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裏的中國大革命_風聞
温伯陵的烟火人间-温伯陵的烟火人间官方账号-读历史、谈世事、阅人物2020-09-28 14:00

温乎曰:
皮影戲的精彩表演,來自操縱木棍的手。
1
説好寫《活着》,結果又拖了一個月,今天就把坑填上。
《活着》是餘華的小説,張藝謀給改編成電影,於1994年獲得戛納電影節評委會大獎,豆瓣評分9.3分。
簡而言之,好書,好電影。
我們就以底層百姓的視角,聊聊民國到共和國初期的歷史,和上次聊《霸王別姬》一樣,電影只是素材,文章説的是歷史。
兩篇文章是姊妹篇。
故事開場於40年代,講了一個富人如何變窮,以及窮人如何翻身的故事。
福貴是個富N代,原本家裏有祖傳的200畝田,還有一座大宅院,娶的老婆也是城裏米行老闆的千金。
這説明什麼?
在那個地方,福貴家族是有錢有閒的地主階層,而且和同階層的家族聯姻,妥妥的既得利益者,兩家的資源特別豐厚。
如果沒有特殊情況的話,福貴很難掉落階層,哪怕不能把家族事業發揚光大,也能保證一輩子衣食無憂。
但是問題來了。
福貴的爹就喜歡賭博和嫖娼,把200畝田輸掉100畝,還輸掉大半宅院,好端端的家業就這樣丟了一半。
上樑不正下樑歪,福貴也喜歡賭博,賭博間隙還要嫖娼放鬆,精神振奮以後繼續賭。
他的賭博水平很差,基本上逢賭必輸,但屢敗屢戰愈挫愈勇,仗着家大業大想把本錢贏回來,甚至在賭場上重振家業。
沒多久,福貴把房地產都輸給龍二,成了赤貧的無產階級,他爹在搬家之前就給氣死了。
那座宅院和田產,也成了龍二的囊中物。
老話説人就怕“吃喝嫖賭抽”,其實“吃喝嫖”對於窮人來説是大事,可對於家底豐厚的家族來説,這算什麼?
人的胃口就那麼點大,拼命吃喝又能花費多少?嫖娼就不用説了,從來沒有因為嫖娼敗家的事情。
真正的問題是,人在“吃喝嫖”的過程中,逐漸不求上進,然後變得又懶又不願意思考,這就走上一條不歸路。
地主少爺福貴因此返貧,窮人要是染上這些毛病,一輩子也翻身無望了。
自甘墮落才是人生的無底洞。
福貴不求上進以後,也就沒有幹事業的雄心,可人是有慾望的,不管是重振家業或者發家致富,人總想向上走,心甘情願躺平挨錘的恐怕沒有。
那不求上進的人,如何滿足慾望?
只有賭博了。
這種事情不用付出辛苦的勞動,也不用積累資本,只要坐在賭桌上,就有無限可能,説不定一把下去能少奮鬥幾十年。
每個賭徒都是這麼想的,但每個賭徒都在賭桌上輸的褲衩都不剩,因為賭場無贏家。
當然,賭博不只是玩牌耍篩子,那些什麼都不懂聽個小道消息就去炒股的、發現風口不調查不研究就去創業的、把所有希望寄託在一個人的賞識上的,本質上都是賭。
事實證明,凡是內心想賭一把的事情,往往要輸,江湖稱為“薛定諤的賭。”
所以像福貴這種富裕家族,只要沒遇上改朝換代,本分經營產業過日子,基本不會掉落階層,更不可能迅速返貧。
但要是內心產生賭一把的念頭,那就快了。
葛優演的福貴,郭濤演的春生
窮人翻身的普遍路徑是慢慢積累,類似於福貴家族一樣,如果趕上歷史進程走在時代風口上,只要活下來,大概率能迅速翻身。
最典型是春生。
春生是賭場伺候人的小二,後來跟着福貴到處唱皮影戲,結果被國軍抓壯丁。不過倆人運氣好,沒在淮海戰役中被打死,保住一條小命。
隨着解放軍渡江南下,福貴從小人物的本能出發,想活着回家,和老婆孩子一起過日子。
而春生參加瞭解放軍,跟隨部隊繼續南下,後來又奔赴朝鮮戰場,成為根正苗紅的解放幹部。
沒過幾年,春生被提拔為區長,算是徹底翻身了。
其實從本質上來説,春生能翻身也是賭。
不過福貴是不求上進碰運氣的賭,春生是選定方向孤注一擲的賭,他原本就沒什麼可失去的,僅有的資本就是一條命,想翻身只能把命押上賭一把。
富人福貴需求穩,窮人春生要搏命 。
這個和之前説的不矛盾,具體問題具體分析吧。
不過個人命運在歷史洪流面前,什麼都不是。
那個龍二也不怎麼富裕,勉強混口飯吃,費盡心機贏了福貴的家業,成了民國光宗耀祖的地主。結果4年後中國解放了,龍二被劃成地主,拉出去公審槍斃。
龍二對福貴喊:“我是替你死的啊。”
怨誰呢?
要是誰都能看清歷史的進程,天下就沒那麼多窮人了,很多走過的彎路也可以避免。
2
全國解放之後,福貴和春生都沒想到,他們將以另一種方式再見面。
那是50年代後期,國家為了大規模工業化,把福貴和其他人被組織起來,大鍊鋼鐵為工業化服務。
在全民為公的年代,福貴的兒子有慶也得參加鍊鋼。
有天他實在累得不行,便在土牆後邊睡着了,什麼都聽不見。正好新來的區長在倒車,不小心撞到土牆,有慶被砸的血肉模糊,很快就不行了。
鎮長找到福貴,話裏話外都透露一個意思,新區長是領導,要不就算了吧?
福貴早已不是曾經的少爺,不過是一介平頭老百姓,根本不可能硬剛區長,把有慶埋在山頭,也就算了。
要不能怎麼辦?
新區長坐車到有慶墳前,送上一個花圈,福貴這才發現,撞死兒子的新區長就是春生。
春生望着福貴説了一句話:“怎麼是你的兒子?”
不知你們是怎麼看的, 反正我聽着這句話挺來氣。
難道其他人的兒子,就能隨便撞了? 就憑你春生做了區長,就能撞死別人的兒子不用償命?
“怎麼是你的兒子”,説明一個問題:
春生對撞死人的愧疚,只因他是故人福貴的兒子,而不是對於死者和家屬的愧疚 。
如果有慶不是福貴的兒子,恐怕春生連這點愧疚都沒有。
看到這裏你就能明白,曾經 的 窮人 春生翻身以後,已經失去對底層人民的共情心理,成為高高在上頤指氣使的大人。
而那個位置,以前是屬於福貴的。
也就是説,春生和福貴的社會階層轉變之後,基本沒有什麼變化,依然是屁股決定腦袋。
坐在什麼位置,便想什麼事情,説什麼話。
當年的軍民魚水情,已經變的魚是魚水是水,恐怕用不了多久就相忘於江湖了。
春生和福貴的問題不是個例。
有人曾經 吐槽,這些年鎮長説什麼就是什麼,從來沒人反對過,而且其他人也不敢反對。
因為鎮長是代表組織的領導,反對鎮長,很可能被解釋為反對組織,某些領導也利用對組織的解釋權,隨便給反對他的人扣帽子。
所以鎮長和區長管理的地方, 都是針插不進水潑不進的獨立王國,他們則是 説一不二的國王。
如果只有個別領導是這樣,那也沒什麼,做領導總有強勢和弱勢的區別,強勢領導説一不二是常態。
可鎮長和區長都是屁股決定腦袋,那問題就大了。
鎮上有區,區上有縣,縣上有市,市上有省……每一級領導都這樣的話,説明從省到村,遍佈大大小小的獨立王國,每個獨立王國都有一個春生式的國王。
他們撞死人沒有愧疚,不把窮人的命當命,稍微有點愧疚還是因為故人的兒子。只有和國王沾親帶故,才能享受到調動工作的福利,以及同情和送花圈的待遇。
普通老百姓是沒資格的。
他們的孩子被撞了,找個地方埋了拉倒,絕對不能給區長上眼藥。
在《活着》的世界裏,表面上看是故人重逢,背後卻是權力結構固化。
3
解決權力結構固化的方法,在電影裏出現過,但走到那個最終解決方法之前,還需要一點過程。
我們來捋一下這個過程。
剛開始大鍊鋼鐵的時候,鎮長到福貴家裏收鐵器,要集中到土鋼爐裏鍊鋼。
鞏俐演的家珍是福貴老婆,心疼家裏的鍋碗瓢盆,問鎮長:“家裏沒有鍋灶,那我們怎麼吃飯啊?”
鎮長大手一揮:“鎮上辦了大食堂,什麼時候餓了,只要你抬抬腿,往食堂門裏一跨,魚呀肉呀,撐死咱們。”
聽聽這話就有問題。
那可是50年代後期,一年能吃一頓肉就不錯了,誰家能扛住每天大魚大肉?再説了,昨天還吃不飽飯呢,明天就能吃的撐死,也不想想糧食和魚肉哪來的。
不過他們不再乎,只管敞開肚子吃就是了。
因為在辦大食堂的時候,鎮上居民家裏的牲畜也充公了,能撐死他們的魚和肉,都是以前人們捨不得殺的牲畜。
反正不是自己的東西了,浪費多少都不心疼,公家的財產能撈一把是一把,不佔便宜是王八蛋。
福貴家有兩隻羊,也和其他人的羊一起充公到大食堂了。結果隔幾天就殺一隻,給大家做羊肉吃。
家珍還奇怪,怎麼又吃肉了。
就這麼胡吃海喝了不長時間,大食堂裏的糧食告罄,滿足不了大家的伙食需求,糧食危機來了。
接下來把 《讓子彈飛》拉進來客串一會。
有些話不好明説,我儘量簡單明瞭一點,免得大家跳戲。
糧食危機的幾年後,葛優演的師爺想了一個辦法,準備把田分了,各家種各家的田,不用吃大食堂了。
張麻子不同意。
他認為集體公有的生產關係不能變,一旦生產關係變了,整個國家制度就要變,到那個時候就不能保護百姓的利益,還得被外國壓榨盤剝,於是頂着壓力把分田的建議駁回去,還批評了想分田的師爺。
而且他也知道基層的問題,比如春生的獨立王國,撞死人不用償命等等,這些他都是知道的。
有次張麻子請客吃飯,對在座的各位説:
“現在用幾盒香煙就可以把一個黨支部書記給賄賂了,如果把女兒嫁給一個幹部,那就要什麼有什麼。他們和工人農民是兩個對立的階級了。”
你説春生和福貴是不是對立的?鎮長和居民是不是對立的?
要不是對立階級的話,春生撞死人之後,不會一點懲罰都沒有,其他目擊者更不會話都不敢多説。
在張麻子看來,糧食危機後的分田和春生的獨立王國,歸根結底都是修正主義,本質上是一回事。
於是他把兩件事合在一起,想用一場“社會主義教育運動”解決問題。
這場運動的目的是整頓和教育。
比如投機倒把的、貪污盜竊的、薅羊毛的、損公肥私的等等,都要在這次整頓中得到教育,讓他們以後不能做壞事了。
但是這次整頓教育很不成功。
師爺的主要目標是教育基層幹部,尤其是處理經濟領域的問題,説春生和鎮長等幹部是沒問題的,不過是收了幾盒香煙而已,改了就行了。
也就是人沒問題,錯誤也不大。
張麻子説不對,這不是小小的經濟問題,教育對象也不是基層幹部,這是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的政治問題,要教育的是各級當權者,尤其是師爺這種高層。
他親自把社教運動改為清政治、清經濟、清組織、清思想……要從大方向下手,別什麼事都往基層推。
張麻子折騰了半天,但各地都反響冷淡,什麼工作都推不下去,別説清組織和思想了,連貪污受賄都清不動了。
到後來他的文章也被截住,發不出來。
張麻子從來沒有如此失落,以前斬黃四郎的時候,身邊還有幾個兄弟,如今住進鵝城,兄弟們還在,卻要和師爺去浦東了。
他思來想去,既然到處都是獨立王國,那就重新給鵝城百姓發槍,打爛你們的獨立王國。

4
張麻子打爛獨立王國的行動就是大革命。
這個情節電影裏沒細説,倒是小説裏多寫了一段。
春生被羣眾押着遊街,胸前掛着大牌子,幾個紅衞兵對春生拳打腳踢,狠起來一腳踢在春生腦袋上,發出“咚”的聲音,然後躺在地上不動了。
福貴走上去問為什麼打他,紅衞兵説春生是舊領導,拉出來批判一下。
一個月後,春生還是上吊死了。
鎮長也被拉出去交代問題,不過他的結局算好的,捱了幾次打,還能平安回家。
這麼説的話,張麻子給鵝城百姓發了槍,已經把獨立王國打爛了。
但打爛之後該怎麼辦,沒人知道。
小説裏批鬥鎮長的一段很有意思。
當時他們正在田裏幹活,突然走來一羣16、7歲的紅衞兵,趾高氣揚的樣子和二百五似的,指着牆壁就問為什麼沒有標語。
鎮長點頭哈腰,趕緊説刷上啦,在屋子後邊呢。
那些紅衞兵掌握生殺大權,根本看不起鎮長,吹起哨子就讓所有人集合。
集合起來幹嘛?
弄權唄。
他們問有沒有地主,又問有沒有富農,再問有沒有走資派?聽説都沒有以後,指着鎮長的鼻子説,那你就是走資派,帶走。
而且紅衞兵想動員羣眾,讓他們反抗鎮長的統治,但是福貴等人也搞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就説鎮長沒欺負他們。
紅衞兵輕蔑的説,不可救藥。
這件事裏有幾個信息:
紅衞兵完全不知道大革命的目的,也不清楚自己的任務是什麼,甚至連發動羣眾的方法都不懂,只是仗着張麻子給的權力橫行霸道。
福貴等人也不知道大革命在幹什麼,更不知道自己在革命中屬於什麼地位,以及該如何配合張麻子的大革命。
他們以為大革命就是抓人,為了防止被抓,還躲得遠遠的。
總之,參與其中的人都不知道要幹嘛。
於是紅衞兵只能搞破壞,打爛獨立王國之後一臉茫然,陷入沒事找事的死循環。福貴等人開始反感紅衞兵,進而反感大革命,為大革命徹底失敗埋下伏筆。
唯一知道大革命要幹嘛的是張麻子。
但是這盤棋太大,他需要紅衞兵系統幫他實現目的,不可能每件事都親歷親為。
那麼當紅衞兵系統失靈、福貴這種羣眾又反感的時候,張麻子的失敗也就順其自然了。
這是執行過程中的結構性矛盾,基本沒有解決的辦法。
最後結果是大破了,卻沒有大立。
張麻子也只能感嘆,這屆鵝城百姓帶不動。
5
福貴敗家的時候, 龍二送給他 一個 皮影戲 箱子 ,福貴帶着 皮影走南闖北, 養活了一家老小。
那些幕布後的皮影,被兩根木棍操控,表演出讓人驚歎的動作。
而擺動木棍的,卻是另一個人的手。
其實福貴、春生、龍二、鎮長、師爺甚至張麻子,又何嘗不是幕布後的皮影。他們表演出來的動作,時而激昂時而哀嘆,無非是皮影后面的手,需要他們做出的動作。
那隻手有時候是命運,有時候是局勢 。
真可謂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這篇寫的有點隱晦,不過總體走向是清晰的,老讀者應該都懂。這篇也是大革命系列的倒數第二篇,還有一個世界局勢下的大革命,過段時間填坑。
因為是説同一件事,我儘量從不同的角度切入,可能文章偶爾會有雷同,但也不影響大方向。
要是覺得還行,就點個再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