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的中國,誕生不了偉大的文藝作品_風聞
温伯陵的烟火人间-温伯陵的烟火人间官方账号-读历史、谈世事、阅人物2020-09-25 08:02

温乎曰:
極端的時代才有偉大的文藝作品,
平穩的時代只有談戀愛。
1
前幾天接受採訪,其中有這樣一個問題,為什麼唐朝有很多牛逼的詩人?
這個問題也可以換個角度理解,為什麼唐朝以後,再也沒有能比肩唐詩的文藝作品。
這是個好問題。
倒不是説宋詞、元曲、明清小説不優秀,而是唐朝的神韻氣度,此後一千多年再也沒有出現過。
我是這麼看的,文藝作品永遠是時代的附屬,什麼樣的時代,就會誕生什麼樣的文藝作品。
搞明白這個關係,我們就能知道,為什麼現在的文藝作品很爛。你仔細想想,已經多少年沒見過優秀到直擊人心的電影、小説和音樂了。
文藝工作者不用心是一方面的原因,另一個原因就是,我們的時代沒有誕生偉大作品的土壤。
今天就聊聊這個問題。
只説我能想到的幾個點,不是標準答案,給大家參考一下。大家有什麼別的想法,可以留言交流。
2
偉大的文藝作品,必然誕生在偉大的時代。
比如邊塞詩。
魏晉南北朝也有邊塞詩,數量還有幾百首,但是你能想起來哪些?非但語文課本上沒有,就連專門研究領域,也屬於冷門題材。
要是不深入瞭解的話,恐怕很多人都想不到,魏晉南北朝居然有邊塞詩。
這和詩人的水平關係不大。
事實上能留下作品的人物,肯定是才華橫溢的,評選個作協主席沒什麼問題。
可魏晉南北朝的邊塞作品,傳播範圍確實不大,就像現在的作協主席、導演編劇們,修養水平是中國一等一的,但真沒什麼傳播廣的優秀作品。
直到進入唐朝,邊塞詩才逆勢上揚,我們熟悉的楊炯,寫出“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
再過幾十年,盛唐邊塞詩井噴。
王昌齡有“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王翰有“醉卧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高適有“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岑參有“瀚海闌干百丈冰,愁雲慘淡萬里凝”等等。
這些盛唐的邊塞詩,才是我們熟悉的文藝作品。
有人要説了,正因為盛唐是中國王朝的巔峯,才讓邊塞詩分了一部分流量,讓人感覺很牛逼的樣子。魏晉南北朝本來就很冷門,那個時期的東西當然沒人知道。
是的,這些都是原因。
但最根本的原因是,只有盛唐那樣的偉大時代,才能寫出讓人念念不忘的邊塞詩。
盛唐和邊塞詩是一個硬幣的兩面,屬於互相成就,不存在蹭流量的問題。
因為盛唐是中國農業文明的巔峯,和周邊的部落國家相比,不僅有生產力的技術代差,還有文化、組織、制度的文明代差。
技術代差+文明代差,讓盛唐的國力如日中天,一言不合就滅人國家,而且還把敵國皇帝抓到長安跳舞。
要是沒有代入感的話,你就幻想一下,川總在中國國宴上被逼跳舞的樣子。
你能沒有自豪感和自信嘛?
對,就是這種感覺。
盛唐睥睨四方的國力,給了唐人難以掩飾的自信,而這種自信成為社會風氣以後,又會在文藝作品上表現出強烈的情緒張力。
而且邊塞詩井噴的年代,正是唐朝邊境戰爭最猛烈的時候。
唐家兒郎在為國自豪的風氣中長大,自然要去邊境追尋“大唐夢”,他們高唱着“不教胡馬度陰山”的戰歌,贏得一場又一場勝利。
那些才華卓越的人,便會寫下參與戰鬥的經歷和感悟,邊塞詩就這樣誕生了。
這才是偉大文藝作品誕生的土壤。
如果你生活在盛唐,你也能寫出好作品來。
隨後“安史之亂”爆發,大唐國運腰斬,以前那種睥睨四方的社會風氣,再也沒有了,所以晚唐詩人寫邊塞詩,就缺了一種神韻氣度。
也就是沒內味了。
後來宋朝被人欺負的死狗一樣,整個社會瀰漫着一股憋屈沮喪的風氣,怎麼可能出現陽剛大氣的文藝作品。
文人們寫出來的東西,不是被遼金欺負了,就是朝廷又跪了,哪還有半點盛唐時候的氣象。
雖然范仲淹、蘇軾和辛棄疾的詩詞也很好,但總感覺堵的慌。
原因就是時代變了。
3
苦難的時代也能誕生偉大的文藝作品。
不過苦難時代的文藝作品,不再是宣揚國家如何牛逼,而是通過表達時代潮流的裹挾,來描述小人物的苦難,以及人性的閃光或者醜惡。
我們看這種文藝作品的時候,往往有很強的代入感,彷彿我們就是作品裏的人。
比如杜甫。
杜甫年輕時的作品也很好,但遠遠談不上偉大,如果就這樣下去,杜甫很可能成為眾多詩人中的一個,詩聖根本輪不到他。
但是安史之亂來了。
杜甫在亂世中東奔西走,惶惶如喪家之犬,親身經歷了好幾場逃難史,最悽慘的時候連老婆孩子在哪裏都不知道,自己也快成叫花子了。
正因為杜甫親身經歷了亂世苦難,才能清晰感受到國家崩潰的痛苦,以及小人物在時代轉折中的顛沛流離。
他把逃難的見聞寫下來。
於是有了“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有了三吏和三別,杜甫甚至不需要用華麗的辭藻,不需要用花哨的修辭,只要老老實實的把苦難描述出來,就足以震撼人心。
那些亂世中小人物的掙扎,就像千千萬萬的你我。
而且杜甫描寫苦難,沒有陰陽怪氣的言論,沒有聽朋友説的捕風捉影,也沒有尖鋭的聲討問責,而是以一種悲天憫人的情懷錶達同情。
這些詩和正能量沒有半點關係,卻是苦難時代的偉大文藝作品。
另一個典型的例子是《活着》。
美國民歌《老黑奴》,講了一個老黑奴的家人都離他而去,他依然友好對待世界,沒有一句抱怨的話。
餘華被這首歌打動,便寫下小説《活着》。
近代中國的主旋律是在挫折中前進,所以我們能看到波瀾壯闊的革命史,也能看到小人物在大時代裏隨波逐流。
餘華在小説裏沒有寫正面的革命史,而是把大時代引起的社會變化單獨拎出來做背景,講述了徐福貴連續失去親人的苦難人生。
餘華也沒有任何隱射的意思,而是借徐福貴的苦難人生,表達了對一切事物理解之後的超然,對善和惡一視同仁,用同情的目光看待世界的意思。
正是近代中國數十年的時代洪流,才給了餘華創作的土壤。
要是一潭死水的時代,不僅沒有革命史詩,更不會有描寫小人物掙扎的作品。
因為根本沒有那麼多的素材和想象力。
4
前面説了那麼多,我們可以發現文藝創作需要兩個條件——時代背景和親身感受。
只有偉大和苦難這兩個極端的時代背景,才有無窮無盡可以表達的事情,而人在這兩個時代的感受特別深刻,又會有很多不吐不快的感想。
這兩點結合起來,不論是寫在筆下,還是拍成電影,或者製作成音樂,基本都會在水平線以上。
而且這種作品往往是扎堆冒出來的,基數大了,總會有幾個成色特別高的作品冒出頭,它們就是時代產生的偉大文藝作品。
近代中國人都在尋找救國方法。
有些人創作音樂鼓舞士氣,最後是《義勇軍進行曲》脱穎而出,成為新中國的國歌。
有些人琢磨政治理論,什麼君主立憲、無政府主義、聯省自治、甚至是法西斯主義,中國都試過了。最後留下來的是馬克思主義中國化,那是教員提煉出來的。
教員曾經説過,如果沒有親身參與革命,他是寫不出那些方法論和好文章的。
我們以前也寫過長征和教員詩詞的關係。
要是沒有親身參與長征,並且戰勝長征中一連串的挫折,他不可能磨練出那麼大的心胸和氣魄。
他的才氣天賦很優秀,但也需要一個大時代磨礪,才能讓他百鍊成鋼。
缺一個都不行。
5
説完歷史,還是要回到現在。
新中國的文藝創作有幾波高峯。
剛建國的時候,革命運動打破舊的生產關係,把中國的生產力都給解放出來,並且用革命理論打破舊時代的倫理道德,解放了中國人的精神。
而且剛擺脱殖民地的身份,中國人有很強烈的強國意願。
解放生產力+解放精神+強國意願,就是一種很正向的社會風氣。
所以那時候的文藝作品,不論是文章、舞台劇或者革命歌曲,哪怕以現在的眼光來看,你都能感受到很強的力量感。
老一輩人高唱着革命戰歌,奔赴在祖國大地上,建設起無數工廠,修整了數萬座水庫,鋪設了鐵路,還引爆了第一顆原子彈。
比如《英雄兒女》和《英雄讚歌》,56年過去依然很經典。
這是只有在那個年代,才能誕生的文藝作品。
隨着改革開放推進,時代開始轉向。
又一個大時代到來。
毛澤東時代的革命戰歌逐漸淡去,文藝作品更多的描寫平民生活,歌唱家們唱着富起來走進千家萬户,小品和相聲有了諷刺現實的功能,鄧麗君的情歌也在大陸風靡多年。
因為革命多年的社會解凍,中國人有很強烈的表達慾望,什麼事情都能用來文藝創作,中國的每個地方和每個人,都是一座素材庫。
至於文學要分兩方面來看。
王朔們從毛澤東時代過來,經歷過革命年代的壓抑和封閉,進入社會以後徹底放飛自我,陸續發表了《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玩的就是心跳》、《過把癮就死》。
不説內容,只看標題就可以想到,當時的讀者有多麼震驚。
簡直是文藝界的一股泥石流。
另一波人寫傷痕文學,主要內容是回憶以前的艱苦歲月,然後發起反思……不是制度有問題,就是中國有毛病。
我們現在對傷痕文學完全無感。
但是不可否認,傷痕文學和王朔們的作品,其實都是大時代的產物,屬於只有在8、90年代那個時代的轉折點,才能誕生的東西。
當波瀾壯闊的大時代逐漸停下來,國家和社會就進入穩定期。
所謂穩定,也就意味着平庸。
既沒有收復故土和萬國來朝的輝煌,也沒有吃不上飯和顛沛流離的苦難,所以人們也就沒有太多可以感悟的東西,那麼又何來文藝作品。
更不用説加上偉大二字。
那麼在埋頭苦幹沒有大事發生的年代,文藝作品裏是什麼內容?
只有談戀愛。
從小聽到大的流行歌曲在談戀愛,電影和偶像劇在談戀愛,網絡小説也在談戀愛,甚至在遊戲裏也得加個婚姻功能。
好像除了談戀愛以外,就沒有什麼可以表達的東西了。
是啊,除了談戀愛還能表達什麼呢?
國家沒有危機不需要你發出怒吼,國家沒有收復故土不需要你歌功頌德,人民沒有苦難不需要你悲天憫人。
那……除了談戀愛還能幹什麼?
甚至於《霸王別姬》和《活着》,本質上是對過去幾十年的回顧,當那個回顧反思的時代過去,也就沒什麼創作的素材了。
《霸王別姬》號稱中國電影的高峯,但也就到此為止了。
沒有誕生偉大文藝作品的土壤,把可以找到的素材加工好,那也行,但是他們連談戀愛都談不好。
現在的文藝作品都是被資本催熟的,講究的是效率、收益、顏值和流量,完全沒有慢工出細活的意願,更不可能空出時間去體驗生活,於是作品也就沒有質量。
以前那種3年拍一部水滸、10年寫一部小説的事情,再也沒有了,因為資本等不了。
所以現在的小説和電影,基本靠腦補。
女編劇和女導演迷戀“霸道總裁愛上我”,男作者用屌絲逆襲和種馬文討好市場,這種內容不管怎麼看,都有一種塑料感,它們都是不可能在現實生活中存在的。
既沒有時代背景,又沒有親身感受,能有好的文藝作品才見鬼了。
6
老話説“國家不幸詩家幸”,但是反過來看,沒有偉大文藝作品的日子,才是普通人擁有小確幸的日子。
不過這幾年已經沒有小確幸了。
尤其是進入2020年,國家層面都説了,現在是百年未有之大變局。
一個大時代又來了。
可能再過一些年,將會形成另一種社會風氣。
國家有很多需要表達的東西,人民有很多際遇可以描寫,甚至是大時代的社會變化,也能提供數不清的素材。
到那個時候,肯定會有無數優秀作品冒出來,其中有沒有“偉大的作品”,誰都不能確定,但是基數大了概率也大一些。
我們也不必擔心資本催熟什麼,放心吧,沒有人能逃過大時代的漩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