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了媽後,我突然第一次理解了殘疾人_風聞
潜伏的木马君-潜伏的木马君官方账号-育儿的酸甜苦辣,和歪果仁斗智斗勇,用故事分享人生2020-09-25 08:24
這世上沒有平白無故的感同身受

自從當了媽後,在帶娃的前兩年,我有個特別深刻的感受,在行動能力上,我突然活得像個殘障人士!
在德國養娃,沒有老人親戚幫忙,木馬爸爸正常上班,所以和很多德國媽媽一樣,不管是帶娃出去散步,出門和朋友聚會,還是帶他去看醫生體檢,都是:
一個人,一個娃,一個大包,一輛童車。
出門逛街,村裏散步,都推着娃
無論去哪裏,上山下海,上樓下坡,甚至去上廁所,都推着一輛童車。

德國媽媽甚至跑馬拉松,也推着一輛童車。。
在德國的媽媽一定秒懂,一個人帶小娃出門,要麼你有麒麟臂,要麼一車在手。
(瓜友別緊張,這篇真不是童車廣告,哈哈。。。)
童車雖然是個好東西,但是靠着輪子才能出門,我才突然發現了很多以前不曾注意過的細節。
上樓的時候有沒有箱式電梯?
公共汽車門打開後,和站台是不是水平的?
火車站站台有沒有坡道推上去?
廁所裏空間夠不夠大?
。。。
這世上沒有平白無故的感同身受,很多事一定要親自體會過才能想象,當童車成為我的出門必需品後,我才第一次稍稍能體會殘疾人生活的難處。

去年帶娃回國度假,打包行李時我就已經糾結了半天,是帶童車回去,還是帶嬰兒揹帶?
網上很多過來人都告訴我,別帶童車回去,因為用不上,走兩步就得抬上抬下,不實用。
我自然明白網友們的好意規勸。
但是我還是不死心,我的家鄉是二線城市,硬件條件雖然比不上北上廣,但是好歹也是省會城市六朝古都。
我想,住在市區繁華地帶,童車應該總能用上。
我倔強地託運了童車回國,後來的兩週假期中,木馬爸爸也就搬了童車幾百次吧。

後來想想,幸好我帶的是一個小型超簡易推車(Buggy),不是那種全功能大童車,不然我一定悔得腸子都青了。

背後這麼高的樓梯,小木馬的表情非常不爽
印象最深的一次,我特地帶木馬爸爸和小木馬去南京博物院參觀。
雖然這爺倆兒斗大的漢字都不認識一個,但是這並不妨礙我對他們進行中國傳統文化教育的決心。
興沖沖地進到博物院前面的廣場,哇,雕樑畫棟,氣勢恢宏,果然氣派。
五秒鐘之後,我就發現,這好幾十級的樓梯雖然很氣派,一路拾級而上也頗有風韻,但是對於推着童車的人來説,這就是個坑媽的存在啊。

我圍着廣場轉了好幾圈,沒有找到殘疾人輪椅專用坡道。
又試了試從樓梯上那窄窄的小斜坡往上推,坡度太陡,腳下會打滑,推不上去。
幸好我隨身帶了苦力,木馬爸爸二話不説,連娃帶車,一路扛上去了。
到了最高層的入口處,我俯視着樓梯,心裏有點發怔:
這麼美的博物院,是欣賞藝術,打發時光的最佳去處,坐輪椅的殘疾人卻是沒機會進來看看,可惜了。
如果我是一個坐輪椅的人,不管是電動的,還是手搖的,一個人是無法走到入口的,只能對着館裏的那些藝術瑰寶一聲嘆息。
即使有家人作陪,一想到需要兩個人像八抬大轎那樣抬你上這些台階,一般人都會打消這個念頭吧?
算了,算了,太麻煩了,不給家人添亂了,還是不出門算了。
想到這裏,心裏不免感慨。
南博我以前沒出國時就來過很多次,以前從來沒有注意過這個細節,只有這一次,我才突然發現,有些人可能想來卻來不了。
進到博物院裏面,展館又分為上下好幾層,蔚為壯觀。
我在大廳裏的電梯入口處,突然發現電梯旁的牆上赫然掛着殘疾人指示牌,是一個輪椅的符號。
木馬爸爸和我無奈地相視一笑,這也太諷刺了吧?
從廣場到大廳入口處的台階已經把輪椅攔在了門外,現在大廳裏面掛着輪椅指示牌還有什麼意義呢?難道讓人家開着輪椅飛上來嘛?
PS:南京是我的故鄉,南博是我非常喜愛的博物館,愛之深,責之切,這樣點名批評,是出於我對這個城市的愛。

後來假期結束,回到德國,我開始常常思考一個問題:
一個健康文明的社會能為殘疾人做什麼?
我們從小受的教育教我們要尊老愛幼,公車上給老弱病殘讓座。
我們被教育要體恤弱者,樂於助人,對殘疾人要充滿善意和愛心。
當我認真地思考這個問題時,我突然發現,也許這麼多年來我們對於殘疾人的態度是大錯特錯的。
我們在心裏自然而然地把他們歸為“弱者”,是“需要幫助的人”。
當我們為他們讓座,熱心幫他們抬輪椅,讓他們不用買票,不用排隊,這些區別性對待在提醒着,他與別人不一樣。
表面上看這很友好,很温暖,實際上,這可能不是他真正想要的。
刻薄一些説,這些做法歸根結底只有一個核心:
讓殘疾人活出殘疾人的樣子來。
我們一直以為,關心殘疾人,就是要憐憫關心他們,對他們施以援手,特殊對待。
想象一下這個有些誇張的虛擬場景:
一羣人在有序的等待進入博物館,這時一個工作人員拿着大喇叭對着人羣喊道:
某某同志,請你上前來。
因為你是殘疾人,所以可以優先進入。
這時,人羣當中閃開了一條道,一位腿腳不方便的人,在眾人的注目禮下,被兩個工作人員八抬大轎抬進了博物館,享受了特殊優待。
你覺得,這個場景中的殘疾人會感到開心嗎?他可能原本只想淹沒在人羣裏當一個普通人而已。
如果可以選擇,我想他一定不想得到別人額外的“幫助”。

《觸不可及》 (Intouchables)
想通了這些問題,我突然恍然大悟,
一個健康先進的社會,能為殘疾人做的最好的事就是消除障礙,讓他們活得跟普通人一樣,不用對他們區別對待。
No mercy (無需憐憫)。

知乎上曾經有個熱門的討論,“為什麼總感覺德國的殘疾人比中國多很多?”
確實如此,走在大街上,自己坐着輪椅出門的殘疾人常能見到,如果你帶孩子去動物園,遊樂場,還常常看見帶着唐氏兒出來散步溜娃的父母。
在德國,我見到了在國內幾十年加起來都沒見過那麼多的殘疾人和唐氏兒。

有一度我也產生過這種錯覺:德國的殘疾人真的很活躍啊。
後來想想,正如知乎上的討論所述,德國的殘疾人並不是最多的,但是他們很幸運,大部分人都可以自己獨立出門,想去哪裏就去哪裏。
殘疾人也想去户外活動,也值得擁有一個天真爛漫的童年,也可以享受動物園裏的遊樂時光。
在依賴童車出門的前兩年裏,我一個人帶娃進城下鄉,坐車坐船,幾乎沒有遇到過行動障礙,沒有遇到過一個人處理不了的行動困難。
洗手間內的殘障設施

公車上的輪椅空間
過馬路的按鈕高度坐在輪椅上也能夠得着
扶手末端的盲文凸起
實事求是的説,德國在無障礙通行方面做得很好,但也不是完美的。
過去幾年裏,偶爾幾次感到不方便的時候,是在登火車時,車廂入口有兩級台階,要自己把童車抬上去。

一個緩坡,一條盲道,過馬路紅綠燈按鈕的高度。。。這些細小的設計組成了一個無障礙通行的環境,這是一個文明社會能為殘疾人做的最有幫助的事。
當然,基礎建設還不是最難的,我們好歹也是基建狂魔,硬件條件要追趕起來其實很快。
真正難的是在心理上把他們當成普通人,而不是需要你去憐憫施捨的弱者。

《觸不可及》 (Intouchables)探討了這個問題
好多年前,我看過一期魯豫的訪談,她訪問的是那個在北京奧運會開幕式排練中跌下舞台而高位截癱的舞蹈演員。
魯豫姐姐雖然是主持界的資深人士,身經百戰,但是她可能自己沒有養過孩子,沒有推過嬰兒車,所以她找不到一絲對於行動不便人士的感同身受。
她在節目開始時,嘉賓推着輪椅上來,她立刻開始了很流於形式的交流套路。
她一臉凝重,眼裏露出痛苦惋惜的神情,然後語重心長地對癱瘓的女演員説道:
你真堅強,你真是勇敢。經歷了這種打擊,現在還能微笑。哦,真是太感人了!。。。
沒想到,這種套路式的歌頌,這位女演員一點兒也不買賬。她露出不大高興的表情,幾乎立刻打斷了魯豫的話,説道:
我不喜歡聽人家誇我堅強。

這個曾經是舞者,後來需要坐輪椅的女孩子,説到:
她特別怕別人對她説你真堅強,還不如對她説,你今天頭髮怎麼這樣,你指甲怎麼不修修,哎,咱們下午一起幹點什麼呢?
對,像普通閨蜜見面那樣聊天,而不是帶着瞻仰,憐憫,緊張等情緒看她。

聽她説出這番話,我忍不住點頭如搗蒜。
她也是一個驕傲的人,曾在舞台中央發着光,即使如今跌落潦倒,她也希望能被身邊人當成普通人來看待,這是她的尊嚴和最後的底線。
沒有人喜歡被人圍觀,説一聲“你真慘,但是你真堅強”,這裏麪包含了太多不走心的憐憫和同情。
同情和憐憫有時潛意識裏帶着一種強者對弱者的優越感和高高在上。一個獨立又驕傲的人,無法逆來順受地接受別人的憐憫。

我部門裏有一個同事是殘疾人,常年坐輪椅,雖然雙腿萎縮,但是他完全沒有一點萎靡之態,上半身看上去很強壯,肌肉線條明顯。
他和我們一樣早九晚五,早晨開車來上班,下班後去健身房,夏天天氣好他就不開車,而是飛快地雙手搖着輪椅回家,那個速度好似在飆車。
他笑着説,大好春光,今天也該做做運動了。
他常常開車去幾百公里外的工廠出差,甚至也和其他同事一起飛去國外出差。
我至今難以想象,他是怎麼坐着輪椅飛去國外出差的,但是他就是做到了。
有一次我們全部門一起開會,臨時安排在大老闆的辦公室。因為人數挺多,椅子也不夠,大家正忙着分配最後幾把椅子,緊湊地坐下來。
我們正説着沒椅子了,後來的同事就説,沒事,沒事,那我就站着聽吧。
這時,這位同事搖着輪椅滑進辦公室,他看到椅子不夠分,便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開了個玩笑:
你看,我比你們有優勢,我走到哪裏都自帶椅子。
而且我跟你説,我打賭我坐的椅子是你們所有人當中最貴的一把。哈哈。
聽了他的笑話,很多相熟的德國同事都哈哈大笑。
我想笑,又莫名地覺得尷尬,心酸,無所適從。
我接受的教育裏從來沒有教過我應該怎麼和殘疾人相處,如何面對他們的自嘲。
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這麼淡定坦然的殘疾人。
一個能夠自嘲自黑的人,大部分時候心理素質是很強大的。
能夠若無其事地拿自己的輪椅開玩笑,這得需要多麼健康強大的內心啊。
我看着這位同事,他活得那麼健康,陽光,性格活潑又外向,這大概是我能想象得出的,一個殘疾人最好的樣子。
示意圖

寫這篇文章不是為了吹捧誰,批評誰。
國內其實也一直在進步,希望咱們的社會變得更人性化,更細緻。
帶娃推童車的時間只有一兩年,當我們甩掉童車,重新恢復行動自由後,不要忘記這個社會上還有很多人因為身體缺陷,行動不便。
希望有一天,他們不必常年困在家中,也可以獨立出門。走在街上,不會引起旁人側目。
但願他們可以像個普通人一樣過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