、
週末,美國媒體報道,特朗普表示,他已經批准了TikTok和甲骨文/沃爾瑪的協議。如果不出意外,TikTok在美國的被禁風波,應該就已經塵埃落定了。
這個交易大體是這樣的:
目前由母公司100%持股的,TikTok Global,將以600多億美元(媒體報道)的估值完成一輪融資,融資後甲骨文和沃爾瑪將佔有20%的股權。TikTok Global董事會包括字節跳動的創始人和字節跳動的現任董事,以及沃爾瑪CEO。
甲骨文將負責保管TikTok美國用户的數據,確保安全和數據保存在美國境內。方式類似於雲上貴州負責在中國境內保存美國中國用户的數據。甲骨文對TikTok美國的源代碼擁有安全檢查的權限,方式類似於中國和微軟的協議,中國委派的專家有權檢查微軟軟件的源代碼。
**與微軟Windows這類的傳統軟件相比,互聯網產品和AI的源代碼反而沒有那麼重要,重要的是用户和海量數據。**互聯網和AI領域的大量代碼都是開源的。比如Google設計的Alpha Go, 在戰勝柯潔和李世石後,也把代碼公開了。
TikTok的總部將設在美國的德克薩斯州,而不是民主黨的大本營加州。這一點應該讓川普很高興。
特朗普以其一貫的風格,將這個交易結構描繪成一個偉大勝利。美國的公司(如沃爾瑪)也配合總統宣傳這個偉大勝利。用股權穿透的方式,把所有美資基金的股東合併計算,然後算出一個美資基金控股的結論。具體計算方式是,美資風險投資持有字節跳動40%的股份,穿透計算得到一個字節跳動的美元基金股東持有40%*80% = 32%的股份。加上甲骨文和沃爾瑪的20%,就是超過了50%。同時把董事會成員的國籍拿出來説事。
國內一些網友也跟隨特朗普的節奏,把這個事情再次説成字節跪了,特朗普勝利了。
然而,我認為,目前的結果是字節跳動一次不折不扣的勝利,也可以説是中美博弈中,中方的一次勝利!
勝利還是失敗,要看雙方誰實現了最初的目標。
2、
現在,中美兩國,在多個領域激烈博弈。美國運用百年世界霸主積累下的技術優勢,經濟優勢,在不擇手段的打壓中國。絕大多數中國人民,都感到非常憋屈。
經常閲讀外國媒體的朋友,看到各種對中國連篇累牘的污衊和攻擊,也會感覺非常鬱悶。
每個中國人都希望看到一次酣暢淋漓的勝利,希望我們國家能在各種領域戰勝美國,恨不得明天美國的分裂內戰,我們就不戰而勝。很多朋友希望儘快梧桐,也是希望能儘快看到一場勝利。
然而,我在之前的很多文章中寫過,中美之爭,是一場會持續二十三十年,甚至三十五十年的持久戰。任何希望速勝的觀點,都是不現實的。
我們必須意識到,現在的實力對比,是美強中弱,戰略上是美攻中守。歐洲日本等西方發達國家希望在中美衝突中為自己謀取好處,但真到了攤牌時刻還是會站隊美國的。
二戰後,美國統治世界已經七十多年。冷戰開始時,美國的GDP超過英法德意日蘇六個國家的總和。美國一個國家的GDP,佔全世界的一半以上。這個歷史積累下來巨大的實力優勢,是不可能在短時間消失的。
美國打造了目前的世界秩序,但現在反而是現存多邊世界秩序的破壞者。中國,反而是現存世界多邊秩序的維護者。美國在進攻,中國在防守。
現在中美之間,好比抗日戰爭的第一階段,中國在防禦階段,連相持階段都還沒到呢。對於弱者,防守者,守住就是勝利。
中國能穩住陣腳,守住了,就是勝利。
3、
勝利的定義是什麼?
抗日戰爭中國勝利了嗎?無疑是勝利了。但是,勝利時,中國沒有一兵一卒踏上日本的本土,而勝利之日,日本仍然佔據了中國大量的領土。
但是,抗戰中國就是勝利了。以當時中日的國力差距之大,中國只要守住了,沒亡國,就是勝利。從1937年全面抗戰開始到1941年珍珠港,中國孤軍奮戰了4年多,沒亡國守住了,就是不折不扣的勝利。最後,日本發現沒有能力滅亡中國,逼的沒辦法,走向了通向珍珠港的不歸路。
這個不是勝利,是什麼?
抗美援朝勝利了嗎?無疑是勝利了。雖然中國沒有把美軍趕下海,也沒有打到華盛頓解放美國人民,但無疑是勝利了。抗美援朝始於鴨綠江,終於三八線。中國也保住了朝鮮,實現了最初的戰略目標,逼美國在沒有取得勝利的停戰協議書上簽字。這個結果就是不折不扣的勝利。
中美第一階段貿易協議算是勝利嗎?也許不能算是勝利,但也絕對不是中方的失敗。美國並沒有能從這個協議中,得到自己原先想要的東西。而中國爭取到了更多的應對時間。
TikTok這個案子,特朗普最開始希望的是什麼?特朗普希望的是,要麼賣,要麼關。
賣就是TikTok北美業務完全賣給美國公司,字節跳動一點股份都不能保留。算法和核心技術都得轉讓給美國公司。
關就是TikTok撤出美國。把美國市場乃至全球市場拱手讓給Facebook。
特朗普的目標達到了嗎?很明顯完全沒有達到。TikTok的80%股權仍然屬於字節跳動。算法和核心技術也都得到保留。甲骨文和沃爾瑪投資的價格,也不算太離譜。
蘋果和雲上貴州有數據安全的方案,微軟和中國政府有代碼安全的方案。這個難道能説蘋果和微軟是喪權辱美國了嗎?
4、
特朗普用來宣佈勝利的那些所謂證據,都並非特朗普這次極限施壓TikTok拿到的,而是字節跳動在過去的歷史中,向風險投資融資所形成的歷史結果。
人民羣眾看到字節跳動中美元投資的股份比例這麼大,董事會成員的國籍有不少美國國籍的人,就感到很憤怒。
但這個是歷史原因呀。在中國互聯網發展的歷史上,美元基金的作用,是巨大而不可取代的。誰讓那時候國家也沒什麼錢,也不敢重金去賭互聯網。
美元基金為了投資中國互聯網,創造性的發明了VIE架構。這個架構設計的極其巧妙,一方面滿足了美元基金投資的需求,另一方面也保證了中國政府的話語權。這個VIE架構,創造了現在世界第二大的互聯網產業集權,也是美國互聯網公司全球唯一的競爭對手。
騰訊第一大股東是南非的MIH。阿里第一大股東是日本的軟銀,曾經還有美國的雅虎。他們的股東中,中資的股份比例可能比字節更少,但在美國人眼裏,他們都是不折不扣的中國公司。
這些美元基金,在中國互聯網的發展大潮中,確實賺了無數的錢。但這個就是歷史大潮的產物。如果要怪,只能怪中國當時不夠強大。
最終,中國形成了世界第二大的互聯網產業,也是全球唯一能和美國競爭的互聯網產業。中國從互聯網的獲益,還是遠大於讓美元投資者賺走的錢。不需要眼紅,風物長宜放眼量。
5、
用什麼判斷標準判斷勝利還是失敗。要看敵方和我方的目標,敵方目標沒達到,我方目標達到了,就是勝利。
如果我們回到1938年的中國,日本的目標是滅亡中國,中國的目標是不被滅亡。中國不亡國就是勝利。
具體的戰役層面,對防守方來説,守住了就是勝利,有時候沒守住,也是勝利。
台兒莊戰役,大家都認為是中國方面的勝利吧。台兒莊戰役的目標就是守衞徐州,防止日本打通津浦路。
然而,台兒莊戰役1938年4月初結束,日本馬上就捲土重來。僅僅過了一個多月,5月18日,徐州就陷落了。
為什麼台兒莊仍然是勝利。日本進攻武漢因為台兒莊之戰推遲了二個月,給中國軍隊爭取了寶貴的時間。雖然最後武漢也丟了,但日本打下武漢後,就無力繼續進攻重慶了。
對今天的中國來説,穩住陣腳,守住了就是勝利。
紐約時報,前幾天發表了一篇文章,題目是,美國將斬首華為。Decapitate這個詞是名副其實的斬首砍頭,之前ISIS把人質的頭砍下來,紐約時報也是用的這個詞。
在美國媒體的眼中,在美國的技術優勢之下,華為就如同待宰的人質,被砍頭是一個不可避免的解決,死亡只是時間問題。
那麼,對華為來説,什麼算是勝利呢?美國認為,華為必死,所以,對華為來説生存下去就是勝利。
也許明年華為會非常艱難,收入利潤都可能大幅下降,手機業務可能直接消失大半。
但,美國的目標是斬首華為,華為的目標是活下來。收入下跌,利潤下跌,甚至手機業務不得不放棄,都不算華為的失敗。
只要華為還在,公司沒有關門,就是華為的勝利,就是中國的勝利。
6、
對TikTok這件事情,之前我也分析了很多。
TikTok購買musical.ly,沒有申請CFIUS審批,這是一個硬傷。雖然我們可以罵美國人長臂管轄,秋後算賬無恥。但這確實是一個硬傷。
因為完全同樣的原因,中國公司崑崙萬維,就被迫出售了Grindr。
在從去年底就開始的與CFIUS的談判中,類似雲上貴州的技術合作方案,就是字節跳動一直努力爭取的最理想的結果。最開始和微軟的談判,也是希望由微軟扮演類似現在甲骨文的角色,做技術合作夥伴和小股東。
然而,在特朗普的極限施壓下,微軟的野心也更大了,希望不僅僅全部吃下TikTok美國,更希望染指算法和核心技術的所有權。
在這種不利情況下,字節跳動迅速找到甲骨文,這個特朗普的關係户,做備胎,並且用司法訴訟和TikTok的美國用户做為籌碼,用未來關於工作崗位和納税的長期忽悠式承諾做為交換,成功的解決了這個問題,得到了自己最理想的結果。
這個結果,對字節跳動來説,也許比特朗普極限施壓之前,字節和微軟最開始討論的方案還要更理想。甲骨文在這方面,比微軟更適合字節跳動。
這個問題的解決,超過我的預期,老實説真的非常值得佩服。對字節來説,這就是一場不折不扣的勝利。
至於,有些人説字節跳動股東里美資股東比例很大,TikTok董事會中有四個美國人。
但是,這些都是歷史原因形成的呀,誰讓當時投資字節跳動的都是美元基金呢。字節跳動母公司的董事會里面也是類似的結構,美元基金的代表(其中大概至少有三個國籍是美國人)佔了四個董事會席位。TikTok未來的董事會和字節跳動母公司的董事會沒有什麼區別。
如果換個角度想,這個事情難道不能這麼解釋:
字節跳動創始人和管理團隊頂住了壓力,在擁有接近一半美資股東的字節跳動股東會上,在一個美國人佔多數的字節跳動董事會上,堅定的維護了國家利益,沒有被特朗普嚇住,沒有屈膝投降。
最終,特朗普沒達到目的。TikTok美國的控股權,算法和核心技術,都保住了。TikTok全球業務的完整性也保住了。
有些人攻擊字節跳動會被美國人的董事會控制。也有西方媒體報道,美國董事給了字節跳動創始人很大壓力,要求他賣掉TikTok美國。那現在這個結果,不就是字節跳動創始人和管理團隊奮起抗爭的結果嗎?
當然,商務部那個禁令出的時間恰到好處,直接劃定了底線,絕對是神助攻。説不定這裏面就有字節跳動管理團隊和政府心照不宣的默契。
7、
TikTok被美國政府迫害的這個事件告一段落了,但TikTok的故事肯定沒有結束。
TikTok會繼續成為,中美博弈的焦點。一個影響力巨大的社交媒體,很難完全擺脱政治的影響。未來的故事和博弈,也將繼續。
我相信,這個事件結束後,無論是字節的管理層還是中國互聯網的企業家,都會開始更多的思考中美關係的問題。
硅谷,曾經是中國互聯網企業家心中的“應許之地”。但現在,大家也都看到,美國不僅僅只有硅谷,還有特朗普。而硅谷裏扎克伯格這樣的企業家,也是運用政治力量打擊對手的一把好手。
對硅谷和對美國的幻想打破了,不是一件壞事。我們可以學習美國,但不要把美國當成偶像。
中國的幾千年的文化傳統,是不做海外擴張的。在這方面,中國企業的全球化經驗,和有數百年殖民歷史的歐美企業比,還有相當的距離。
歐美企業在處理本國和所投資國家的政治問題上,在平衡母國團隊和本地團隊上,在總部職能部門和落地公司之間的相互制約上,在尋找本地合作伙伴上都很有手段和經驗。
基本的一點就是,要讓落地的合資公司,永遠無法完全擺脱對總部的依賴。
我希望有人有一天寫一本中國的合資公司史,看看西方國家是怎麼在中國這個土地上做生意的。
舉個例子,寶潔(P&G)在剛進中國的時候,採用的雙層架構,第一層是寶潔和和黃的合資公司,第二層是合資公司和廣州本地企業的合資公司。如果穿透計算寶潔母公司最開始在廣州寶潔的持股,我記得也是不到50%的。現在呢,是100%。
寶潔站住腳跟後,先清理了廣州本地的股東,隨後清理了和黃(我記得和黃曾經還起訴過寶潔)。當然,這些股東都賺到了大錢,應該都有幾十倍的回報吧。大家各取所需,基本也都是和平分手了。
這些學費,我們都需要一點一點交。在全球化上,西方國家,特別是曾經的美國,確實是我們的老師。
中美之間的博弈,是持久戰。現在,中國還處於戰略防禦階段。對中國,對被美國打壓制裁下的中國的企業來説,能生存,能守住,能發展就是勝利。
我自己估計,戰略防禦階段估計還得有5-10年,然後就是10-20年的戰略相持,然後中國才逐步開始反擊。中美兩國的博弈,大概率不是熱戰,而是經濟戰,企業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