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談五條人:縣城沒有美學,只有生活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39411-2020-10-15 14: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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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縣城,與這些平時沉默的、不被看到的人們交談時,會發現他們跟我們一樣,對精神生活的需求是真實而又強烈的。他們也希望獲得尊重和關注,這種迫切心情,也並不亞於他們對想要改變自己的經濟地位的渴求。
" alt=“500” />從7月到10月,自《樂隊的夏天2》第一期登場開始,五條人就幾乎沒有離開過大眾視野。
“五條人歌裏到底唱的是什麼”“他們不就靠人設和流量“,種種爭議,凸顯了當下對於這個突然大火樂隊的矛盾心情。
五條人確實討論度非常高,在節目裏反覆被淘汰又被撈起復活,還有一些打破常規的天然“綜藝感” 。
有許多人津津樂道於段子和截圖,但其實對五條人的音樂是鄙夷的,認為他們靠的只是段子、方言和獵奇的“縣城美學”。
五條人的音樂到底在關注些什麼?他們的歌裏真的有一種所謂的“縣城美學”嗎?
而在探討這些問題的過程中,或許我們可以正視和去思考,那些沉默已久、不被看見的縣城和“邊緣人羣”。
1.
普通人身上的“一些風景”
要説五條人,海豐,總是繞不開的關鍵詞。
他們以歌唱的方式,記錄着這個汕尾小縣城裏的世情,靚仔阿伯,街頭巷尾的隻言片語,雞零狗碎的生活片段。從歷史人物到風俗童謠,甚至反映了經濟政策,以及對打着官腔的官員的戲謔。
阿良仔在工廠從早做到暗/哪兒都不曾去過/他的屋內還存有那麼十多張CD/和幾本搖滾雜誌 ——《世情》
我踏架腳車牽條豬(農村不像農村/城市不像城市/海豐公園只建一個門)——《踏架腳車牽條豬》
從大眾文化的角度來看,這確實是一種非常少見的關注和視角,尤其重點講述縣城生活的《縣城記》 (2009) 與《一些風景》 (2012) ,兩張專輯都已是近10年前發售的了。
作為夾雜在中間的過渡地帶,“縣城”既沒有城市的繁華生活,又沒有鄉村的田園牧歌,往往是被忽視的,甚至有點被刻意迴避了。

攝影: 蘇小七
但在互聯網飛速普及的近兩年裏,雖然縣城的故事開始被提及,但要麼是像快手那樣一個過分接近的、懟在臉上的鏡頭。
要麼成為了童年回憶的對象,或是獵奇狗血故事的發生地,人性黑暗的大型試驗場。這背後所隱藏的,還是帶有刻板印象的鄙夷,以及把縣城符號化為一種奇觀。
一度,“縣城”和“小鎮”的概念也被炒熱,但出現的語境多半是“下沉”,是瞄準這一羣體錢包的消費主義。
五條人不一樣,他們的語氣不是我們傳統文人式的鄉土回憶錄,不濫情也不故作高遠;更不是互聯網上那種為了博取流量,把獵奇和狗血放大的刻奇。
他們對縣城既是從內而外的實在觀察,又兼有海子般的詩意。故事基礎根植於鄉土,但在音樂和歌詞上,五條人卻經常離地很遠,幾乎要飛上天去。
我們在城市裏面找豬/想象中已經找到了幾百萬只/我們在想象中度過了許多年/城市又藝術地長出了農村——《城市找豬》
夢想變成蚊香也不錯啊/別變成蚊子就好了——《夢想化工廠》
《一些風景》來源於一位瞎眼老伯,他説“我在14歲的時候我的眼瞎了,但是人間最美的風景我已經看過”。
《曹操你別怕》原本是一碗番薯粥引發的血案,看似講民風彪悍和一言不合的打架鬥毆,但結合上了潮戲戲劇和傳統唱腔,儼然多了幾分戲謔和無厘頭。

攝影: 蘇小七
如果跟隨五條人這種平等的視角,去**“打開”這些人,我們也會發現一些風景**。
“法國新浪潮祖母”瓦爾達(Agnès Varda)也喜歡拍人,各種普通人。 她就在自己居住的街道上拍攝,附近的鄰居,理髮師、一些做小生意的人,售賣麪包、肉、五金……這些構成了一個小村莊生活的全部,她記錄了這些人身上許多普通又可愛的小細節。
瓦爾達説,許多日常事物被我們稱之為“普通的”,但它其實並不普通。就觀察這件事而言,沒有什麼是普通的。如果有着對於自己拍攝的人的同理心和愛,會發現他們是特別的。
2.
沉默的“小鎮青年”
在採訪裏,來自河南的“小鎮青年”小剛對看理想説,雖然他完全聽不懂五條人的歌詞,但他在五條人的歌裏找到一種感覺。
過去,當地鄉鎮紅白喜事上經常出現一種嗩吶聲,現在已經變得非常罕見了,雖然五條人的歌裏並沒有出現嗩吶聲,但他好像聽到了同樣的感覺。
或許這是一種根植於中國本土的情緒,可以跨越不同地域、文化、年齡的情緒。
雖然被“臨時換歌、方言、人設”這樣的標籤包圍着,但五條人説歡迎解讀,也允許誤讀。
因為這種明星效應,讓更多人通過歌曲,意識和關注到了從前不感興趣的、漠視的、忘記的真實生活。讓不被看到的人羣和文化,獲得了跨越性和連接性的新生態。

圖:@五條人WUTIAOREN
樂評人郭小寒評論,五條人真正意義上打開了一種新的維度,為我們提供了**“小鎮青年”的另一種樣本**——“我就很想成為一個海豐人”,他們以此為自己的根,“就算出去玩了一趟,還是要回來”。這是一種非常浪漫的意向。 [1]
很多我們熟悉的民謠作品裏,它常常有一種嚮往,就是想要成為另外一個人,或是另外一種人,小時候想要成為的、不屬於自己現在狀態的某一種人。
這其實涉及到自我和人生選擇的終極疑問,也就是:你到底想要成為什麼人?
在縣城這樣的地方,小鎮青年可以接觸到思想資源和工具非常少,謀生時販賣的打口碟、盜版書和文學,就成為了五條人的養分和創作工具。
其實到了現在,海豐話“方言”和縣城故事,在五條人的歌曲裏所佔的比例已經越來越少,隨着生活的變化和發展,他們已經轉去繼續觀察身邊的同樣不被關注的邊緣羣體的生活。這可能才是五條人歌曲裏真正的生命力所在。
小鎮青年如何認識世界?又如何走出去?五條人展現了一種可能性——
在《縣城記》的封面寫的這句話無比準確,“立足世界,放眼海豐”;而不是我們慣常意義上認為的“立足海豐,放眼世界”。
還有一位在雲南的鄉鎮執教三十餘年的初中語文老師“木子”,給看理想留言:“我的多數學生在應試教育面前毫無意義,上不了普通高中。是不會發聲、不被看見的羣體,我推薦他們看電影,看打工詩人的紀錄片,希望他們能夠覺醒。
他們當中的許多人最終會成為打工大軍中的一員,希望對五條人的關注可以引起更多人對這一羣體的關注,瞭解他們的現狀,教會他們發聲,聽到他們的聲音。”
3.
縣城沒有美學
或許不少人有類似的經驗,一看到“縣城美學”這個詞時,腦海中浮現的要麼是被士紳化審美入侵的回遷建築,要麼就是各種魔幻故事和奇觀場景。
在五條人出名之後,也有許多人去到海豐,但多半會覺得有些失望。如果真的走在一些“縣城”的大街上,感官體驗是不會有歌詞和影視裏那麼有趣的。

攝影: 蘇小七
汽車和摩托車完全不講交通法規在大街上飛馳, 一路上還不停按着刺耳的喇叭, 路邊的商販用廉價音箱大音量公放着當季流行的“神曲”,路邊的商鋪滿是不知名的服裝小品牌、手機專賣店和小吃店。
縣城的地下賭場裏面煙霧瀰漫/中國的縣城都差不多一個模樣/他住在一家破爛旅館裏面/打開電視機核對福利彩票——《熱帶》
另一位河南的“小鎮青年”萬户在聽到“縣城美學”這個概念時,他滿不在意地回應“縣城哪有什麼美學”。
這無疑敲醒了我們,在對縣城的觀察中,是否早已陷入某種刻板印象,以及無自覺的一種高高在上的獵奇和窺探心理。
其實“縣城”本來就只是一個行政區劃,江蘇經濟發達的百強縣,與河南的小縣城,顯然是完全不一樣的。只是許多那些被視為落後、土、貧窮的東西,被一股腦塞到了這個詞裏。
“縣城”這個稱呼在當下,其實承載着某種既定想象:忽略中國大部分縣城中那部分無趣平庸、沒有個性的事物 (也就是五條人歌詞裏所寫的“中國的縣城都差不多一個模樣”)。
然後再把那些我們認為的所謂有趣的,或者説是野蠻生長的、貧窮的、落後的,這樣一些帶着荒誕色彩的東西提取出來,然後形成一個刻板印象的合集。
因此,我們需要重新定義一下“縣城美學”裏“美學”這部分概念,美學並不應該指向單純審視性的美觀、美感。而是人情味,現代都市早已失去的自然與風土,以及更“在地”(localization)的一種真實狀態。

攝影: 蘇小七
那麼,刻板印象中的縣城的“魔幻感”究竟從何而來?
第一層印象往往是混亂和失序,因為邊緣控制力的薄弱,還沒有習慣城市生活的秩序,或許還因為存在着許多灰色地帶。但也因此,縣城給予了事物許多野蠻生長的空間,也就經常出現超出我們慣常概念裏的“神奇操作”。
被認為是“第一位研究現代性的社會學家”齊美爾認為,在小城市裏,人們幾乎認識他所遇到的每一個人,而且跟每一個人都有積極的關係。小城市的精神生活,就是建立在情感和直覺的關係之上的。
這一點,在中國傳統人情社會尚未完全瓦解的縣城和鄉鎮裏更為明顯。

圖:《平原上的夏洛克》
就像電影《平原上的夏洛克》所展示的那樣,縣城的人們倚重熟人和關係,遇事往往總有一套自己的的解決方式,因此人情味要濃重很多,卻往往會有許多生猛、鮮活和有趣的人物故事。
還有一點看似不起眼,卻非常值得深究:縣城裏往往有很多我們認為“早已過時”、老土的玩意。
這背後的根源是發展的不平均, 不同的地區之間,好像存在着嚴重的 時間 差 。
一些經濟發達的縣城是光鮮亮麗的;但許多縣城,似乎是10年前的模樣,在更多位於內陸深處和離城市太遠的縣城裏,還保留着幾十年前人民公社的模樣,帶着計劃經濟時代的餘暉。
攝影: 東
這種時差,用所謂現在流行話術説,就是“下沉”。當大城市的那些文化和審美、消費的潮流傳到小縣城時,可能都已經過去三五年甚至更久了。 這個時差導致 在大城市早已飛速 變更 和 被拋棄掉 的東西,卻才剛剛到達縣城 ,“新潮 ” 已經演變成為了“落後” 。
這背後還暗含着一種對立的關係,在現代語境之下的“邊緣”和“中心”。
近些年經濟的高速發展,讓“邊緣”和“中心”變成一組對立關係,尤其是國人又往往有強烈的中心情結,覺得邊緣的生活是落後的、不值得過的,這種焦慮又造成了權力和資源的過度集中。
在這樣不對等的關係下,外來文化,就像猛烈的潮水,震盪着村人已有生活的生活。在傳統的價值觀念已破壞、而新的觀念並未紮根的前提下,這些“舶來”的想法衝擊了故鄉的文化根基。
“小鎮青年”小剛説,他覺得自己所在的豫南地區的問題尤其嚴重,從外面回來的打工年輕人,帶回來了互聯網的“新東西”,就像一陣風席捲了一切。
而傳統的嗩吶聲樂和民俗則漸漸沒落,也沒有像樣的樂隊和更多的文藝工作者,來傳承和發掘當地的生活和民俗風情。
因此他無比羨慕能有自己地域文化活動的地區,比如,五條人所在的海豐和廣東地區。因為貿易、歷史、經濟結構等原因,那裏的地域文化是如此獨特、鮮活而有力量。
正如韋伯(Max Weber)所説,理性化可能是一種牢籠,所以我們都渴求通過一種有機的、個人性的、盤根式的小世界來抵制這個體制。當這個小羣體越是具備異質性和多樣性,它的抵制能力就越強,也就會更加有機。

攝影:蘇小七
在這次短短數日的、也許並不足夠成熟的縣城觀察裏,我們還真實接觸到了那些好像被“落下來”的人們。
這位奶奶有着嫺熟的繡花手藝和納鞋技巧,在我們習慣性的掏出手機付錢時,她卻略帶羞怯地説“我不會弄這個”,準備去隔壁店鋪借一個收款碼。幸好同行的人帶有現金,趕忙付了錢。
這不由得讓人回想起前段時間,那些因為不會用電子支付和健康碼,沒有智能手機的老年人,在社會生活中到到處碰壁、步履蹣跚的心酸新聞。更讓人憤懣的是下面的評論:不會就去學啊,活該被時代淘汰。
關鍵的問題在於跑得飛快時,往往卻也缺失了 對真實羣體的關懷 。
許多人在這種快速發展的潮水中被落下了,而且也沒有人去拉他們一把。其實都不一定需要去拉他們一把,而是能夠接受:並不是所有人和所有地區,都需要保持一樣的生活步調和評判標準。
縣城沒有美學,而是真實的生活,當與這些平時沉默的、不被看到的人們交談時,會發現他們跟我們一樣,對精神生活的需求是真實而又強烈的 。他們也希望獲得尊重和關注,這種迫切的心情,也並不亞於他們對想要改變自己經濟地位的渴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