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的粽子,我的小情懷_風聞
高飞锐思想-曾高飞,资深产经观察家2020-09-30 08:30
中秋臨近,本當吃月餅,我卻寫起了粽子,有點不合時宜。但《月餅》已經在一個月前寫過了。寫粽子是為紀念屈原,也不單單為了紀念——題記
傳統節慶,含義雋永,與相應美食匹配,早早就把我們的胃口吊了起來。春節是美味集大成者,母親説,春節沒吃好,意味着新的一年都要忍飢挨餓,沒好日子過。元宵夜的元宵,中秋夜的月餅,端午節的粽子,都讓人垂涎欲滴,回味悠長。處在半飢餓狀態的小時候,過年過節,都是為了那張嘴,都是為了填飽肚皮,吃上一頓幾頓與平時不同的好吃的。
只有端午節不一樣。端午節除了吃粽子,還有一層更深刻,更高尚的人生意義,不管父母是教師農民,不管你三歲五歲,都要告知與被告知的。端午前後,江南陰雨綿綿,如泣如訴。小河裏的水漲了,像極了偶爾失去温順的母親,嗔聲含怒,讓人畏懼。這個節日,因為屈原的投江變得沉重,就像老農身上的舊傷,在潮濕陰冷的日子都要隱隱作痛。端午節,就連我們小孩,都要收斂脾性,變得乖巧懂事,不再追追打打,莫名地深沉起來,半天不願多説一句話。

端午的江南,是要賽龍舟,包粽子的。千百年來,人們做着同一個夢,希望把屈原從河神手裏搶回來,讓他再次綻放璀璨的文明之光。屈原投在湖南汨羅江,這一天,湖南人更加食不甘味,夜不成寐。在二十四節氣中,為紀念人而設的,屈指可數,清明算是一個,端午算是一個。發軔於湖南,紀念湖南人的,就更少了——湖南人在源遠流長的中國文明史上,95%以上的時間星光黯淡,地位尷尬,只是到了近現代,才驀然花開,大放異彩。
對屈原,作為湖湘文化孕育出來的文化人,我是感恩戴德的。那句“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雖然有些沉甸,註定認可了就選擇了艱辛,卻早就成了自己的座右銘。可小時候對屈原的認識和感恩,沒有現在這麼深刻和高尚,只是因為他,我們才有粽子吃,過上幾天温飽的日子。當然,也在不成熟的思想裏,覺得屈原一生很值,是那種流芳百世的開掛人生,我們不僅要學習他的詩文,似懂非懂地琢磨做人的道理,在他死後千百年,人們還要用一個偉大的節日來緬懷他。在中國五千年文明史上,因為一個人的忌日成為傳統節日的,也就屈原一人了。只要中國人在,端午就在,屈原精神就在。如今的端午節,已隨着中國人的腳步遍佈全球,落地生根,被發揚光大。屈原投江成為中華文明史上感天動地的一筆,屈原投江的目的成為中國知識分子追求真理的內心驅動。

真是扯得有點兒遠了,現在把筆拉回現實,嚴肅認真地説説那些記憶中的美味的粽子。
年輕聰明的母親是包粽子的能手,每年端午都要給我們露一手——她似乎很享受她的勞動創作,看家人吃得開心,她很陶醉,就像喝了二兩米酒。分到每個人頭上的粽子不多,多則七八個,少則三五個。
包粽子要準備三樣主要東西:糯米、餡和竹葉。糯米和竹葉是關鍵材料,必不可少;餡是錦上添花,沒有可以,有則更好;粽子的差異化,最終卻體現在餡上。
糯米產量低,不到粘米的一半,種起來很不划算,讓當家作主的父親耿耿於懷,種糯米算是不務正業。可每年都要劈出一小塊地,種上一點,因為糯米有糯米的作用,不可替代,元宵、粽子、過年的很多年貨,都要用到糯米。沒有糯米,過年都要比別人寒磣。
距村莊兩三里的小河邊生長着一片竹林,那竹子亭亭淨植,抱團生長,密密麻麻。竹葉又長又寬,是包粽子的絕佳材料。那年月燒柴薪,野外的木棍柴草,一到秋天就被洗劫一空了,唯獨那片無主的竹林沒人砍伐,大家心照不宣,那是用來包粽子的,神聖不可侵犯。可那片竹子還是沒能經住歲月的考驗和環境的變化,現在已經沒有了,那條記憶中的清澈的小河,也成了一條污濁的臭水溝。村人説,那片竹子是自己枯萎死掉的,與水質有關。竹子死掉後,村裏就再沒人包粽子了,改成花錢買了。端午前夕,鎮裏集市上擺滿了粽子,有各種各樣的餡,省卻了包粽子的麻煩。
可我還是喜歡自己家的粽子,總覺得買來的粽子沒有那種正宗的味道。端午前,母親取出儲藏快一年的糯米,放在乾淨的井水裏浸一個晚上,讓糯米發泡變鬆軟。不用母親吩咐,我們早就一溜煙跑到小河邊,摘回一籃竹葉,在村口的井邊洗乾淨,帶回來。母親做,我們看,有時候做做幫手。母親將竹葉捲成圓錐狀,用調羹往裏塞糯米。糯米塞到一半,放紅棗、花生米、或其他果仁做餡,再把另一半糯米塞滿,然後封口,用線紮好,一個粽子就成了。碰上年成好,手裏有閒錢,母親也吩咐父親從鎮上買回一兩斤五花肉,用來做餡。沒錢的時候,也有可能做葷餡,只要我們願意,如黃鱔絲、泥鰍片、螺絲肉,味道也不錯的。

端午前就在吃粽子了,端午過後的第二天,基本上就不吃了,也吃完了,沒有了。端午前,家裏一直有粽子,想吃了,拿幾個放進鍋裏蒸,很快就熟了。但不能多蒸,只有端午節那天中午,才蒸得多,一個人甚至有三五個,夠飽了。粽子熟了,剝開來,熱氣騰騰,清香撲鼻。五花肉作餡的粽子,很解饞。五花肉流着油,把糯米都浸潤了,吃起來格外香。現在飲食,講究少油,油多了,吃起來不健康。可那時候,鬧油荒,很多菜都沒放油,有氣無力的,補充點油,可以長勁,讓手腳充滿力量。
也吃過其他葉子包的粽子,如荷葉。荷葉粽與竹葉粽形狀不同,竹葉粽以圓錐狀為主,大小均勻;荷葉粽為方塊,可大可小,能包多大就包多大,有豐富的想象空間。母親是個很有創意的人,全村用荷葉包粽子,是母親的發明,後來被其他村人效仿,漸漸流行。荷葉粽有神奇的味道,荷葉荷花香,滲進了粽肉裏,也瀰漫在空氣中。包粽子的荷葉不要新鮮的,以陳年枯荷葉為宜。每年秋天,荷葉枯萎之前,母親都吩咐我們到村口荷塘儘可能多地摘些荷葉回來存放,以備後用,用途最多的就是大年夜蒸雞,端午包粽子。那口荷塘的荷葉,每年都被我們摘得最多。
粽肉有甜有鹹,我討厭甜粽,喜歡鹹粽。在我看來,只有鹹粽,才有正宗的粽味,彷彿甜粽配不上湖南人那種重口味的血性;我想屈原也是喜歡鹹粽的,甜是工業化的產物,屈原那時候沒有人工甜,只有自然甜。我們湖南人,覺得只有鹹才有那種憂國憂民的家國情懷的味道,甜是沒有的。
花甲之年的外婆也喜歡包粽子,因為我們喜歡吃。外婆包的粽子,餡是五花肉,或者鹹蛋黃,我一直認為鹹蛋黃粽最美味。外婆一個人生活,那時身體尚好,無病無痛,種田耕地,餵雞餵鴨,有餘錢買肉,有閒時醃鹹蛋。過年過節,別人家是女兒女婿給長輩送禮,我們家是反過來。由於子女多,又都在讀書,嚴重入不敷出。過年過節,是外婆拎了雞鴨魚肉和節慶食物往我們家跑。外婆的做法讓父母很難堪,尤其是父親。外婆來了,父親就躲了,一個人貓在地裏悶悶不樂地揮鋤幹活。父親那點心思逃不過外婆的眼睛,外婆也不願傷父親的自尊,往往放下東西,喝口水,不吃飯就回去了,儘量避免與父親見面的尷尬。見外婆走了,父親踅回來,找個藉口,對我們發發脾氣,算是出口悶氣。
那時候,被父親莫名其妙地痛批後,委屈的我們不明白父親的心思,現在算是明白了:作為晚輩,父親不能給岳母送禮,心裏該有多憋屈啊。父親沉默寡言,對外婆還算孝順,從來沒有粗聲大氣地説話,嘴巴也甜,叫的時候滿臉堆笑——對其他人,他從來沒有這種善良的表情。過年過節,外婆給我們送東西,父親很過意不去,他為自己無能感到委屈。現在外婆早就去世了,父親也進入了風燭殘年。但過年過節,父親無禮送外婆的愧疚畫面,一直留在記憶中,幾十年過去了,仍然那樣清晰,歷歷在目。
節慶食物,粽子是唯一可以吃飽的,而且一飽就可能兩三天,這種經歷在成長過程中很難得。糯米是自家種的,其他食物,如中秋的月餅,是要花錢買的。有時候,一頓可以吃上三五個粽子,把小肚皮撐得西瓜一樣溜圓,特別是端午節那天中午。現在端午前後,也愛吃粽子。全國各地的讀者和粉絲寄來各種風味的粽子,有甜也有鹹,餡五花八門,把全國的地方小吃都囊括了。

但我總覺得這些粽子沒有當年那種粘乎乎的糯性,沒有那種唇齒留香的美味,唯一不變的,是那種亙古不變的情懷,在生命中發揮作用,藉助屈原紀念活動薪火相傳,深入民族的骨髓之中。
2020年9月26日北京右安門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