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歷史學、文化學角度看抗日神劇——王衞星、李昕專訪（上）_風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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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麼樣的電視劇算是“抗日神劇”？

　　真實的中國抗戰史是怎樣的？

　　為什麼當代會不斷出現“抗日神劇”？

　　受訪專家介紹

　　王衞星

　　江蘇省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研究員、中國抗日戰爭史學會理事、南京大屠殺史研究會副會長、南京大屠殺史與國際和平研究院研究員、南京大學南京大屠殺史研究所兼職研究員、南京師範大學兼職教授，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主要從事日本侵華史、南京大屠殺史和抗日戰爭史研究，出版專著和資料集多部，發表論文80餘篇。

　　李 昕

　　中國人民大學博士，中國社會科學院博士後，江蘇省社會科學院哲學與文化研究所副研究員，南京大屠殺史與國際和平研究院研究員。主要從事文化哲學、歷史哲學、文化記憶研究和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研究，出版專著多部，發表論文數十篇。

　　《中國國家歷史》(以下簡稱“《中》”)：目前在電視媒體圈，抗日題材的電視劇異常火爆。其中有非常優秀的劇目，但也不乏一些“劇情離奇”的電視劇，由此出現了“抗日神劇”的説法。您覺得什麼樣的電視劇算是“抗日神劇”？

　　王衞星(以下簡稱“王”)：“抗日神劇”的出現既是一種社會現象，也是一種文化現象。從歷史學的角度來説，“抗日神劇”至少包含兩個要素：第一，它描寫的內容與中國抗日戰爭相關；第二，“神劇”實質就是“神話劇”，它既非現實，又非歷史，僅僅是人們空想出來的一種願望，或者一種神話。我想，這兩個要素結合在一起就是“抗日神劇”。

　　**李昕(以下簡稱“李”)：**我贊同王老師的觀點。所謂“神”，是指它在某些情節的設置或者表現方法上，超出了人類基本的認知水平，比如著名的“手撕鬼子”。人真的能靠自身的臂力把人撕開嗎？顯然這是不符合基本常識的。出現這種違背正常邏輯的情節，基本上就可以稱它為“神劇”了。這是“抗日神劇”發展的第一階段，主要體現在故事情節不合理上，例如“包子雷”和“手榴彈打飛機”之類的情節。之後開始出現的如《地下交通站》之類的影視作品，並沒有超出人類認知水平的誇張情節，而是極度矮化日本侵略者，背離了真實的歷史，這是第二階段的“神劇”。而最近幾年“抗日神劇”出現新特點：日本侵略軍很“神”，既有能力，也很聰明，但是我們的抗日隊伍更“神”，有超出人們想象的智商、武器裝備和驚人的協調能力。這是一個既寬泛又有意思的劇種。

　　《中》：真實的中國抗戰史是怎樣的？

　　**王：**從時間上看，從九一八事變開始，抗戰由局部戰爭發展到全面戰爭，再到抗戰的最終勝利，歷經十四年之久，故我們將其定性為“艱苦卓絕的抗日戰爭”。

　　這裏的“艱苦卓絕”應該如何理解？中國人民在抗戰中付出的犧牲，官方的説法是傷亡3500萬人，這是第二次世界大戰所有參戰國家當中傷亡人數最高的。因為中國的抗戰歷時最長。當然，蘇聯的傷亡也很大，1965年，勃列日涅夫在慶祝衞國戰爭勝利20週年的講話中説，戰爭使2000多萬蘇聯人喪失了生命。蘇德戰爭是從1941年6月22日德軍進攻蘇聯開始，直到1945年結束，前後歷時4年，從時間上看比中國短。如果按照年均傷亡人數計算，蘇聯是最多的。但從總傷亡人數來看，中國是最多的。

　　1938年，徐州會戰

　　中國傷亡最多，一是因為日本侵略軍尤為殘忍和野蠻，製造了南京大屠殺等一系列慘案，在中國華北實施“三光作戰”等。二是日軍戰鬥力較強。從武器裝備來看，無論是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八路軍和新四軍等抗日武裝，還是國民政府軍隊，武器裝備都遠落後於日軍，尤其是缺乏重型武器；從軍事訓練角度看，中國的軍事訓練與日本還存在較大的差距。日本軍人必須經過軍校正規學習和訓練才能被任命為軍官。級別高一點的軍官，比如中佐和大佐，基本上都是陸軍大學畢業的，即便是一般的下級軍官，也要上陸軍士官學校。日本陸軍大學和陸軍士官學校都是當時培養軍事人才的著名院校。反觀中國軍隊，受當時歷史條件的限制，很少有人接受過正規訓練。中國最著名的軍校——黃埔軍校，嚴格意義上講，只是一種短期培訓班，一期只有幾個月，而日本陸軍大學，一期則是數年。因為中國當時急需革命武裝力量，所以部隊極其缺乏軍事人才，基本是培訓幾個月就奔赴戰場。此外，還有一所相對正規的學校，即保定陸軍軍官學校，這所學校一期兩年左右，不過與日本陸軍大學相比還有很大差距。當時中國士兵的素質也不如日軍。日軍的軍事訓練非常規範和嚴格，有專業的操典。而我們的士兵，很多人都是文盲，甚至是以抓壯丁形式入伍的，沒有經過專門的訓練。在這種敵強我弱的情況下，這場戰爭註定一定是“艱苦卓絕”的。

　　黃埔軍校成立典禮，桌子正中站立者為孫中山

　　2018年是毛澤東《論持久戰》發表80週年。毛澤東在《論持久戰》中寫道：

　　日本的軍力、經濟力和政治組織力是強的，但其戰爭是退步的、野蠻的，人力、物力又不充足，國際形勢又處於不利。中國反是，軍力、經濟力和政治組織力是比較弱的，然而正處於進步的時代，其戰爭是進步的和正義的，又有大國這個條件足以支持持久戰，世界的多數國家是會援助中國的。——這些，就是中日戰爭互相矛盾着的基本特點。這些特點，規定了和規定着雙方一切政治上的政策和軍事上的戰略戰術，規定了和規定着戰爭的持久性和最後勝利屬於中國而不屬於日本。

　　有些學者在評價中國抗日戰爭勝利的時候，用了“慘勝”兩個字，如馬振犢老師寫的書，書名就叫《慘勝——抗戰正面戰場大寫意》。雖然我們最後獲取得了勝利，但勝得很慘烈。

　　中國人民是在非常艱難的環境中與日本侵略軍進行殊死戰鬥的，然而如此艱難的戰爭，按照“抗日神劇”的演繹，幾乎變成了兒戲。如果有“手撕鬼子”的打法，中國人民的抗日戰爭恐怕3個月就打完了，還需要14年嗎？順着這個邏輯推理下去，那麼好打的日軍還打了14年，不是反證我方軍隊無能嗎？表面看起來矮化了日軍，實際上是貶低了自己。

　　《慘勝——抗戰正面戰場大寫意》書影

　　《中》：在您看來，為什麼當代會不斷出現“抗日神劇”？

　　**王：**電視劇有買方市場就有賣方市場，有人愛看，導演才會拍。如果收視率很低，沒有人看，哪個導演會有興趣去拍？拍收視率高的電視劇還可以增加廣告收入。一定是有較大的市場需求才會有這種產品。這個可以從文化現象、觀眾心理和文化政策三個方面來分析。

　　從文化現象來看，有人喜歡看，這個文化產品才會應運而生。如果我們再深入思考，為什麼觀眾會喜歡看？這就涉及觀眾的心理了。中國經歷了艱苦卓絕的抗日戰爭，最終取得了勝利。我們的歷史教科書在講述1840年鴉片戰爭開始的近代史的時候，基本有一條主線，那就是中華民族的屈辱史。講屈辱史的過程中，我們更多是在講受害史。1840年鴉片戰爭，英國強迫中國簽訂第一個不平等的《南京條約》，此後還有一系列的不平等條約。中國始終處在受壓迫、受奴役的地位，日本發動的侵華戰爭，使這種屈辱和奴役達到了頂點。我們的歷史教育，實際上講授的是中國受害的歷史，在這一過程中，一些國人的歷史認知容易出現偏差，進入誤區，在內心埋下了“仇恨”的種子。當這種“仇恨”心理在現實中無法發泄的時候，人們往往希望通過虛幻的情境來滿足自己的心理需要。手榴彈一拋，飛機就掉下來了，很解氣。之所以有這麼多人喜歡看抗日神劇，與他們的“仇恨”心理有密切的關係。當然，我也看這類電視劇，更多是從研究的角度來看它，否則就無法知道問題出在哪裏。

　　南京靜海寺中國近代不平等條約史料展，孫潔攝

　　“抗日神劇”之所以屢禁不止，還有一個原因是此類影視劇前期審批程序相對寬鬆。隨着對“抗日神劇”的批評日趨嚴厲，引起了社會各界及學界的廣泛關注，主管部門也開始重視這一問題，收緊了審批制度。此後，“抗日神劇”才開始逐漸減少。

　　**李：**我再談一談我對這個問題的看法和認識。關於大眾文化心理的問題，這裏説的是一個“解恨心理”問題，這是最重要的基礎，也就是説大眾需要情感的發泄。大概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熒屏上陸續出現“抗日神劇”，而這和我們國家的發展有着密切的關係。隨着中國的日趨強大，國際地位不斷提高，人們希望塑造的民族形象是優秀的、強大的、不屈不撓的，我們的國家一直都很頑強，很有能力。然而，14年抗戰那麼艱苦，與我們希望的形象反差巨大，因此很多人內心深處很不願意認同這種形象，也不願完全接受這段屈辱的歷史。有的人認為當時的國人太窩囊，有悖於民族自尊心和民族形象的塑造。在這種情況下，談到文化心理和抗日神劇之間的關係時，實際上是和我們國家綜合國力的發展息息相關的。

　　歷史教育的對象不僅僅是廣大青少年，也不僅僅是歷史教師，更重要的是全社會，所有公民都要對這段歷史有正確的瞭解和認識。當對抗日戰爭歷史有清晰認識的時候，就會產生一種敬畏之心，只有在此基礎上進行的藝術誇張才會有尺度、有底線。但是，很多編劇可能對這段歷史瞭解得不夠深刻，對於戰爭的殘酷認識不足，所以缺乏敬畏之心，進而“敢於”胡編亂造。正因為他們對這段歷史不甚瞭解，才會這麼做。因此，對於整個社會來説，樹立正確的歷史觀，形成客觀的歷史評價和歷史教育體系非常重要。

　　**王：**另外，最近幾年“神劇”的頻出，和中日關係的新動向也有密切的關聯。20世紀六七十年代至20世紀80年代，並沒出現“抗日神劇”。20世紀70年代，在中日邦交正常化的時候，受中國領導人邀請，不斷有日本青年代表團訪問中國。但是進入20世紀80年代，日本右翼勢力抬頭，掀起了一股否認南京大屠殺、美化侵略戰爭的社會思潮，這股錯誤思潮愈演愈烈，許多不瞭解真相的日本人受到蠱惑，認為南京大屠殺是中國人虛構的，從而激起了中國人民的強烈不滿。特別是近幾年來，日本右翼勢力進一步抬頭，更加激起了中國人民的義憤。這種義憤促使社會上一批“憤青”的形成。之前，網絡上曝出兩個年輕人在南京邵家山抗戰碉堡前穿日本軍裝拍照，遭到廣大網民的強烈譴責。兩個年輕人的行為固然應該受到譴責和嚴肅處理，但是網絡上一些人動輒喊打喊殺，純粹從泄憤的角度出發去聲討，也是一種不健康的“憤青”心態。

　　南京大屠殺現場，江邊屍橫遍野

　　如果今後日本政府能夠深刻地反省歷史，真正認識到日本軍國主義犯下的戰爭罪行，向中、韓等受害國人民真誠道歉，相信會得到亞洲被侵略國家人民的寬恕，到那個時候，“抗日神劇”也許就會失去市場。

　　- 未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