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張愛玲所想:不快樂的感情,維持給誰看呢?_風聞
张佳玮-作家-2020-09-30 17:51
我對傳統婚姻和家庭模式的恐懼,自讀張愛玲始。
《傾城之戀》裏,範柳原吐槽説,花錢娶個對自己沒感情的人來結婚,所謂“婚姻就是長期的賣淫。”白流蘇為之大怒。
然而她最初去跟範柳原好,確也存着類似心思:釣着範柳原,也就是想找個投托,好避出她那個狗屁倒灶的家庭。
只因她那個家庭,一羣人看似關心感情的進度,其實各自盤算。既想不影響家裏的體面,又把她送走。
真是嘴上全是主義,心裏都是生意。
她幸福不幸福,家裏人並不關心。家裏人男的關心場面上的形象,還説法條抵不過三綱五常。女的個個算計精,忙着為女兒找婆家。白流蘇跟個亟需被賣的貨物似的,但還不能佔了好資源。
等她第一次南下又回上海時,還得被家裏人出賣隱私當做談資,拍着大腿感慨一番。
當然白流蘇與範柳原後來因為災禍,反而成了正果,算是作者的仁慈了。
畢竟生活中大多數時候,這類故事的結局就是:大家庭裏謠諑排擠,終於又趕走了一個成員。此後面上笑嘻嘻,背後傳八卦,繼續算自己的小賬罷了。
至於湊合的婚姻幸福不幸福,其實彼此心裏有數。大家彼此追求體面,湊湊合合過吧。
《留情》裏頭,敦鳳和米先生都是再婚。敦鳳求的很實際,就是“回到可靠的人手中”。彼此沒什麼愛,婚姻更像是拔河。她作為老夫少妻的少妻,就能在自家人面前公開談論丈夫的壽命,能借着丈夫跟自家人顯擺,彷彿自己贏了。
這樣的感情生活,除了經濟上求個穩妥、場面上好做人之外,有什麼意思?天知道。
結尾所謂世上的愛,都是千瘡百孔的,但還是相愛着——這句話有點諷刺,又有點蒼涼的釋然。
乍看荒誕,但細想多少感情,還真就是這個鬼樣子。
《紅玫瑰白玫瑰》裏,佟振保一輩子要體面。
娶孟煙鸝時談不到愛情,“就是她吧”。則用範柳原的邏輯,孟嫁了佟,也不過是長期賣淫。
於佟而言,在所有感情裏,他求的都是個當家做主的體面感。
巴黎的妓女、初戀的玫瑰,他求的都是“自己要做那個世界的主人”。甚至和王嬌蕊親吻,也希望自己和王嬌蕊經歷的別人不一樣。後來在電車上重見王嬌蕊,發現自己沒法維持希望維持的體面姿態時,內心崩潰了。
所以在那個世界裏,婚姻是要維持的。即便裏頭亂七八糟的了,但得維持。先維持着哄過了自己,再維持給別人看吧?
因為不體面了,就會遭遇白流蘇在自家宅子裏的悲劇,被落井下石地嘲諷和討論。表面上一團和氣,背地裏捧高踩低。
《等》裏,一羣太太默默等着,閒聊,家長裏短。彼此沒有安全感。半真半假沒話找話的講述中,談論老公會不會另找人,談論掉頭髮怎麼辦。
就這樣瑣屑漫長的過程裏,生命自顧自走過去了。
然後就是《鴻鸞禧》,算是對這類婚姻的嘲諷集大成嘲諷。
未來嫂子去為婚禮購物,暴發户氣質的小姑子們嫌棄她家世,背地裏吐槽不休,還覺得她會花錢。
新郎新娘算計着買東西,好從老父母那邊多要點出來。
婚禮無聊之極,各自存着心思在折騰。
本篇真女主角,婁太太。其實婚姻裏地位不如丈夫,於是非要顯得霸悍,顯得丈夫怕她;丈夫反正也長袖善舞,也不想顯得不體面,那就配合吧。
婁太太自覺一輩子到處失敗,但始終堅強地挺立着,就為了維持個場面。丈夫説了她沒聽到的冷笑話,都要配合笑得大聲。
這裏頭最妙的幾句話:
“她向來多嫌着旁邊的人的存在的,心裏也未嘗不明白,若是旁邊關心的人都死絕了,左鄰右舍空空地單剩下她和她丈夫,她丈夫也不會再理她了;做一個盡責的丈夫給誰看呢?她知道她應當感謝旁邊的人,因而更恨他們了。”
“婁太太突然感到一陣厭惡,也不知道是對她丈夫的厭惡,還是對於在旁看他們做夫妻的人們的厭惡。”
那,維持個夫妻場面,都是為了給人看的。
無聊嗎?不如散了乾淨吧?
然而,“叫她去過另一種日子,沒有機會穿戴齊整,拜客,回拜,她又會不快樂,若有所失。繁榮,氣惱,為難,這是生命。”
“湊合過唄,還能離咋地?”——張愛玲筆下的人不會這麼説,但事實上,就在這麼做。
於是遷就在這份沒什麼愛情,為了結婚而結婚,為了體面而體面的關係裏。
在明明不幸福的婚姻裏,維持着體面,維持着假裝幸福的嘴臉,算計着,琢磨着,表演着。
希望成為別人口中體面的夫婦,希望在自家人眼裏很有譜。
也許是,把所有人都哄過了,就能哄到自己,讓自己相信這樣也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