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給所有熱愛搖滾的人們:一期一會,不問將來_風聞
蹦迪班长-蹦迪班长官方账号-2020-10-15 21:42

1.
《樂隊的夏天》第二季決賽之後,位列HOT 5的樂隊接受了本季最後一次採訪。
輪到大波浪時,李劍和邢星嚮導播問了一個相同的問題:明年還辦嗎?

他們沒有肯定的回答。隨後屏幕上出現了一行字:樂隊的夏天 一期一會。
這不是本季樂夏第一次提到“一期一會”。
錄製復活賽時,付菡提到她登台前看到一張舊海報。

2015年輕朋友音樂會現場
那是2015年年底,後海大鯊魚做“年輕朋友音樂會”時用的。如今不在隊裏的曹璞、小武,都出現在海報裏。
提起這些老朋友時,她不禁落淚。
整季樂夏,難以像昔日那般燥起來的付菡,多次流露過對老朋友們的思念。就像她在《人生浪費歌》裏唱的那樣:
可是我親愛的朋友啊,我還是想和你一起,再去浪費一點點人生啊,去看日出日落。
隨後,馬東跟付菡分享了他做《奇葩説》的經歷,並提到了“一期一會”——
“我跟蔡康永老師合作奇葩説,合作了六季了。六季以來,我跟康永哥從不討論下一季我們會怎麼樣。這一季做完之後,我們就哈哈哈吃頓飯,然後下一季出現的時候,康永哥時間到了,好,我們就回到一起。
我們從不期待下一季萬一真的不做了,我們會怎麼樣。這是一期一會。”

説出這四個字時,52歲的馬東睜大了眼睛,語氣真誠。
一期一會,一個源自日本茶道的成語。意指當下的時光永遠不會再重來,每一次相會都是一生一次的機會,賓主必須各自盡其誠意。
三年前,馬東做客《十三邀》和許知遠掰扯形而上的問題時,也説過令人印象深刻的四個字——底色悲涼。
不是所有失敗過的人都稱得上悲涼。
被不可抗力絆倒的時候,總要摔出一些美好理想破碎的聲音,才與這個詞搭配。
同許多樂隊一樣,馬東也曾擁有過一段生猛的時光。

1999年他在湖南衞視做《有話好説》時,先後拍過艾滋病兒童、買兇殺人的政法委書記、武鋼舞弊事件……
結果2000年年末,欄目被領導叫停,直接導火索是他做了一期《走近同性戀》。為了把這個話題聊透,他請來了李銀河和兩位同性戀。
被宣判停播的那一刻,32歲的馬東當着同事的面痛哭流涕。
做電視節目不是搞搖滾,然而許多挺“搖滾”的節目,與搖滾樂隊一樣歷經浮沉。
《實話實説》《鏘鏘三人行》這些曾經鮮活無比的名字,同魔巖三傑一樣,都成了昨天的故事。
許多還活着的電視節目,也不復當年之勇,褪去了理想主義色彩,安穩地做着傳聲喇叭,苟且度日。
而他們的消失與老去,都不過是偉大復興之路上微不足道的插曲。
大多數人,沉浸在安穩與快樂中,不會為那些逝去的理想發出任何嘆息。
正如彭磊唱的那樣,沒有文化的人不傷心,他不會傷心。
曾親自參與過這些插曲的馬東,見過的輝煌與失落太多了。
想必一期一會這四個字,經過時間與記憶的發酵,已真正浸入他的心底。
而那些組了十幾年、二十幾年樂隊的人,或許也會對這四個字有着強烈的共鳴。
2.
總決賽上,汪峯與大張偉坐在了一起。
上世紀90年代中後期,他們都曾被看做是中國第二代樂隊領軍者,必將擁有美好的未來。
中國搖滾史上,鮑家街43號是早期不多的學院派樂隊,成員全部來自中央音樂學院;花兒則是第一個未成年搖滾樂隊。
1994年5月,鮑家街43號與中央實驗話劇院合作,包辦了林少華導演的話劇《浮士德》全部音樂創作及演奏,圖為在話劇現場演唱的汪峯
然而,當他們曾經期待的未來到來之後,也就是在世紀交替之際,缺錢缺機會缺平台的中國搖滾陷入漫長寒冬。
倆人在寒冬裏做出的選擇,讓他們成了搖滾界最著名的兩個“叛逃者”。
1999年,窮得只能住地下室,一天吃一碗麪條的汪峯,面對華納只籤他一個人的邀約,做出單飛的決定。
2005年,大張偉開始拒絕精神裸奔,做任何自我剖析。此後,他的《嘻唰唰》與《老鼠愛大米》《求佛》等神曲齊飛,流竄大街小巷。
2009年,他更是宣佈“我因國情與家境考量自廢搖滾武功”。在歡散演唱會上,他用一場淚雨告別了花兒樂隊,唱到最後一首歌《我們能不能不分手》時泣不成聲。
而在這二十年裏,曾與他們同行的人,陷入沉寂的數不勝數。他們卻扶搖直上風生水起。
鄭鈞在《吐槽大會》上與大張偉“劃清界線”,説他根本算不上音樂圈的。
很多人不知道這些年汪峯都寫了什麼歌,但每逢出現明星離婚、劈腿、宣佈戀情等擠爆服務器的八卦新聞時,大家都不會忘記看看他在此之前發了什麼。
直到,樂隊從寒冬中走出,連續兩年迎來夏天之後,他們共同來到了這個綜藝,用頗有儀式感的方式,與過去的自己以及過去的隊友們達成和解。

在無數個綜藝裏瘋瘋癲癲、嘻嘻哈哈的大張偉,唱了一首《我的深情就是個笑話》。掏心掏肺的歌詞,讓人懷疑像是他在16歲時寫的,現在才拿出來。
當然,大張偉的這個認真且深情的狀態,唱完了也就過去了。別想太多,這是一期一會。


而時隔20年再度相聚,昔日成員一個都不少的鮑家街43號,註定製造出本季樂夏最令人百感交集的話題。他們的故事,就是一部中國搖滾的沉浮史。
他們選擇的歌是《晚安,北京》,第一張專輯的原定主打歌。

整個90年代,龍隆被視為中國最頂尖的吉他手之一
時隔多年再次彈起熟悉的老歌時,龍隆的Solo長達1分45秒。
在這個碎片化時代,人們很難看到這樣的表演了。這個時長足夠一個人刷完7個抖音短視頻——還是在他有相當耐心的情況下。
相比原版,龍隆這次的Solo時間更長,旋律起伏更大,也更為複雜。
像極了他們這在二十年裏的分離,掙扎與堅持。
曲畢,一些人發出評論説,這是決賽甚至整季裏,自己最喜歡一次表演。
不可避免地,還有一些人開始想象未來——
對鮑家街43號來説,這次相聚會不會是一個新的開始?
然而貝斯手王磊的一番話,會讓這些充滿熱情的設想回歸平靜。

他説,我們這次相聚也許是20年的唯一一次,也許是將來的唯一的一次。我們的相聚很難得,留一個美好的回憶就好。

鏡頭給到他們這次重聚時的畫面。六個已經四五十歲的中年人,笑容燦爛。
渡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這或許是中年人能夠經歷的最浪漫,也最幸福的事情之一。
不再輕易許諾未來,只關注此時此刻。這是鮑家街43號樂隊不再重來的一期一會。
如果你為他們的重聚而動容,那麼就請珍惜它,記住它。
這就足夠了。
3.
汪峯上次與鮑家街43號這個名字一起出現在大眾節目裏,還是在2000年。
亮相的節目,是《中國原創歌曲總評榜》的新歌發佈會環節。
但這個經歷顯然不在王磊的記憶裏。因為這支所謂的“鮑家街43號”,除了汪峯以外全都換了人。

那時汪峯已經與華納簽約,並準備發行首張個人專輯《花火》。由於專輯大部分作品,還是他在鮑家街時期創作的,所以封面上印着“汪峯與鮑家街”。

而節目裏那支“鮑家街43號”,實際定位更像是汪峯的伴奏樂隊,有名無實。
《中國原創歌曲總評榜》主要在地方台播出。在那個連有線電視都沒有普及的年代,節目覆蓋範圍有限。
今年6月,博主@伯亞By將節目的許多片段剪輯在一起發佈,讓很多人在20年後與這個已被遺忘的上古節目相遇。

20年前的汪峯,長髮順滑,皮褲閃亮。20年後的年輕人,在彈幕裏調侃“祖傳皮褲”。
黑豹、唐朝、眼鏡蛇、青銅器、輪迴、曼陀羅、鐵風箏、新褲子、花兒、二手玫瑰、達達、子曰、零點等樂隊,以及老五、李延亮等搖滾音樂人都曾出現在這個節目裏。

丁武

當時已經單獨發展的老五
此外,老狼,葉蓓,鬱冬,羽泉,水木年華,胡彥斌,臧天朔,斯琴格日樂,張淺潛與野孩子等原創歌手或組合,也都亮相過。

水木年華時期的李健

這樣的陣容,堪稱是“20年前的樂夏”,“樂隊的昨天”。
至於節目製作水準,在今天看來相當粗糙。
或許是由於條件限制,所有樂器都沒有接線,樂手們只能尷尬地假彈。
大多數音樂人的穿着也很隨意,看得出來當時做原創音樂是真的很窮。
Y2K風格的伴舞機器人笨拙地搖來搖去,更是讓舞台充斥一股土洋結合的畫風。

但也正因沒有任何包裝,人們可以看到這些音樂人最自然的狀態。
現在看來,很多鏡頭都有潛力成為他們想刪除的“黑歷史”。
大張偉回答觀眾的提問時,還帶着些許羞澀,貧起嘴來賽不過王文博與郭陽。

彭磊還沒有整牙,輔以凌亂的長髮,略顯猥瑣的笑容,氣質像個玩土搖的。戴着墨鏡的龐寬面無表情,狀態堪比AI機器人。


多年之後的知名美妝博主樑龍,限於電視平台的約束,沒有塗抹口紅,也沒有裝備“紅棉襖、綠棉褲、東北大花布”,未能彰顯其視覺系搖滾的風騷。

但若論在這個節目登台後引發的現場騷動,他們都比不過一個人——
達達樂隊的彭坦。
一般樂隊唱歌時,現場觀眾都是坐着聽的,頂多伸出手打打拍子,揮揮氣球。

彭磊演唱時,觀眾保持着百分百的剋制
而彭坦唱《我的天使》時,全場觀眾都站了起來,隨着節奏搖擺。
彭坦演唱時,全場起立
至於原因,看一看在無美顏、無濾鏡的轉播畫面裏,彭坦這堪比木村拓哉的天然高顏值,嘴角時刻泛起的迷人微笑,你就什麼都懂了。
什麼叫偶像派搖滾明星啊?
表演結束後的觀眾提問環節,台下觀眾也不像面對別的樂隊時那麼羞澀,紛紛按捺不住興奮,高舉雙手想要和彭坦互動,讓主持人難以選擇。
注意這位小夥子的嘴型
一個大連小夥當時就成了彭坦的迷弟,先是在台下感嘆“我X,太牛逼了”,隨後抓住提問機會,用洋溢着海蠣子味道的鄉音向彭坦表白:
“我腦子比較笨,不適合跟人提問題,但是我特想要一盤他們的帶,所以我一定要問一個問題。
穿紅衣服的那位主唱,我不是恭維你,我覺得你非常的帥,你給我的感覺非常的陽光。你唱歌的時候那個嘴一直沒閉死,一直在樂,特好玩。我要是個女孩的話,我會喜歡你這樣的。
所以我要問你一個問題,你長這麼大,這前半輩子有沒有失戀過?”
而彭坦的回答也很直接:有啊。
隨後,有喜歡在網上衝浪的女孩問彭坦,“前不久你在雅虎上網聊天對吧,你什麼時候還能上網聊天?”還有的問題相當直白,“你長得這麼帥,會不會考慮單飛或者是演戲?”
也只有在那個粗糙年代,觀眾才會問出如此直白可愛的問題。音樂人們也沒有什麼人設包袱,不介意談過去的戀情。
那時彭坦設想未來時,覺得達達應該成為一支很厲害的樂隊,但是怎麼個厲害法,他還沒有想清楚。
2003年底,隨着《黃金時代》專輯與隔年的北京演唱會相繼取得成功,達達樂隊的“黃金時代”也似乎觸手可及。

2004年北展,黃金時代演唱會上的彭坦
然而接下來卻風雲突變,華納的高層發生變動,達達樂隊新唱片的Demo得不到新高層的認同,覺得“不夠大眾,不夠流行”。
在那個年代,音樂人還沒有辦法脱離唱片公司單獨發展,離開公司就等於失業。但留在公司裏又得不到支持,達達樂隊也隨之陷入進退兩難的困境,最終在2006年悄然解散。

這一散,就是13年。這期間,關於達達樂隊要重組的傳聞,一直沒有斷過。
在這季樂夏,達達樂隊又一次面對“你們想成為什麼樣的樂隊”這個問題。
彭坦不知道説什麼時,吳濤一句話解開了他心底的困惑:
我們已經成為了我們想成為的樂隊。
在樂夏的最後一首歌,彭坦唱到:
無法重複也無法再現,相遇就在不經意間。能不能就是現在,讓我靠近你。

接受並喜歡自己現在的模樣,與過去的夙願達成和解,不再對未來有什麼痴心妄想。
這是達達樂隊的“一期一會”。
4.
在時間的流逝裏,中國搖滾的樂迷,也有很多早已領會了“一期一會”的真諦。
如果樂隊們的表演,在某一刻感動了你,那就請好好享受那一刻。
樂夏第一季,白巖松當超級樂迷時曾説“這是一個與明天有關的節目”。

那時很多人都在討論,這個終於讓樂隊們破圈的綜藝,會給中國搖滾帶來怎樣的未來。
然而一年之後的第二季,已經顯露頹勢。
一個接一個的槽點甚至黑點,讓很多人已經不敢確定這檔節目的明天。
你不再能在這個節目裏聽到太多態度鮮明的言語。每支樂隊結束表演後,導播給到的鏡頭,都是其他樂隊的人在喊“太炸了”“太好了”“高分高分”。
這樣千篇一律的一團和氣,和去年一臉不屑的小樂,還有敢搖頭説“這不行啊”的子健形成鮮明對比。


對於Joyside“地下搖滾之王”的包裝,更是貼錯標籤的一場誤會。
進入人生另一個階段的邊遠,明明已從昔日浪子蜕變成温柔大叔,上春晚也毫不違和。
由於缺乏矛盾衝突,前幾集的套路都是獻祭幾個不會説話的“專業樂迷”,用來當靶子製造話題。
出現的幾次眼淚,也不及去年那般令人有着強烈的共鳴,或是深刻的印象。


五條人被節目充分消費。直接損失最有看點的三場積分賽連續播了三週,卻沒有他們的身影。
復活賽投票環節中的刷票風波,更是讓節目的口碑跌倒谷底。
但第一季那些被人念念不忘的時刻,也是不會再重演的一期一會,過去了就是過去了,無法重來。
再讓彭磊唱一次花火,他或許也不會拿出這種狀態了
而頹了的第二季,也還是因為一些藝術家,誕生了幾次讓我看過就忘不掉的表演。
比如五條人唱《阿珍愛上了阿強》時精心設計了的“篡權奪位”的大戲,堪稱一頂級行為藝術。





圖片來源知乎用户太奇鼠
大波浪的邢星,不僅在造型上致敬了Sid Vicious,也在決賽裏拿出了我在大眾綜藝裏從未見過的釋放狀態。

重塑雕像的權利,在我看來已經實現了他們“提高這個節目Level”的宣言。他們謝幕時,黃錦打鼓的這一幕,讓我想起安徒生童話裏那個“堅定的錫兵”。


這樣的狀態,都稱得上是無法重來的“一期一會”。
每一次表演,都可能定格讓你最懷念的模樣。
所以,如果正在進行的演出讓你迷醉,那麼就請享受現在。
《樂隊的夏天》會帶來中國搖滾的美好未來嗎?
看的越多,我就越不需要這個問題的答案。
節目之外,有的歌詞被改,有的音樂變成灰色無法點擊,有的人在音樂平台依然是失蹤人口,有人在LiveHouse裏魅力四射但卻永遠不會登上大眾舞台。
總有一些事情,是你和我都無法改變的。
如果一切為了理想的戰鬥,最終宿命都是被銅牆鐵壁撞個粉碎。
那麼曾令你心懷理想、相信未來的那個瞬間,就是你能擁有的最動人的記憶。
所以,若是你遇見過“一期一會”的時刻,那已經足夠幸運。
無需再因某一刻的光芒,去憧憬未來。
最後,講一個26年前的事吧。
在1994年12月17日的那個晚上,一個身穿海魂衫,戴着紅領巾的北京青年,用自己的歌聲屢次沸騰整個香港紅磡體育場。
演唱《鐘鼓樓》時,他説:
我最要感謝的是魔巖文化,張培仁和賈敏恕,他們為中國的流行音樂作出了很多的貢獻,今後的歷史會證明這一切。朋友們,我們度過這個美好的夜晚,好嗎,謝謝你們的到來。
不論過了多久,那個夜晚都會讓人覺得無比美好。
但23歲的他並不知道,在今後的歷史中,哪怕他用盡全力,也找不回那一晚的自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