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為啥要揍我_風聞
已注销用户-中国政经第一刊2020-10-11 20:47

作者 | 南風窗常務副主編 李少威
黃昏,小區樓下的街道。
一名農民工,50歲左右,衣衫襤褸、臉色黝黑、皺紋深鐫,不笑的時候也露出一口大黃牙,上來問路。
口音難懂,我把耳朵湊了上去。
不提防,一大顆白色的唾沫,從大而黃的牙間濺出,擊中我的嘴唇。
內心一晃,但我沒有馬上伸手去擦,聽完提問,指明路徑,望着他離開,才掏出紙巾。
我做了很多年的調查記者,對象主要就是他這樣的人。
工廠的普工,人力車伕,處理垃圾的工人,睡大街的苦力,修自行車的小店主,遭遇不公的搬遷移民羣體……
他們都會叫我做“兄弟”。
出身鄉村,我和他們有一種天然的親近能力。
看到他們,我會想到我的父母。
對他們的生活,我感同身受,然而我依舊不能完全瞭解他們的處境和需求。
尤其是,心理需求。
不理解,有時就會帶來傷害。
1
他們要揍我
老林,是城市裏的一名人力三輪車伕,沉默,老實。
11年前,我採訪過他,以及他的同行小歐。
看着老林工作——踩着三輪車幫人拉貨,有時也把人一起拉着走。一腳一腳,蹬出一家人的生活。
我想到《駱駝祥子》,也想到重慶的棒棒,內心充滿敬意。
攝影記者拍了很多照片,也都頗為動情,後來發在了報紙上。

人力三輪車伕老林
4年後,我再到那個街區去找老林,沒找到,但小歐還在,就在路邊,坐在三輪車上,正拉起褲腿撓癢癢。
4年了,他還記得我。
“你還敢找他?他説見到你要揍你呢!”
想揍我的不止他一個。
有一羣人,在一座山上,一個巨大的垃圾堆裏,找飯吃。
城市的垃圾,一大車一大車拉到這裏來,他們負責填埋。
填埋之前,他們會在其中找到所有能賣的東西,塑料袋,舊衣服、破鞋子、飲料瓶、電線、金屬……
他們什麼都找得到,比如裝着幾千塊錢的錢包,還躺在盒子裏的金項鍊,甚至,活着的嬰兒。
那裏真的很臭,很臭。
他們穿的衣服,也是從垃圾堆裏撿來的。
他們説,有時還會撿到很新很潮的衣服。

《一念無明》劇照
我來到這裏,只是有針對性地做一項類似人類學研究的考察。
那裏除了垃圾車司機,沒有其他人會去,所以他們對我一見如故,簡直就要開口唱起來:“自己的隊伍來到面前……”
更何況,我還帶了幾箱啤酒。
當然還帶着攝影記者。
同樣地,拍了很多動人的照片,發在雜誌上,其中有云南文山的小王,湖南永州的老馮,給的是特寫。
過了幾個月我又去探訪,依舊帶着啤酒。
山下設了崗哨,不準進。説是因為上次來了記者,做了報道。
“上面的工人都説想要揍死那個記者。”
“那個記者”,就是我。
2
“反二狗主義”
好一段時間,我都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要揍我。
在他們早已決定要揍我的很長一段時間裏,我還以為我和他們是朋友。
過了幾年,我看到了那個段子。
要過年了,北上廣深寫字樓裏的Mary、Cindy和David,坐車返鄉,變回原來的翠花、二狗和鐵柱。
我突然就明白了。
二狗這個名字最具原始性,我鍾愛這個名字。
如果我們把寫字樓裏返鄉的人存在的身份切換,以及在這個切換過程中需要的一些裝模作樣的行為,稱為“二狗主義”,那麼,對於底層進城務工人員而言,他們的方向是截然相反的,可以稱之為“反二狗主義”。
“二狗主義”,是在城市裏“人五人六”,回到熟人社會,二狗依舊是二狗,村民不會因為你是文員、打字員、項目主管、區域經理,就認為你舉家飛昇了。
他們不知道你在幹什麼。

而“反二狗主義”則正好相反。這些人,都是沒有太多文化、技能的人,在過去的鄉村環境裏也沒有什麼地位,他們出來務工的唯一目的,就在於回到熟人社會里可以“人五人六”一下。
因此,在沒有人認識他們的城市裏,做什麼髒活、累活,甚至傳統看法裏的“賤活”,都不在乎,只要能掙到錢,回到家鄉熟人社會,穿得整整齊齊,“像個人樣”,此願足矣。
賀雪峯在《最後一公里村莊》裏的敍述很精彩。
“農民工進城務工經商,目的很簡單,就是要從城市獲得就業與收入機會。城市只是農民工獲得收入的手段,他們獲得的收入用在農村的家庭,以完成農村家庭的再生產。他們在城市工作,在農村生活,他們在城市獲得收入,在農村實現價值。”
“他們的生活世界是村莊,城市不是歸屬,農村才是他們的最終目的地。在城市受苦受累受氣都是為了在農村過得有面子。”
的確如此。
城市不是自己的地方,是一個陌生人社會,再髒再累,不過就是一張面孔,沒有人認識他們。
而在鄉村,這張面孔就有了含義,妻兒、父母、祖宗,甚至房屋、莊稼、祖墳、摩托車……都在這張面孔裏呈現。
所以他們可以用在城市裏的不要面子,來換取在家鄉重要的面子。

我想起在垃圾山上採訪時的一個細節,小王撿到一張VCD,是電影《大偵探福爾摩斯》,主演是小羅伯特•唐尼。
他以為是鋼鐵俠,就説:“那傢伙很有錢,人生活得瀟灑!”
他也希望“瀟灑”,所以他計劃着回家買一輛小麪包車,用積蓄承包一點鄉村道路建設工程。
而我們的採訪,讓小王和老馮被村裏人看到了。
“喲,原來他們是在垃圾堆裏混的。”
老林也是一樣,同鄉看了報紙,發現原來他是一個人力車伕。
小歐在鏡頭下低頭吃飯,沒有正面照,所以才不受影響。

小歐在鏡頭下低頭吃飯
我明白為什麼老林、小王和老馮想要揍死我了。
很簡單,自問一句,換做是你,你會怎麼想?
3
雙頭身份
十幾二十年前,在我的村子裏,一到過年,外出的叔叔、哥哥們都回來了,一樣的,穿得“人五人六”。
然而誰也不知道他們在外面做什麼。
是“二狗主義”還是“反二狗主義”,無從判斷。
也許是同理,許多人就和老林、小王和老馮一樣。
城鄉交流的時代,有的人想要在城市裏隱匿自己的村民身份,而有的人則希望在鄉村裏掩飾自己在城市裏的職業。
背後的不同之處在於,想要隱匿村民身份的“二狗”們,是看到了在城市裏定居的希望,而想要掩飾自己在城市裏的職業的人們,則沒有看到,將來可能也看不到。
在他們的思維裏,都有很清晰的“我是誰”的判斷。
如果你在寫字樓裏喊一個人叫“二狗”,他會感到冒犯。回到村裏就不會,因為他不在乎,他就待那麼幾天。
而如果你在城市裏説某個人是撿垃圾的,這無所謂,這就是他的自我認同;但在村裏這樣説,他就會感到羞辱,因為他要在這裏一直存在。
他們想揍我的原因,就是我在村裏樹了一個大喇叭,説他們在城市裏撿垃圾,或者踩三輪車。

《春天裏》劇照
翠花、二狗和鐵柱,就不説了,這就是農村向城市進行智力轉移的新時代表現而已。本質上一向如此,只是現象上有差別。
老林、小王和老馮不同,他們從來沒有被轉移,也“不配”被轉移,他們的根一直在鄉村。
前現代的中國,農民收入以農業為主。農閒時期,就做做手工業,織布裁衣,補貼家用。
今天顛倒過來了,在一個農民家庭裏,農業收入退居次要,而工商業收入佔據大頭。工商業收入,就是家庭手工業在現代背景下的一種變異版本——進城務工或者經商。
不管是前現代的,還是現代變異的,中心是不變的:構成一個完整的家庭和社會生態。
孤****獨的個人是不需要面子的,只有家庭裏的、社會里的個人,才會強調面子。一個社會性生存的人,面子就是最大的牽掛。
此時再來看老林、小王和老馮,他們擔心自己在鄉村熟人社會的形象,正好證明了鄉村生態的強韌性。
所以我一直認為,那些感慨鄉村凋敝的聲音,都是無病呻吟。
該去的一定會去,該回來的必將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