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雲| 一場持續百年的追殺——中醫劫_風聞

观云者-观云者官方账号-公众号“观云者”，写大国博弈的空间。2020-09-24 15:01

2020-09-24

2006年2月，互聯網忽然掀起一股廢除中醫的熱潮，作為混跡天涯社區的一員，我除了吃瓜，沒發表啥意見，只是感覺裏面戰況慘烈。

戰火是從博客燒過來的，最開始是中南大學一位教授在博客上發表了一篇文章，名為《告別中醫中藥比破除迷信更容易》，起初只是少量人蔘與，緊接着他又發了篇《從中醫藥成為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説起》，主要觀點是：“人命關天，安全第一，應該讓主流的科學的西醫來醫治疾病。讓中醫回到國家醫療體制外，自己生存。”

這位點燃戰火的教授叫張功耀。

自然，他的言論引起熱議。

那年頭互聯網可沒現在這麼寬，小夥伴們要麼混天涯，要麼混博客，一點小事炒一下就能轟動全網。

何況，他的言論引出了另外幾名“公知”。

一位是以打假著稱的海歸博士“方子舟”，另一位是大有來頭的何祚庥，前者名頭很響，是個流量主，後者江湖地位頗高，是中科院院士。他們一個搞生物的一個搞核物理的，但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反中醫。

方舟子説：“我是贊成讓中醫成為文化遺產的，像古董一樣送進博物館供人蔘觀、研究的，不要以科學的名義騙人、害人就行。”

何祚庥則講得比較具體：“我反對的就是中醫陰陽五行的這套理論，我把它稱為偽科學。如果打分的話，西醫可得90分，中醫只有10分。”你説你一個搞核物理的，在那個領域受人敬仰不挺好的嗎？如此跨界去評論其他領域能保證客觀嗎？

但他倆的出現，對網絡的衝擊是實實在在的。

所謂“公知”就是，在某個領域頗有建樹，然後在其他領域指手畫腳，還有人信。

網友可不會管你是不是搞核物理的，聽説你是院士，基本上把你當百科全書。

所以，當時網上吵翻天，高潮出現在張功耀的網上簽名，他號召中醫退出國家醫療體制，還打出了“徹底廢除中醫，科學怎能向愚昧低頭”，一度盛傳有上萬名網友簽名（事後證明只有138人）。

眼見聲勢越搞越大，在吵了半年後，官方終於出來説話。衞生部表示，堅決反對取消中醫的言論，並且強調，那些所謂的簽名者是“對歷史的無知。”

國家中醫藥管理局發言人則更直接，説這些人是“否定歷史，違背科學”，是“數典忘祖的鬧劇”。

一場對中醫持續半年之久的追殺才暫時落下帷幕。

然而，這場鬧劇帶來的影響卻遠未消失，時至今日，仍然有人會拿“中醫是偽科學”來攻擊我們的國粹。

當然，那些想置中醫於死地的人可不止會引用幾個門外漢的觀點，他們隨時可以引“經”據“典”，因為，這場對中醫的追殺已持續百年。

最早提出“廢除中醫”的人是清末國學大師俞樾，他可不是跨界，他本身對中醫有研究，能給人看病開藥。1897年，他撰寫《廢醫論》，此人對先秦時期的各種史籍進行考證，得出結論，《神農本草經》不是神農寫的，呵呵（本來就不是神農寫的）。

同時認為中醫的奠基之作《黃帝內經》是用來算命的，還從中找到一句“古無醫也，巫而已矣”，便得出結論“巫可廢而醫亦可廢”。

由於俞樾國學大師的身份，又整了一堆舊書古籍，所以即使觀點偏激，也引來不少人圍觀，成為追殺中醫的鼻祖。

當然，俞樾在那個年代之所以對中醫恨之入骨是有原因的，他19歲結婚，育有二男二女，本是“好好”之家，可不曾想禍從天降。

從1860年開始，接連的病痛摧毀了這個家庭。

先是大女婿病故，隨後次子也染上重病。1872年，大兒子俞林又病死，1879年四月，連他的夫人姚氏也離他而去。

這經歷快趕上《活着》裏面的徐福貴了，但他沒有徐富貴的悟性，他把這一切歸結為中醫，所以拿起筆做了追殺中醫的先鋒。

如果説俞樾的反水還僅是因為家困，那麼甲午戰爭之後，在中華大地掀起對中醫的“追殺潮”則是源於國困。

1894年甲午戰敗後，中國精英階層已形成共識，引進新知識，靠科學救國。其中很重要一項就是引進西醫。

可你引進就引進吧，還非要拿中醫墊背。

戊戌變法六君子之一的康廣仁在澳門創辦《知新報》，開闢專欄，專門介紹西方醫學知識。維新派梁啓超、嚴復等都積極倡導西醫，抨擊中醫，強調西醫科學為強國保種的根本。

再加上當時的社會環境，老百姓生存環境惡劣，衞生條件差，社會上到處都是傳染病、寄生蟲病、營養缺乏症等疾病。

這些病中醫治療見效慢，需要時間長，而西醫卻時常立竿見影。尤其是抗生素的引入，對天花、麻疹、傷寒、痢疾等中醫老大難問題有奇效，更加劇了人們對中醫的偏見。

所以，從精英界到民間，“醫學救國”成為最時髦的話。

追殺中醫成了變革的代表，有點像今天的人工智能、5G。

尤其是“五四”運動之後，“科學”在中國受到最高禮遇，科學等於進步、科學等於理性，科學等於現代，而與科學論證系統不相兼容的中醫理論自然成為不科學的標靶。

那時的進步青年，包括康有為、梁啓超、李大釗、嚴復、傅斯年全都主張廢除中醫，改用西醫。

包括孫中山、魯迅全部學西醫，陳獨秀、胡適也在批判中醫的陣營。

一時，中醫這門延續幾千年的國粹在風雨中飄搖。

那麼，為什麼這些人如此執着地要廢除中醫？

一是，因為他們把追殺中醫視作救國求存的第一步。

對於西方的崛起，多數中國人沒感覺，但對於一直當小弟的日本，中國人卻知之甚深，説實話，當年正眼都沒瞧過。

可沒想到，就是這小小的日本，明治維新後僅過了四十年就把曾經的師傅挑於馬下。

這刺激太大了，一直跟在你後面一起玩泥巴的小夥伴，忽然考上了北大，而你連二本都沒過，你肯定想知道發生了什麼。

20世紀初，大量有志青年東渡日本求學，他們渴望找到日本崛起的原因。經過觀察，這些人得出結論，全盤西化是日本崛起的法寶，廢除漢醫則是日本邁出的最重要一步。

日本漢醫屬中醫分支，是當地傳統醫療方式，但在民治維新期間，當局採取“扶洋抑漢”政策，政府以強制措施，禁止中醫繼續行醫和開設學校。

他們首先取締了繼續開辦100多年的江户醫學館，廢止漢醫相關機構，然後修改“醫師考試規則”，用“西洋七科”考試漢醫，慢慢的，漢醫退出主流。

1895年又否決了漢醫提出的《醫師執照規則修改法律案》徹底從法理上否定了漢醫的合法性。這些操作被求學者視作日本西化的關鍵，也被視作日本崛起的關鍵。

於是，等到學成歸來，開始照搬照抄。

期間，一些變革者哪怕明知中西醫各有所長，也仍堅持一邊倒地支持西醫。典型的就是梁啓超的“腰子事件。”

梁啓超是改革派、救國派，一篇《少年中國説》激勵無數國人，他同時也是廢除中醫的堅定支持者。

1924年，梁啓超出現血尿症狀，住進了北京協和醫院。雖經過X光的檢測，但並未查明病源。醫生建議，做手術，切除腎臟。

可是手術的時候出了意外，竟錯誤地把他健康的左腎切除了，留下了病變的右腎。

其實梁啓超在入院之前，中醫大夫曾為他把過脈，告訴他，尿中帶血不是急診，好好調理，幾十年都不會有大問題。但西醫卻以“無理由出血”為由把他腰子割了，還割錯了，梁啓超的健康立刻成了問題。

當時，對中醫的追殺一直有一條理由，認為“中醫是害人，殺人的醫學”，這次“腰子事件”很快被中醫支持者抓住把柄，你説中醫殺人，你西醫才是真殺人啊！一時，西醫成為大家攻擊的對象。

然而，梁啓超並未因此改變自己支持西醫的立場，相反，他站出來替西醫辯護，説那只是一次誤診，他仍相信西醫，他也沒追究協和醫院的責任。

對於這些人來説，貌似一棍子打死中醫比自己的健康更重要，因為他們堅信這才是中國人該走的路。

二是，因為當時的國人早已在一場場慘敗中對自己的一切失去信心。

1840年鴉片戰爭以來，在近80年的歷史中，割地、賠款是常態，1900年八國聯軍入侵北京，更是讓國人最後一點傲氣的沒了。不到3萬人，把幾十萬清軍和幾十萬義和團攆得雞飛狗跳，弱、慫，都不足以形容當時的中國。

所以，別看那時的精英界一個個傲骨凌然，其實內心極其自卑。

“器不如人”“制度不如人”“文化不如人”，中醫自然不如西醫。

在當時，中國人的一切都是垃圾，胡適在新文化運動期間説：“我們必須承認我們自己百事不如人。不但物質機械上不如人，不但政治制度不如人，並且道德不如人，知識不如人，文學不如人，音樂不如人，藝術不如人，身體不如人。”

文言文要改，改成白話文，新派詩成了主流；

小説要改，改成白話小説；

京劇不能聽了，改成話劇。

……

內心的自卑導致對中國傳統文化的全盤否定。

這些思想直到今天也還影響着很多人。文章一開始提到的幾君，你説他們是為了救國存亡？那顯然談不上。他們為了個人恩怨？自然也不是。他們全盤否定中醫，根子在於對中國文化的不自信。

在他們看來，中國既然落後，那你的東西肯定也不行，儘管中醫能治好很多病，但你説不清道理，無法用科學來解釋，那就是騙人的東西。

上述兩點成為近代中國精英界不遺餘力追殺中醫的直接原因。

那麼，中醫和西醫的本質區別究竟在哪？為什麼中醫無法用科學的理論解釋？中醫是不是像那些人説的是騙人的？

在追殺中醫的諸君中有一領軍人物，叫餘雲岫，是個大儒，在留日學子中地位頗高。他寫了本《靈素商兑》，此書從西醫的角度出發，顛覆了“以陰陽五行為演繹之綱領”的中醫理論，是無數人用來攻擊中醫的武器。書中總結過去中醫能救人的原因：一是貪天功，藉助人體本身就有的免疫力；二是利用人類本能所發明的事實；三是精神慰藉和心理暗示；四是傳語之過量，就是被人誇大的。

當然，他的書內容很多，重點攻擊了《黃帝內經》的陰陽五行之説，認為那是玄學，根本不是科學。同時也找出了中醫存在的很多問題。所以，這本書實際上從理論上否定了中醫，可謂釜底抽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