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嘲「拼單名媛」和「假靳東女友」_風聞
柳飘飘了吗-柳飘飘了吗官方账号-2020-10-18 16:28
作者 | 柳飄飄
本文由公眾號「柳飄飄了嗎」(ID:DSliupiaopiao)原創
只一週時間,大概所有人都被兩則新聞,刷屏過朋友圈——
“上海名媛” 。
最初引起刷屏的報道
“靳東女友”。
能得到如此大範圍的關注與討論。
多少是因為這兩件事,都帶着點都市傳説的荒誕感——
“上海名媛羣”裏沒有真名媛,只是拼單裝有錢。
4人拼租愛馬仕,6人拼單豪華下午茶、15人拼單頂級酒店……
一系列迷惑操作,讓許多人恍然大悟,所以某書上那些華麗日常是不是也是“拼”出來的?
“靳東女友”遇到的也是假靳東。
六旬阿姨黃月,認為的與自己陷入熱戀的“靳東”,甚至連個現實本體都沒有。
只是個掛着明星頭像的賬號。
而,隨着討論發酵,這兩則“荒誕現實”,又被發現並非“個案”。
短視頻app上,像黃月阿姨這樣,被假冒明星騙的中年人極為常見。
而最初引起刷屏的“拼單名媛”,文章本身雖有人質疑作者可能做假。
但“裝富產業鏈”這個現象,經過媒體的進一步調查,確實存在。
兩件新聞的當事人,一下變成了兩個女性羣體。
但輿論對這兩類羣體,開始大多都是絕對的嘲諷:
品品熱搜詞彙就知道了——
老年粉、瘋狂,獵奇取樂之意昭然若揭。
熱評不針對“流量騙子”、不談阿姨苦衷,第一反應是靳東被黑了。
像是飯圈紛爭似的。
對“名媛”的嫌棄,更懶得遮掩。
無論男女看客,脱口都是類似的形容:乞丐羣、low、虛榮、世風日下。
拼單女孩更成了個梗。社會仇女素材再添絕佳一例。
如今大概隨便什麼人,評價某個女孩“拜金女”,心裏負擔都比從前小許多。
真正入住酒店的也要受波及,隨時準備被問候“名媛”。
好笑嗎?
抱歉,我一點不覺得。

儘管佔領最近話題中心的這兩類女性羣體,八竿子打不着。
面臨的社會評價,也向來兩極。
但飄還是想把兩件事放在一起談——
因為論其本質,她們面臨的,是同一種“困境”。
只是相比之下,黃月也許更容易讓人共情。
起初的荒謬感過了之後,有一部分人能意識到,她也是這個笑話的“受害者”。
黃月迷上“假靳東”的新聞視頻,長達十幾分鍾,除了她表現出的那份讓人驚訝的“執着”之外。
還充滿了其它事實性細節。
因為文化程度較低、與年輕人生活的脱軌、網絡常識的缺失等等客觀問題,中老年女性普遍有很大可能,無法熟練地使用科技、理解流量這些概念。
黃月就會把賬號的公開視頻,當成“靳東”和她一人説話,把自動回覆理解為單獨給她的回覆。
黃月也是她那一代,典型的農村家庭婦女。
她們的常態,是年輕時為家操勞、照顧丈夫兒子,老了為孫輩瑣事擔心。
一生忙碌,但自己的價值感,往往是通過促成家人的幸福來實現。
黃月們,都很少為自己“活過”。
記者問她談過幾段愛情,一起過了大半輩子的丈夫,甚至不在她的列表裏。
馬東曾説,吃過很多苦的人,一點甜就能滿足。
不是沒道理。
一個人身上,那些從未被看見、關注過的情感需求,可能的確只要一個模糊的美夢,就能讓她們輕易沉陷。
黃月們的“自欺欺人”,看似違背年輕一代的“常識”。
但也能為一部分人所理解。
她是被她生活的那個時代教育過的“乖孩子”,一輩子忽視個人需求,活在傳統社會對賢惠婦女的畫像裏。
該罵的是故意去戳她們隱痛,以此圖利的騙子。
而最不該的,就是去責怪她遲來的情感覺醒。
而假名媛事件,又有些不一樣。
《新民週刊》後來發過偽名媛事件的後續。
名媛羣裏的一個女孩菲菲(化名),站出來接受了採訪。
菲菲是土生土長的上海女孩,但家境很一般。加羣拼單的理由,在她看來很簡單:
體驗有錢人的生活、朋友圈可以獲得很多點贊。
來源:新民週刊
甚至她也不認為自己有錯——
花自己的錢,不偷不搶,我挺坦然的。
來源:新民週刊
坦白説,菲菲所説,道理上並沒錯,卻依然沒有止住嘲諷聲。
因為“偽名媛”戳中大家的點,基本和“拼”無關。
而是“炫耀、虛榮”引發的厭惡。
正如不思進取、愛慕虛榮的拜金女,從來被置於鄙視鏈底端,人人都踩上一腳。
“假名媛”們,在大家眼裏,可能也是找不到“可憐之處”的——
拼單大牌、拍照、發社交平台……一番折騰,就為了混上流圈子釣金龜婿,投機取巧獲得社交網絡的流量來獲利,以及最普遍的,為了滿足自己的虛榮心。
有什麼需要深入理解的?
但,有沒有人想過,為什麼會有那麼多女孩沉迷“炫耀”呢?
因為天生?不是的。
波伏娃曾説,女孩子們,可能為了實現自己而展示自己。
人們常説,女人打扮是為了引起別的女人的嫉妒,而這種嫉妒實際上是成功的明顯標誌;但這並不是唯一的目的。通過被人嫉妒、羨慕或讚賞,她想得到的是對她的美、她的典雅、她的情趣——對她自己的絕對肯定;女性為了實現自己而展示自己。
波伏娃,《第二性》
“拼單名媛”,通過超越自身經濟水平的拼單來“裝飾自我”,以此達到心理滿足感,或者其它目的。
她們走的,的確不是這個時代認定的,女孩該走的“正道”。
反而遵循的是一種偷懶、走捷徑的邏輯——
不靠能力、勞動來獲得想要的肯定與價值。
而是把“美”,當作這個性別的武器、財富和優勢。
所以其實,“上海名媛”和“假靳東女友”。
都是在以一種扭曲的方式,尋求她們的個人價值實現。
這背後,是她們對女性實現自身價值途徑的嚴重認知狹隘。
她們也因此顯得無知、傻氣,甚至淺薄、虛榮。
但,這值得無節制的嘲笑、責罵嗎?
飄也並不是想為這些個人瑕疵開脱。
可只去關注這些個體行為的缺陷。
包圍着她們的結構性的環境,難道不需要正視嗎?
是誰讓她們困在如此狹隘的認知裏?
誰在塑造她們的價值觀?
又是誰,在幫助、縱容這羣女性,沉陷在在外人看來荒誕無比的“捷徑邏輯”“成功美夢”?

就在一週前,飄剛寫過一篇,傳統社會對男性的規訓教育(點此複習 她和他,都被困在暴力裏)。
居於男性的價值頂端的特質,是男子氣。
而社會傳統對男女的規訓是不同的。
對男性的規訓裏,最重要的是有錢、有話語權、像個爺們(男子氣),道德和情感是最弱化的一環。
在對女人的規訓裏,道德(指忠貞)不過關最致命,然後是外貌。
“上海名媛女孩”和“假靳東女友”。
未嘗不是,傳統社會對父權規訓下的受害者。
對於這兩件事,大眾的嘲點,無非在笑女性的兩種滑稽——
淺薄與愚蠢。
但,社會傳統對女性的規訓,不正是在把女性,往這兩條路上引導?
波伏娃在《第二性》裏最出圈的一段話,點出了本質。
男人的極大幸運在於,他,不論在成年還是在小時候,必須踏上一條極為艱苦的道路,不過這又是一條最可靠的道路;**女人的不幸則在於被幾乎不可抗拒的誘惑包圍着;**每一種事物都在誘使她走容易走的道路;她不是被要求奮發向上,走自己的路,而是聽説只要滑下去,就可以到達極樂的天堂。當她發覺自己被海市蜃樓愚弄時,已經為時太晚,她的力量在失敗的冒險中已被耗盡。
波伏娃,《第二性》
這種“不可抗拒的誘惑”是什麼?
是“每種事物都在誘使她走容易走的道路”。
如果説,社會教給男性的成功學,是殘酷冷峻、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
那麼教給女性的成功學,則是一本粉色書皮的公主童話。
裏面用甜甜軟軟的文字,告訴她,你不必成為搭建城池的堡主、英勇殺敵的騎士,甚至是一技傍身的匠人、做做買賣的商販。
你只要保存好自己的姣好的容顏,躺在那等待已經有房有車的王子到來。
如果他沒空來,你就頂着這張美臉,穿着從神仙教母那租來的華裳,經營朋友圈、參加他的酒局向他毛遂自薦。
他吻你,你才能成為人生的女主角。
這種童話成功學腰封上赫然寫着三個字:走捷徑。
我們的社會環境從來都是鼓勵女性走捷徑的。
國民親戚傳統語錄就有兩句鏡像名言——
“女孩子幹嘛那麼拼”“男孩子怕什麼吃苦”。
女性拼搏,在社會傳統聲音裏,實屬離經叛道之舉。
疫情期間對女性工作者,不合理的報導,就反映了主流語境對女性工作付出的不認可。
鍾南山幾乎已經成為了抗疫期間一個權威符號,而,同樣作為抗議功臣的傳染病專家,李蘭娟就沒有這樣的宣傳價值。
在主流媒體上,她甚至不配擁有姓名。
這種女性工作者匿名化的傾向,還發生在很多其他領域。
在父權色彩較濃重的媒體語境裏,女性不走捷徑的拼搏,擊不中社會傳統的價值認同。
而能得到這種認同,因而有宣傳價值的,是什麼?
是女性的依附價值。
《最美逆行者》中,女護士主動請纓上前線,院長第一反應是打電話給護士老公尋求同意,遭到拒絕。
上前線的理由?抗疫?
不行。
最後理由:上前線照顧丈夫。
可以。

鼓勵女性走捷徑、提高依附價值,就是傳統社會對女性的規訓。
而這種規訓,常常會以“幸福”“不吃苦”“愛”之類的甜軟話術作包裝。
得寵得愛,是環境告訴女孩子們,她們應該擁有的最高幸福理想。
很少有人去渲染女性獨立、掌控人生帶來的幸福價值。
除非她們足夠幸運得到了相關的教育或信息,或者有足夠的獨立思考能力與規訓所帶來的誘惑力對抗。
有一部分人在慢慢覺醒了。
但假名媛們和被假靳東騙的阿姨,還在做着一個綺麗的夢。
一個期待被毫無緣由的愛砸中,一個期待被拯救。
是規訓,限制了社會上很多女性對於幸福的想象。
她們都是女性規訓下的受害者。
社會對女性的規訓限制了她們的認知,到頭來,她們還要因為這種“無知”,淪為笑柄。
而飄想説,至少,同為女性的我們,是最不應該附和嘲笑的那羣人。
因為,世界上再沒有人比女性更能理解女性。
部分女性的某些選擇,就算你不認同欣賞,只要願意運用同理心,多少能get到她們的動機,品出其中的無奈。
發現沒,女性對女性的共情裏,慕強情結和完美受害者情結,依舊存在。
我們依舊更容易共情強者、完美受害者。
最極端的,在寫拉姆事件時,我也發現有不少挑剔拉姆反抗不夠、只算得上“男權標準裏的好女人”的言論。
哪怕在主張女權的羣體裏,我們對女性困境的理解,依然貧乏。
我們很難共情別的女人的軟弱。
很難共情別的女人的愚蠢。
我們只看到海上冰山露出的角,便叫罵起來。
然而它為什麼存在?為什麼這樣。
沒人關心。
但我們真的是難共情嗎。
不,大多數情況下,只是不願共情。
因為相同的誘惑和困境,老早就悄悄埋進每個女性成長的土壤裏。
但飄希望女性能擦去遮眼的塵垢,看一看——
在我們對這些女性都嘲弄嬉笑、拒絕一絲一毫理解和“看見”的同時。
我們要麻煩誰來理解一下,被埋在我們這整個羣體身體裏的,那個相同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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