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根:當我們談論賽博朋克時,我們在擔憂什麼?_風聞
陈根-知名科技作家为你解读科技与生活的方方面面。2020-10-17 09:47
文/陳根
對未來的擔憂往往會被人們以鮮明而極端的方式所表達出來。比如阿道司·赫胥黎的《美麗新世界》和喬治·奧威爾的《1984》等經典反烏托邦的末日預言,或者赫伯特·喬治·威爾斯的電影《先河》呈現出的未來世界完美或近乎完美的願景。
**而興起於20世紀80年代由“控制論”和“朋克”兩個概念組合而成的“賽博朋克”,正誕生於社會大變革下人們對未來的擔憂的時代。**於是,一場基於賽博朋克概念的文學運動逐漸蔓延,其所傳達的精神文化通過各種形式的媒體傳播,一種包羅萬象、不斷增長的亞文化隨之流行。
賽博朋克展現了一種信息高度發達的未來人類社會圖景,這種社會表面充滿和平,內在卻充斥着難以控制的階級矛盾、資源緊缺等弊病。物質文明氾濫並高於精神文明,致使人類精神在高度發達的技術社會難以實現真正自由,從而具有明顯的反烏托邦特性和悲觀主義色彩。
從1984至今,科技迅速發展,新技術層出不窮,就在我們的世界隨着現實時間的推進而更新的同時,賽博朋克下構建近未來世界的元素也大大增加。
儘管賽博朋克不是現實生活的完全映射,其狂想的架構更是塑造了許多個陌生的世界,以至於需要一定的接受度和反應時間。**但賽博朋克作為一種基於時代環境的自我反思,揭示出了****其中反映的數字時代的認知、認知侷限與認知方式的轉變,**也持續地發人深省,供給科技倫理更多善意。
賽博朋克的誕生
二十世紀60年代,是一個社會大變革的年代。二戰的滾滾硝煙與第三次科技革命的爆發,導致了這個黑暗壓抑又有一絲光明前景的時代,未來近在眼前,歷史還未走遠。
一方面,曾經自由民主的國家無法抑制失業率上升或通貨膨脹,國家干預也無法解決諸如種族主義或個人對意義和秩序的渴望等社會問題。超級大國利用游擊隊和傀儡政權作為他們爭奪世界霸權的籌碼。越來越多的經濟學家和未來學家開始懷疑,冷戰最終不過是日漸式微的西方世界的雜耍表演。
第三世界的主要國家正在崛起。日本比歐洲和美國更嫺熟地玩着資本主義的遊戲,中國和東南亞“七虎”在不受西方自由主義影響的情況下開始了自己的致富之路。而西方則無法與他們日益提高的生產效率和越來越多的勞動力相抗衡。
世界環境也在走向地獄,生物學家雷切爾·卡森早就在《寂靜的春天》一書中對使用DDT和其他殺蟲劑存在的危害發出了第一次警告,而這僅僅是個開始。事實證明,有毒廢物造成的危害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多,公眾的擔憂似乎也無法阻止農藥進入空氣、土地和水中。
工廠和城市的有毒排放物不斷地進入環境之中,持續的氣候變化也迫在眉睫。1979年,世界氣象協會(WMA)警告稱,全球變冷已經持續了幾十年,冰川期很可能即將來臨。
另一方面,20世紀後期,控制論、信息論、計算機/網絡、生物遺傳工程等飛速地發展。尤其是80年代中期後,虛擬現實技術、人工智能技術,計算機圖形學、仿真技術、多媒體技術、人工智能技術、計算機網絡技術、並行處理技術和多傳感技術的發展,人類生活水平前所未有地提高了。
現代性許諾了美好的前景和理想,諸如平等、自由和理性。人們在希望和絕望之間搖擺不定。終於,這種矛盾產生了科幻藝術創作的參考設定——賽博朋克。
事實上,賽博朋克所具備的元素在20世紀初的科幻小説中就可見端倪。在視覺文本出現以前,科幻小説是科幻領域的主要的表現形式。在整個十九世紀中,科幻創作經歷了草創期以及從古典到現代的轉型,工業革命引發了人類文明史上科技前所未有的大發展,這為作家們提供了用之不竭的創作激情。
進入二十世紀後,科幻領域開始出現變化,科幻電影、繪畫、連環漫畫、廣播劇以及電視作品先後出現。梅里埃的《月球旅行記》成為了科幻電影的發端,也揭開了小説改編成電影的序幕。
1982年,世界上第一部賽博朋克電影《電子世界爭霸戰》在美國上映,《漫長的明天》將科幻小説和黑色電影相融合,《銀翼殺手》則展現了一個雨後華麗的未來都市。
而真正開啓了賽博朋克流派的發展則是1984年布魯斯·貝斯克的《賽博朋克》和威廉·吉布森的《神經漫遊者》問世。事實上,無論從哪方面來評價,《賽博朋克》和**《神經漫遊者》都是賽博朋克流派的權威之作**。
《神經漫遊者》的展望中,未來的兩部分涇渭分明。一邊是骯髒、充滿犯罪的物質世界,一邊是明亮的網絡空間;一邊是大街上為了生存抗爭的人們,一邊是繞地球環行的貴族努力找辦法填補他們人為延長的壽命;一邊是來自我們世界的老舊殘跡——在故事早期,凱斯買了“一把50年前南美版瓦爾特PPK手槍的越南仿製品”——另一邊則是能夠讓人們用新的肢體、眼睛和皮膚來強化身體的尖端科技,只要他們買得起。
於是,藉助流行文化、科幻小説、戲劇和電影,這些基於既定事實又承載着超越想象力的故事,以《神經漫遊者》為代表的賽博朋克作品從多個側面描繪了一個關於未來的模糊信仰。
它既包含着對技術的依賴和恐懼、對未來浪漫而悲觀的想象,又摻雜了身處技術爆炸時期的後人類對世界與自我的顛覆性認知。而這些雜陳的情緒以一種哲學化的方式被植入賽博空間的意象中,使它本身作為一個通信科學發展的產物,承載了更加值得深思的文化隱喻。
從浪潮到退潮
20世紀80年代明確了賽博朋克作為一種風格的界限,一併開啓了賽博朋克流派作品的創作。
同時,在計算機領域突飛猛進的發展下,到了賽博朋克出現的八十年代,信息技術、生物工程、基因技術、網絡、黑客等名詞逐漸進入公眾領域。人機聯網,人工智能,虛擬空間等開始在現實生活中逐步實現。而在賽博朋克文學和電影誕生之初,賽博朋克就將這些****先進技術與很多現實問題聯繫在一起。
其中,帕特·卡蒂甘的《合成人(1991)》構築了一個由複雜的人機合作所掌控的世界,關注大腦改造技術的心理暗示;魯迪·魯克的Ware系列則延續了《神經漫遊者》裏有自我意識的人工智能這一思路,並得出了邏輯上的結論,即在此基礎上產生的機械生命體是如何在其後代中進化的。
K.W.基特曾以《極度恐怖》而聞名,他推出的《玻璃錘》,則是一部結合了《硬線》風格的寓言故事——諾斯替主義邪教的超速者和走私者以及他們救贖世界的理念誤入歧途的圖景。
格雷格·貝爾則在《血音樂》一書中創造了一個複雜的未來,人類會被因基因改而擁有自我意識的細菌所破壞和改造。賽博朋克主題出現在他後來的一些作品中,尤其是以1990年的《天使女王》為開端的系列,書中的故事發生在洛杉磯,在那裏納米技術帶來了根本性的變化。
布魯斯·斯特林的作品,比如《網絡島》,對黑客這種亞文化開始特別關注。同時,斯特林是賽博朋克舞台上的一個標誌,他編輯的《鏡影:賽博朋克選集》是一本重要的短故事合集,包括吉布森、卡蒂甘和魯克的作品。在這本書的前言中,斯特林寫道:
“有些中心主題在賽博朋克中反覆出現,比如身體入侵,包括假肢、植入電路、整容手術和基因突變。更重要的主題是心靈入侵:人腦-電腦交互,人工智能,神經化學——這都是從根本上重新定義了人性本質和自我本質的技術。”
於是,第一波浪潮中的賽博朋客作家繼續他們的多元化發展,賽博朋克的思想和意象向四面八方擴散。**賽博朋克的成功展示了一種思想在實現實體表達之前所具有的力量。**正如喬治·奧威爾在《1984》中的構思已經成為了政治話語的一部分。因此,賽博朋克的存在也同時影響着現實世界中計算機和其他領域的發展。
然而,這並不意味着賽博朋克的發展就是一帆風順的。事實上,在賽博朋克小説上發生的事情,同樣發生在流行文化任何一個分支裏的成功新事物上。布魯斯·貝斯克説,“它從一個意料之外的、嶄新的原創事物變成一股短暫的新潮,一個可重複的商業公式和一種老套的修辭。”
《神經漫遊者》的主題變成了某種清單。疏離的獨行者在鏡影中做着毒品生意或飛快地入侵電腦,這樣的故事很快成為標準內容。然而類似故事太多了,一些90年代最重要的賽博朋克故事,將這種公式推至具有諷刺意味的極端**,**使得賽博朋克終於在90年代走向了退潮。
賽博朋克的重新出發
儘管看起來賽博朋克走向了消逝,但奇異的是,隨着千禧年的結束,賽博朋克迎來了它最重要的時刻。它的影響力向外擴展,朝着許多不同方向突變,最終進入了主流文化。
究其根本,是因為賽博朋克本身的吸引力遠不止於表面的皮革、鉻合金和霓虹燈。風格顯然很重要,但是賽博朋克更為重要的內核是:人們可以通過自我的表達充分説明所處的文化。
早期的賽博朋克作家們和他們的同齡人擔心的很多事情都沒有發生。冷戰確實結束了,但不是通過核戰爭的形式。蘇聯解體了,即時它會因錯位的懷舊情緒而復甦,但蘇聯式的共產主義對任何極端狂熱分子來説都不再是未來的潮流。日本十年前陷入的經濟困境依然深重,看不到真正復甦的希望。
上世紀70年代的許多大型企業要麼倒閉,要麼被其他企業吞併。冰川紀似乎不太可能在短時間內再次降臨,人口這顆滴答作響的巨大炸彈正在緩慢而穩步地解除武裝。
當然,新的恐懼總會取代舊的恐懼**,**全球變暖在許多人的腦海縈繞不去。曾經被認為已經解決的傳染病問題又回來了,抗生素的濫用與自然進化相結合,製造出了越來越危險的微生物。
人們所擔心的不再是蘇聯霸權,而是宗教狂熱和恐怖主義。計算機化無時無刻不在給工作和娛樂的新領域帶來革命,但也有代價,包括失業、數字鴻溝的擴大**。**精通技術的人和不具備使用高科技工具進行工作的能力的人之間的鴻溝,以及傳統社區形成和維護方式的崩潰,網絡互動無法(現在,也許永遠)完全取代傳統的社區。
社會構架偏向全球化,各個地域文化通過各種形式交融。人工智能發達,有強大的系統通過各種手段統治着所有人的生活。
在這樣的背景下,賽博朋克再一次迸發出了新生的力量。當下大多數賽博朋克作品,都在二元對立下重新定義了**“人”**:機器人也可以為自己賦予人格,併成為新本體。《攻殼機動隊》中,反抗政府過度化發展科技的羣體被政府視為可棄之物,他們遊走於城市邊緣遊行示威,最後卻被政府抓走做義體人實驗。生物組織通過無數次實驗後,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義體人素子出現。素子竭力尋找自己的真實身份,自我覺醒讓她重獲新生。
《銀翼殺手2049》中,複製人K的工作任務是追殺老式型號複製人。影片中,人類作為複製人的創造者,主宰複製人的生與死。
在遊戲方面,《殺出重圍》為CDPR創作《賽博朋克2077》奠定了基礎。小島秀夫在十年之前創作了《掠奪者》,也吸取了神經控制論和人工智能等元素,並將之運用在《合金裝備》,獲得了極大的成功。、
人類對世界的關注具有週期性。思想和風格會重新流行起來,故事也會不斷重複。如果處理得當,舊的觀念可以被打磨成新的、引人注目的東西,使人們對最原始的恐懼和希望產生強烈的共鳴。我們生活在賽博空間的臨界點上,科學與人文問題和以往一樣重要。
賽博朋克是我們這一代的流派。它是在計算機的體積和成本都非常巨大的時候被構想出來的,並預示了一個由微型處理器和超導體組成的世界。它賦予了黑色主題新的風格和複雜性,預示着對克隆和人類滅絕的恐懼,而這些正是今天社會關注的熱點問題。
或許,這也是賽博朋克經久不衰的原因。賽博朋克作為一種具有思辨精神的基於美學的哲學,帶有強烈的悲觀主義色彩,卻為浸淫在華麗的網絡空間中逐漸模糊現實與虛幻的人類提供了一個自我審視的機會,以創造一個反烏托邦的未來世界的方式來警醒人們:任何一種進步都存在弊端,賽博朋克提出的問題都是人類在未來即將遇到且無法迴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