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上的老夫妻_風聞
停机坪-停机坪官方账号-2020-10-12 11:16
最近頭疼,昨晚特意早睡。只是做了一個夢,讓我清晨醒來便再也沒有睡着。在牀上躺了一個小時看着窗簾外漸漸亮起的天,索性起牀。把奶熱好,衝進麥片,揉了揉亂糟糟的頭髮,揉了揉腥紅的雙眼,坐在電腦前。
看到這麼一條留言:
“我記得那年飛廣州,其他公司都取消了,我們沒有取消。那天經歷了兩次備降,下午的航班延誤到晚上11點才起飛;凌晨一點備降桂林;5:30繼續飛;飛到早上七點半,再次備降汕頭,旅客生吃我們的心都有。31排的一對老夫妻一直安慰我們乘務組:沒事的,別擔心,我們會跟着你們繼續飛下去的。在其他旅客指着我們亂罵時,老人家(上海人,説着上海話)着急的説:這要是我家的囡囡,我不得心疼死呀!委屈你們了!我記得清清楚楚,老人家着急得眼都紅了。多年過去了,想起這對温暖的老夫妻,心裏仍是暖暖的!”
北方秋天的清晨很涼,外面的馬路是濕的,就像剛下了雨,我打開窗,透了一口氣,怕感冒又趕緊關上,搬了個椅子坐下,開始回憶以往那些秋天 。
不知道你們有沒有相似的經歷,反正在我的飛行生涯裏,也曾遇到很多和藹、温柔的老夫妻,他們並不耀眼,甚至少語寡言。但很多時候,他們的出現就像一縷温暖的光,透過破損的傘照在我的臉上,印在我們的心房。
有一年飛京滬,有一對老夫妻坐在緊急出口前一排的位置上,那是一架老飛機,老飛機的座椅靠背可傾斜的角度很大,但他們這一排的座椅不能往後調。
上客的時候我就對他們兩位印象很深,時至今日,我也記得那位老先生穿着一身潔白的西裝,胸口帶着胸針,打着合時宜的領帶,而他的妻子,則穿着一件暗紅色的連衣裙。我迎客時看到他們二位心裏還覺得有點怪,因為感覺這裝扮不僅太復古,而且太正式了。
起飛後,我巡視客艙,路過他們時,看到前面的旅客已經把座椅靠背完全放倒,幾乎躺在了他們的鼻息之前。
記得那天是下午,客艙裏的旅客大多都睡着,他們二人人高馬大,蜷縮在座椅上,彼此握着彼此的手,默默的對對方説着什麼。老先生看到我路過,非常友好的跟我笑了笑。
他居然對我笑。
那時候我雖然剛剛開始飛,但經歷過太多次“旅客要求我讓前面旅客收起座椅靠背”這種事了,結局往往是前面旅客問我:你們這座椅不就是讓人放倒的嗎?後面旅客問我:他有什麼權利佔用我的空間?
輕則雙方不滿意,重則前後爭吵,更換座位,花費很多時間,浪費很多精力。可實際上,這種事旅客自己協商,比乘務員出面要好的多,只要雙方態度都好點,很容易解決,都是出門在外,何必互相為難。
但很少有旅客面對這種“自己權利被侵犯”的狀況,還會對我表達善意。在往常,哪怕後面旅客不要求我去找前面協商,也會把超級不滿意寫在臉上,因為他總覺得我應該主動讓前面旅客將靠背收起,不主動,説明我不夠專業。
後來,發餐了。推着餐車往前走的路上,我又看了一眼,看到前面兩位旅客已經醒來,仍然半躺着聊天,神態悠閒,聲音巨大,看起來格外讓人討厭。我其實有種衝動,特別想拿兩份熱餐扔到他們臉上,但當然了,我不敢。
好不容易發到緊急出口的位置,我對他們説:先生現在是用餐時間請把座椅調直方便後面旅客用餐。
可能是我着急説的太快,也可能是他們故意裝聽不見,看了我一眼,接過餐食,繼續聊天。我這人一着急,臉就容易紅,我就紅着臉調高音量又説了一遍。
他們兩個人好像很奇怪,為什麼我看上去一臉怒氣衝衝的樣子,但好在是聽到了我的話,把靠背調直。
在那一瞬間,真的是一瞬間。我看到後面那對老夫妻,先笑盈盈的彼此對視了一眼,然後兩雙眼睛又同時看向我,眼神裏充滿了感謝、温暖、鼓勵。我臉紅的笑了笑,繼續發餐。
那是一個下午的航班,我也很困,但這對老夫妻的幾個笑容温暖了我好久,直至今天。剛才一邊寫我一邊想,是前面旅客的問題嗎,也不能算是。在這種公共場合,我們似乎都少有“儘量不打擾別人”的習慣。
哪怕我們做一件事我們自己感覺不違反法律、不違反道德、不違反常識的事情,同樣也會打擾到其他人。但問題是,我們有沒有義務時時刻刻為“不打擾別人”而小心謹慎?如果這是所有人都的共識,還好,可惜不是。
還有一次,也像上文中一樣,延誤、備降。夏天,無比悶熱,機場上下着瓢潑大雨。客艙裏的旅客已經鬧過好幾次,還僅剩幾名旅客還執着的跟我們要賠償。
我坐在經濟艙第一排,十分疲憊又時刻警惕。我旁邊是一對天津老夫妻,默默坐在座位上看了很久的書。在某一刻,老婦人放下手中的書,看看窗外的天,又看了看我,又轉頭看向窗外,對我説:唉,你們也不容易,也不容易。
她不像是跟我聊天,好像僅僅是在碎碎念,我尷尬的笑了笑,沒有接她的話。
又過了一段時間,歇息片刻的旅客又站了起來,三五成羣堵在過道里,嘲諷我們東航不正點,嘲諷我們是騙子,有鬨笑、有喧鬧。我陪着乘務長在客艙裏不停的解釋,但那些中青年男性旅客,還是在叫囂讓我們賠錢。
就在這時,身後有人拍了拍我,回頭一看,是那位老婦人。我以為她要去洗手間,就側了下身子。她從我旁邊走過,站在了乘務長旁邊,開口説道:你們這樣説就不對了,就算這航班延誤,航空公司有責任,你們怎麼能讓人家小姑娘賠錢?而且你們看看外面的天,現在還在不停的打雷,你讓人家怎麼飛?
在航班延誤的時候,或者其他一切不正常的時候,很多旅客都喜歡對穿制服的發脾氣。但多數情況下,如果有來自旅客利益一方的其他旅客出面,替我們説話,那曾經的利益集團很容易做鳥獸散。我也很奇怪這是為什麼,是他們發現旅客的意志並不統一?但是被人發現了自己的小算盤?
乘務長拉起老婦人的手,眼角在濕潤,而面前那些旅客,先是詫異了一會,又安靜了好久。
後來,航班終於起飛了。我旁邊的老夫妻也已經睡着了。大家都很疲憊,客艙裏幾乎所有人都睡着了。我歪頭看着老婦人,她額前的頭髮已經凌亂,瞌睡中下巴一點一點。
我看過他們夫妻二人,又看向窗外,飛機已然凌空,烏雲之上,是湛藍色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