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讀】他鄉3_風聞
飞卢读书-2020-09-22 09:19

第二章 夢中不知身為客(上)
闞寶的學校座落在省城西南郊區,老闞頭一家從長途汽車站下車後到學校還得轉兩趟公交。老闞頭是第一次進省城,他原先去過的最大的地方也就是縣城了。從縣城到省城,這中間還隔了一個地級市。而自從縣城開通了直達省城的長途汽車後,老闞頭連熟悉地級市道路的機會也被省略了。省城啊,這可是家鄉那些上了年數的老人時常唸叨的祖上誰誰誰曾經進省府貢院會試中過舉的地方。老闞頭家祖上不僅沒出過舉人,也沒出過秀才。今年,老家的祖墳頭上突然冒出了一棵樹苗,估計是哪隻鳥銜的一顆種子落在墳頭了,也就是個偶然現象。但村裏人卻把它同闞寶考上大學的事聯繫到一起了,説是祖上積德,在陰間給子孫捐了個秀才的功名。老闞頭心想,村裏墳頭那麼多,墳頭長樹的也不少,尤其是那些斷子絕孫的野墳頭上雜草叢生,也有櫟樹長在周圍,要説墳頭長樹表示祖上蔭福這家人,那麼,那些清明節無人燒香的野墳又怎麼説呢?但這全村也就老闞頭家出了這麼個秀才,也許吧!老闞頭一邊走路,一邊胡思亂想着,要不是春花在旁邊提醒他怎麼找去學校的公交車,敢情他這會兒還做着與太祖公對答的白日夢呢!
這老闞頭雖然是個農民,但大字還是識幾個的。這要仰仗公社集體辦的掃盲班,那些下放知青手把手地在教他們幾個青年農民認字、在田格字上寫字。先是教會了他們各自寫自己的名字,後來又教會了他們如何看懂果菜栽培、家禽養殖手冊。一年春秋兩季辦班,老闞頭都是第一個報名參加。幾年下來,除了説話改不了那一口本地鄉音外,認字已經不成問題。他打開大學新生報到手冊,找到學校給的地址及路線圖,走到公交站台前琢磨了半天站牌,正思忖着這路車往哪個方向開時,有好心市民主動靠上前來指路。一位年輕的小夥子熱情地告訴他到某某大學乘幾路車到哪轉站,再乘幾路車到哪站下,還幫着把行李一起扛上了車。感動得老闞頭一個勁地點頭表示感謝。他心想,誰説城裏人看不起鄉下人,勢利呢!這不是典型的城鄉一家親麼?
但等他上了車,這暖暖的感覺傾刻消失了。起初是老闞頭的一身汗味招來了坐在隔壁的一位大嬸的一連串的白眼。這位燙着大波浪,挽着高高的髮髻,頭髮上噴了厚厚一層摩絲的胖大嬸睨着眼,捏鼻子,拿着花手帕誇張地朝着老闞頭的方向使勁地扇風,恨不得把老闞頭扇下車。老闞頭知趣地往旁邊挪了挪身。但車上人實在太多,大部分都是跟他一樣從長途車站下車直奔這輛公交進城的流民。老闞頭再挪還是離不開胖大嬸的視線範圍。
(文章來自飛盧公眾號)
山上的氣候與山下相差個七八度,這早上出門時家裏的窗台門欞上還沾了一層薄薄的霧霜,還沒到山下闞寶就直嚷嚷地熱得受不了。也難怪,一家人早上都是穿了夾襖和毛線背心下山的。剛開始坐在拖拉機上還感覺有點寒意,到了縣城後才發現周邊的人都穿上了單褂,有的還穿着短袖。因為忙着趕長途汽車,再加上老闞頭不放心他縫製在夾襖裏的那兩大疊賣房的錢,就算身上的汗水濕透了脊背,老闞頭絲毫沒有要解釦的意思。闞寶倒是想脱外面的褂子,但想到自己裏面穿着的那件補了補丁的襯衣後,他又猶豫地把外衣的扣子給扣上了。
春花坐了幾個小時的長途汽車已經疲憊得有些站不住了,這回又讓她聞到這滿車的汗味、煙味,還有公交車發動時散發出來的濃濃的柴油味。這位從未出過遠門的山裏村婦終於撐不住了,“哇”地一聲,把這一路來當乾糧吃進肚裏的茶葉蛋、花生仁,翻江倒海般地全給吐了出來。公交車上的人象熱鍋裏的螞蚱一下子全散開了,本來想趁機下手的幾個扒手一看這情景也就悻悻然地收了手,在半路下了車。春花臉色霎白,額頭上滲出層層冷汗來,吐了後的她感覺大腦輕鬆了許多,但立馬而來的負疚感讓她驚慌失措。象做錯了事的孩子似的,她用大家聽不懂的山裏話跟周圍的人連連説對不起。
闞寶臉脹得通紅杵在那裏不知所措。好在老闞頭還算機靈,趕緊把自己的手帕拿出來幫春花擦去嘴角的穢物。又隨手從口袋裏掏出幾張草紙來蓋在那一攤嘔吐物上。闞寶給自己的母親遞上隨身帶的那隻玻璃杯,好在杯子裏還剩有幾口茶水。春花喝了兒子遞來的水後,感覺好了一些,緩了口氣,用哀憐的眼神看着老闞頭,此時無聲勝有聲。
這咋整呢?老闞頭是個爺們,這個時候他得拿出爺們的樣子來,一來給自己的老婆寬寬心,二來也是給闞寶樹個榜樣。他把隨身帶的鋪蓋卷往地上一放,讓春花坐在那上面歇歇。一邊操着濃濃的鄉音跟司機師傅説對不起了,麻煩了的話。又從車上乘客那裏要來一些舊報紙,把髒物裹了,從窗口丟了下去。司機是個小夥子,雖然有一肚子的牢騷想發,但看到老闞頭麻利的樣子,也就不再吱聲了。
轉了兩趟公交車,到闞寶學校時已經是傍晚時分了。一家人在校門口的餛沌攤上簡單地吃了個半飽,然後就扛着大包小包的行李直奔學校招生處報到了。闞寶對校園的一切事物都感到新奇,看看這,瞧瞧那,目光不肯放過校園裏的一角一落,緩慢的腳步怎麼也跟不上自己的爹孃。老闞頭和春花確實有點累了,他們進了校園大門只有一個目的,就是早點把兒子的錄取通知書交給報到處給登記了,免得出什麼岔子。春花總是擔心晚那麼一會兒,闞寶的上大學的名額會給人家給頂了,那樣她和老闞頭這輩子的希望就全泡湯了。所以,她一邊匆匆趕路,一邊時不時回頭催促兒子跟上步伐。好在報到處離校門口不算遠,闞寶填完表交完學費後,就跟着爹孃直奔學生宿舍去了。
宿舍樓在教學區的西側。與莊嚴整潔的教學樓相比多少顯得有些凌亂和散漫。一個宿舍四張上下鋪,7個人住,還留一個上鋪供學生放行李。大熱的天,9平方米的宿舍裏只有一個吊扇在嗡嗡地做功,扇出來的熱風和室外的温度差不多。闞寶的牀在靠窗側的一個上鋪,也就90來公分的寬度。老闞頭皺了皺眉頭,心想,兒子這一百三十來斤的塊頭,若是從上鋪不小心滾下來咋辦?雖然説山裏的娃命沒城裏人嬌貴,但闞家三代單傳,萬一兒子摔出個問題來,如何向祖宗交待呢?闞寶可沒想那麼多,他覺得自己的鋪位挺好,上鋪離日光燈近光線充裕,不象下鋪的同學躺在鋪上看書還得打個枱燈。這當兒,闞寶呼嚕一下竄了上去,接過春花遞過來的草蓆麻利地鋪了起來。闞寶也就一米七的個頭,看上去雖然墩實但不笨拙,幹起活來利索着呢!沒幾分鐘,他把鋪位給收拾停當了,問他娘要不要上鋪歇會兒。春花在下面擺擺手説,宿舍都是男生,她一個婦道人家躺着休息不合適。
老闞頭也覺得該考慮找個落腳地歇歇了。他給兒子留下了30元毛票作為這個月的生活費,千叮嚀萬囑咐闞寶要小心,別給人偷去。與春花兩個依依不捨地離開了宿舍。闞寶不知道學校有招待所供爹孃住宿。以為只有城裏才有旅館,也就催促着父母在日落前出校門趕車。
春花擔心兒子會因此誤了晚點名,執意勸兒子留在宿舍和同學們一起聽通知,她可不想闞寶一開學就給學校留下個不好的印象,這個事事處處要強的山村女子,這輩子最大的心願就是希望兒子順順當當地在城裏找個工作安個家,這也是她舍了房子也要出來陪兒子在同一個城市闖蕩的目的。
老闞頭剛才走路還風風火火的,這一路上尖着心只奔一個目標而來,也不覺得揹着行李的肩膀有多疼,腿有多酸。現在闞寶名也報上了,鋪也整理好了,兒子的大學生活終於有了着落。整個人便象卸了千斤重擔似的倍感輕鬆,但接之而來的是全身疲憊的沉重感。終歸是山裏來的漢子,對於四十多歲的老闞頭來説,受這點累那算啥。他停下來,朝路邊“呸”地吐了口濃痰,搓搓雙手,扛起地上的鋪蓋卷往肩上使了使勁,和春花一起心滿意足地離開了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