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個殘疾人,怎麼有錢去巴黎?”_風聞
奇途无障碍-欲了解更多,请关注公众号“奇途无障碍”2020-09-23 19:52
最近的一條新聞被各大媒體競相評論,簡直要刷屏了。
▲盲人博主@盲探-小龍蛋的吐槽視頻的截圖
新聞的內容是兩則視頻,其中一則視頻的內容是盲人博主@盲探-小龍蛋 吐槽電梯裏的按鈕沒有盲文,而且電梯裏也沒有語音提示,這樣盲人去坐電梯根本不知道自己去了幾層。另一個視頻則是小龍蛋吐槽盲道把自己帶進了死衚衕的。評論中則出現了**“盲人不該獨自出門”**、**殘疾人就應該“優勝劣汰”**等論調,引起了巨大的爭議。
然而,事實上,這一股網上的爭議在我的生活中也是時常發生。
“你一個殘疾人,怎麼有錢去巴黎?”
有一次我搭乘飛機從南京飛往巴黎,在客户服務中心等待輪椅服務。恰巧,旁邊有一位飛海南的女士也在。她見我這樣一個妙齡女子坐在輪椅上,十分之震驚,居然語無倫次的拋出了一連串的靈魂問題,讓我虎軀一震——
-你怎麼可以坐飛機?
-我要去巴黎,當然要坐飛機了……
-你怎麼有錢去巴黎?
-我工作賺錢呀……
-你怎麼可以工作呢?
-我為什麼就不能工作呢?
-你一個殘疾人怎麼工作?
-有一台電腦,啥工作都能做……
-殘疾人能做啥?
……
對話忽然陷入了循環,就連服務中心的地勤都露出了匪夷所思的表情。

▲朝陽中的埃菲爾鐵塔旁飛過一架飛機
如果換位思考,一個沒有任何殘障的普通人,面對一個陌生人砸來的這些問題,會不會覺得對方沒有禮貌?會不會覺得受到冒犯?
我只是一位需要公共交通服務的普通人,只是因為我坐在輪椅上,就開始遭到一系列的惡意揣測:關於我使用飛機的合理性,收入來源的合法性,以及正常工作的可能性。
這一系列揣測背後的邏輯就是:因為你是一個殘疾人,你就不能工作,你就沒有收入,你就沒有錢坐飛機出國。
這樣的邏輯直接否定了我作為一名勞動者和納税人的價值。
還有一次,我在荷蘭庫肯霍夫公園遊玩,迎面碰到一位中國老先生,也不問我是不是中國人,上來就對我吼了一句**“你在這裏幹嘛?”,緊接着第二句就是“你的腿怎麼了?”**(説他是在吼,絲毫不誇張)
如果第二個關於我身體狀況的問題是我經常遇見的話,那對於第一個問題我就很費解。我為什麼不能在這裏?其他人都是來公園玩的,我就不能來玩嗎?
在這些人眼裏,在一些他們認為是自己“專屬的”公共場所出現殘障人士,是一件極為震驚的事情。就好比是自己享受的某一項特別權利,被別人侵犯了一樣:
白人的社交活動場所裏怎麼能出現黑人?
常春藤院校怎麼能進貧困學生?
大法官裏面怎麼可以有女人?
我一個堂堂90後大學生,怎麼可以和外賣小哥拼車?
我是一個可以在全世界旅遊的中國中產階級,你一個殘疾人怎麼也可以?
▲一大堆躺倒在地上的黑問號裏,有個紅問號站起來了(圖源:網絡)
在這樣的假設中,總會有兩個主體:“我”是羣體中更優等、卓越的那一個,因為“我”生下來就是白皮膚、中產階級以上、身體健康、可以工作納税,就應該享有某些專屬資源;“他們”這些其他種族的無產階級是比我低級的物種,不應該享受“我”的資源。
除“我”以外的人就是異類,就應該受到“我”的排斥。
這段經歷讓我意識到,與其説是殘障人士不被看見,不如説是其他人對殘障人士不僅視而不見,還在意識和實踐等等層面對其進行打壓。
“我是特級廚師小當家”式的反轉
我比較幸運,跨過了那個殘障人直接被高等院校拒絕的年代,通過努力、鬥爭,外加一點小運氣,完成了大學學業,還有機會出國留學,成為了其他人眼中的“優秀分子”or“社會精英”。
所以,在我個人的生命體驗裏,經歷的常常是反轉。身體狀況讓我處於劣勢的一方,學歷背景、人生經歷似乎又讓我處於優勢的一方。
有一年我從北京出差回家,在南京站打車,因為當天下雨,的士很難打。火車站的工作人員好不容易才幫我攔到一輛車把我送上車。
▲一位撐傘的女士在雨中招手,呼叫出租車(圖源:網絡)
司機師傅顯得非常的不耐煩,反覆的告訴我,如果不是火車站的工作人員出手幫忙,他是不會載我的。一路上他都在抱怨殘障人士在家呆的好好的,幹嘛要出來?
於是從火車站到我家的這20分鐘裏,我開始就殘疾人是否應該出來這個問題跟司機師傅進行了一番探討。
我告訴司機師傅,雖然我是一個殘疾人,但是我依靠獎學金在海外留學,而且去過很多國家旅行,殘疾人一樣可以出來。
司機師傅聽了,態度漸漸軟化,但還是強調沒有看過多少殘疾人。
於是我告訴他南京有54萬的殘疾人,因為無障礙設施不完善,而且社會總是用異樣的眼光看待他們,所以殘疾人很少出來。聽完,他又露出了十分震驚的表情,似乎對這個描述感到不可思議。
等到下車的時候,司機師傅的態度居然發生了180度的大轉變,主動提出要抱我下車,還要免費,當然被我拒絕了。
我需要的不是免費,而是尊重和平等。
類似的場景在我的生活中也時常出現。有的時候出去開會或者參與活動,主辦方拒絕為我提供一些協助,比如説幫忙安排一下無障礙的房間或者車輛。然而當有人告訴他我是xx,我有哪些“牛逼”的經歷以後,這件事情會很快的被解決。
這樣的經歷有點像小當家露出自己特級廚師的臂章。在露出臂章以前,他只是一個平平無奇的小孩,別人不會相信他做菜的才能。只有當他亮出臂章之後,別人才會對他的廚藝心服口服。事實上,與其説大眾認可的是小當家的廚藝,不如説是他特級廚師的頭銜。
▲小當家露出自己代表着特級廚師的臂章,臂章閃着光,熠熠生輝(圖源:網絡)
不可否認的是,個人的經歷會讓我自帶光環,更容易獲得別人的青睞和幫助。但是,於我而言,這樣的“青睞”並沒有讓我更開心,因為我沒有得到真正的尊重和平等對待。
首先,從程序上來説,這樣的解決方式成本會更高,也很不體面。我總是需要先跟對方角力一番,使用各種方法動之以情,曉之以理,還要被迫裝逼。而且即便這樣,在很多種情況之下,我依然是被無視的那個。
其次,這也違反了平等的原則。如果我沒有任何的光環,只是一個普通的參與者,這個問題還能不能被解決?相關人士的態度還能不能被改變?我們的社會是不是對“失敗者”零包容?是不是隻有“成功人士”才能被看見,其他人就是沒有價值的?
“每個人都必須努力創造最優秀的自我,
才能創造自己最大的主體價值?”
在我的大學時代,曾經致信過殘障領域裏的一位偶像級別的大牛,表達了希望為殘障人士的平等權利發聲。TA回覆我,每個人都必須努力創造最優秀的自我,才能創造自己最大的主體價值。
我當時並不十分理解這句話,只是覺得我應該是被委婉的拒絕了,但我不知道為什麼。
後面的歲月裏,我一直在深思,什麼樣的人叫做優秀呢?這樣的優秀是誰定義的呢?什麼樣的殘障人叫優秀呢?是不是我優秀了,我們的這個羣體才能夠有價值呢?
看到這條新聞,特別是網友關於殘障人士應該“優勝劣汰”的評論,我忽然明白了,“創造最優秀的自我”也無非就是社會達爾文主義的延伸:盡最大的可能,發掘出自己身上最大的價值,創造出最多的功效,成為社會認可的“優秀分子”。
然而,在我自己的人生體驗裏,我深刻的體會到,如果自己不發聲,如果自己不爭取,作為因為殘障人士,即便你再優秀,依然會受到不公正的待遇。因為在社會普通大眾的眼裏,他們看到的就只是生理功能的缺陷,而看不到你同樣也是一個人的事實。
▲健全人和殘障人的標誌在天平的兩端,天平保持平衡(圖源:網絡)
無論是當年的我還是現在的我,為自己發聲,為羣體發聲的源動力都是“自私”的,那就是我希望掃除我個人發展道路上的障礙。在這樣的旅程中,我連接到了許許多多跟我一樣不甘的個體,才有了現在的社羣和一份共同奮鬥的事業。當我們團結在一起,一起清掃每一個人發展道路上的障礙的時候,我們的社會就會更美好。
在我們的社羣裏,幾乎所有的小夥伴都有不同類型的障礙,但是在他們身上,我看到了障礙之外的才能。我們之間不同能力的排列組合才換來了社羣工作的推進。
《人類簡史》裏説的一樣,人類的文明走到今天,靠的是大規模的羣體協作。
在石器時代,我們需要強有力的狩獵獵者去捕捉獵物,也需要人留守部落看守居住地。
在農耕時代,我們需要那些會自然法則的耕種者去種植糧食,也需要懂得構造和商貿的人去建造倉儲庫,儲存糧食,交換其他的必需品。
在工業時代,我們需要科學家和工程師去創造新的科技價值,也需要使用科技的人去創造新的需求。
羣體之間每一個人的能力不相同,但是可以取長補短,共同協作,推進社會的進步。
▲四個小白人手裏分別拿着一塊拼圖,將四塊拼圖合攏聚成一塊完整的大拼圖(圖源:網絡)
同樣,殘障者在功能限制之外也有其他的才能,如果給予一個平等的機會,他們一樣可以工作,納税,創造價值。
殘障人士也並非是孤立的存在,他們連接了一個個的家庭,一個個的社區,最終組成了這個多元化的人類社會。
**“最優秀的自我”和“最大的主體價值”**也不是先後必要條件的邏輯關係,“主體”一直被忽視,“自我”也優秀不起來。
作者丨小星星
編輯丨文少爺
圖源丨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