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顧家裏三代人的就業經歷【上】:父親是40後,他的就業觀念很簡單——吃飯_風聞
一洗闲愁十五年-2020-10-03 09:15
【本文原標題為“關於就業的三件平凡事【上】”,風聞社區進行了修改】
假期有閒,昨天在一個羣裏和朋友們聊起兩個月後就是春招,本屆畢業生作為特殊年份的就業羣體將要面臨的困難、壓力與機遇。其中反覆被提及討論的一個關鍵詞是就業觀念。討論完畢,多少還有點感觸。回顧了我們家裏三代人中的三個就業經歷,雖然平平無奇,但似乎也都還有點代表性,隨手寫下,謹為觀友們提供一點觀察和思考的素材。
我父親是40後,他的就業觀念很簡單——吃飯。
我父親小時候家庭條件很糟,雖然是城鎮居民,但由於我爺爺去得早(關於我爺爺,一聲嘆息),我奶奶一個沒什麼文化的家庭婦女帶着三個小子過活,難處可想而知。當時他們一家四口全靠我奶奶在供銷社當售貨員的一點微薄收入,日子艱難到了極處。我大伯16歲參軍走了,家庭負擔稍有減輕,但還是很緊張。
我父親15了,剛上了一個月初中,聽説有單位招工,在當年是很難得的機會,就立即跑去找校長請求退學。他成績很好,校長開始不同意,反覆開導勸説。但在瞭解家庭情況後,皺着眉,咬了好一會牙,最後嘆口氣,同意了。
隨後他和我二伯一起去報名,由於不夠年紀,還往大了虛報了一歲,才勉強被收下。於是我父親獲得了自己的第一份工作——道班。
這個詞年輕朋友可能不明白啥意思吧?其實就是公路養護段,當時負責管一段公路的人員稱為一班,所以叫道班。這份工作是比較單純的體力勞動,但還算不上重體力勞動。難處就是整年得在公路段待著,在管段上巡路、修路。每天扛着工具早出晚歸,除了那段公路,除了班上的同事,基本與外界隔絕。由於工作性質特殊,幾乎也沒有什麼節假日。再説道班離家幾十公里,當年也不是説回家就能回去的。
雖説不算重體力勞動,但對於一個15歲的,日常缺乏營養的少年而言,這份工作還是超出了體力承受範圍之外。好在當年的人都忠厚,班上的大哥、叔叔們都照顧倆小孩,沒讓我父親和二伯幹最吃勁兒的活。即便如此,剛開始的時候,一天下來還是累得跟骨頭架子散了似的。
累歸累,我父親對這份工作還是挺滿意的。原因有二:
第一,能吃飽。雖然當年全社會都一窮二白,道班也沒有什麼好吃的,但畢竟已經是工人階級了,連瓜帶菜的,吃飽基本沒問題。偶爾還能打打牙祭,那就很美好。他至今回憶人生中覺得最好吃的幾頓飯之一,就是頭一年在道班吃的年夜飯。
班長白天帶人去總段領回了過年菜,一班老爺們好不容易過年歇幾天,大年三十也不願再細吹細打地做菜。班裏有個當炊具用的半截汽油桶,平時不用,這會拖出來洗涮乾淨。肥多瘦少的五花肉切得巴掌那麼大片兒,豆腐、萵筍、青蒜、洋芋、白菜、茨菇、豆芽……各種雜七雜八的菜不分好歹都給一桶燴了。熟了,放鹽,嚐嚐味,好像還欠點兒意思。兩大勺油辣子甩進去,大勺攪攪,吃!那一大桶直吃了三天。
我父親説,當年能吃上那樣的飯,已經覺得無比滿意。一大口肥肉咬下去,油脂溢滿口腔,每一個味蕾都在歡呼,每一顆牙齒都在打顫,許是多巴胺分泌過度,覺得整個人都處於一種迷醉狀態。一口肥肉熱烘烘地嚥下去,卻忽然想起媽媽過年不知吃什麼,心裏倏地一酸。然而肉還是太香,畢竟少年,於是一邊想家想媽媽,一邊大口地咀嚼吞嚥。
第二,不僅能養活自己,還能寄錢給媽媽。第一次給家裏寄錢的時候,瞬間覺得自己是個大人,是根頂樑柱,能跟哥哥們一起把家撐起來。媽媽也就不用那麼累,每天五點起身,推着小車去周邊農村賣針頭線腦,天黑透才能回來。還有,哥仨都不用在家吃飯了,想必媽媽的飯菜也會好一點吧?
就這樣,我父親在道班幹了三年,其實這時他才算剛成年。隨後,更好的工作機會來了。國家對鋼鐵的需求太迫切,鋼鐵企業急需人力。除了招工,鋼廠更願意從各單位抽調青工(因為青工們都已經熟悉企業生產生活方式,也都有點起碼的幹活底子。調進來只需要教專業技術,其他方面可以帶過,節省很大一部分培訓時間,上崗上手都快得多),想去的只要過了體檢、政審都行(當年能當工人算人生大事,都得政審)。
於是我父親和二伯就離開了道班,成為了鋼鐵工人。這是他第二份職業,也是最後一份職業,直到退休。
進了大國企,各方面條件待遇都比道班強。我父親這會也算志得意滿,因為道班上雖然也是工人,但總覺得跟鋼鐵工人比,似乎還是有差距。怎麼説呢?對,就是縣大隊跟主力八路比那樣,總覺得差一截。現在可好,鋼鐵工人了,大國企了,為國家出鋼出鐵了,自豪!心裏美!
每天深藍勞保服一穿,翻毛皮鞋一套,脖子上是白毛巾,手上還有帆布手套,頭上戴着藤製安全帽(早年沒塑料,安全帽是藤編的)。嗬!那叫一個威風凜凜,氣質脱俗,覺得自己幾乎就是五塊錢人民幣上那位老哥的真身(可能有小朋友沒見過那版人民幣吧?那請搜一搜第三套人民幣,五元面值),那份兒精神頭和良好感覺不亞於今天的人穿身愛馬屎啥的。
然而,命運總是愛在這種時候開玩笑。我父親因為意外受了工傷,傷到了眼睛。對於一個剛剛看到美好生活的年輕人而言,這是多大的打擊。怎麼辦?治吧。於是他只好脱產,到市裏各大醫院求醫。在住院過程中由於熱心給別人幫忙,認識了正在醫院陪護親人的我媽媽。這算啥?又一個轉折?命運總是顛沛流離,命運總是曲折離奇……
總之,後來我父母在國企成了家,隨後有了我這個國企子弟(關於國企子弟80、90年代的成長經歷,今後有時間再跟大家嘮)。
我父親今年75了,不幸的是由於當年醫療條件有限,受傷的眼睛沒有得到好的治療,後遺症嚴重,視力隨着年齡增長逐漸缺損。現在已經基本失明,由我照顧日常起居。
他現在看不了電視,只好聽收音機。最近這兩年長本事了,最新才藝是會給收音機捧哏。
譬如:今年疫情初期,他一邊聽新聞,一邊接嘴嘆息“這可咋個整”“哎呀呀,這麼嚴重”“醫生辛苦啊”。又譬如,聽到米國潑中國髒水,跟中國扯淡,他就生氣,“這些狗X的”“神經病”。
就在我打字這會,我聽到老頭在隔壁房間吼了一聲“活該!”。聲音不小,嚇我一跳,可聽着又不像跟誰生氣,語氣還頗歡快似的。哦!大概是從收音機聽到川總確診的消息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