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崢,回不到過去_風聞
毒眸-毒眸官方账号-文娱产业媒体,看透真相,死磕娱乐。2020-10-18 13:52
文 | 吳喋喋
編輯 | 吳燕雨
《我和我的家鄉》的五個單元故事裏,若票選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角色,《最後一課》單元的中範偉飾演的“範老師”可能是人氣最高的。
豆瓣高贊短評寫道:“範偉把我的淚點掐住了”、“教科書級別的演技”;微博上,範偉雨中奔跑的花絮衝上熱搜第一,評論説:“範偉真的厲害,從他跑出教室我就開始哭,一直到單元結束”。
也有觀眾能夠指出,範偉動人的表演不止是範偉自己的功勞。作為這個單元的導演,恰好在徐崢的導演方法論裏,表演也是重要的話題。
“導演對錶演,必須達到一種切身的理解,要完全能夠站在演員的立場上,為演員的表演提供有幫助的指示。”10月12日,徐崢在絲綢之路國際電影節的大師班上,傳遞了這樣一種觀點。
對錶演的理解深度,或許是徐崢作品裏容易誕生“高光演技”的原因之一:從《我和我的祖國》裏驚豔的小演員“鼕鼕”韓昊霖,到《我和我的家鄉》裏“掐住觀眾淚點”的範偉,都憑藉演技引發了話題。
另一方面,敍事功力也是《最後一課》受到好評的另一個原因。豆瓣一則熱評寫道:“(最後一課)展現出徐崢某個程度的細膩,他很擅長從小的切角去展開一個宏大敍題。”
《最後一課》中,村民為幫助身患阿爾茲海默症的範老師,設下“重返1992年”的騙局,最終騙局的敗露,也揭示了家鄉的發展變化遮掩不住。徐崢在大師班上這般解釋如此構思的原因:“因為觀眾是非常害怕説教的”,所以要通過一個“過去無法重塑”的故事,去展現變化。
而毒眸通過徐崢在大師班上的講述,也感知到《最後一課》與徐崢個人軌跡的某種暗合:從演實驗話劇的先鋒文藝青年,到家喻户曉的影視演員、商業片導演,近年來的徐崢正在試圖迴歸到更接近個人表達的狀態。
但過去無法重塑,徐崢要做的不是變回90年代那個文藝青年,而是帶着對過去自我的同理心和多年積累的經驗,介入到當下青年導演的創作中去——成為青年導演的電影監製。
徐崢提到,大部分導演正如當年的自己一樣,是因為熱愛藝術而投身電影創作的文藝青年,而現在的徐崢和他所成立的真樂道文化,正在通過“監製”這一角色,去服務青年導演,幫助“曾經的徐崢”們緩解創作之外、全產業流程上的壓力。
某種程度上,範偉飾演的鄉村教師,也帶着幾分徐崢的自我投射:一個人僅憑自己的力量是無法改變“家鄉”或者“環境”的,但是把經驗分享出來,幫助更多有能力改變的人,環境就會向好的方向變化。
文青徐崢
“程耳找我拍《犯罪分子》的時候,是在1998年,那時候我也是個文藝青年。”大師班上與青年導演對談的徐崢,回溯了他的青年時代,但很快又調轉話鋒:“現在如果讓他(程耳)看我的電影,他肯定看不上我,覺得我已經不是一個藝術青年了。”
二十年前,徐崢在大眾的認知裏是《春光燦爛豬八戒》裏的豬八戒、《李衞當官》中的李衞。但其實在古裝喜劇之外,他還是個演先鋒話劇的藝術青年,這一度會讓許多觀眾感到驚詫。
但近年來,1999年問世的《犯罪分子》的重新流行,再度將文青時代的徐崢帶回觀眾的視野。
這部31分鐘的小成本犯罪片拍攝時,導演程耳還在北京電影學院畢業讀大四。作品有“北電史上最牛學生作業”之稱,豆瓣評分7.4,一條2014年發佈的熱門短評無不惋惜地評價男主角徐崢:“大腦袋有大智慧,演技真實準確,可惜了現在的被定位。”
《 犯罪分子》劇照
但彼時觀眾跨越時空的“惋惜”對徐崢來説,未免來得遲了一些——文青時代的徐崢是不為觀眾所青睞的。
《十三邀》中,徐崢和許知遠走進了上海話劇藝術中心——1994年從上海戲劇學院畢業後,徐崢的第一個工作單位。藝術中心進門處的牆上掛滿了劇照,徐崢很快從中發現了自己的身影:《擁擠》《藝術》《股票的顏色》……而後者令徐崢在1998年摘得白玉蘭戲劇獎最佳男主角。
根據徐崢的描述,從戲劇學院畢業後沒有人找自己拍戲,所以他一直在演話劇。那時,話劇演員徐崢一度“小有名氣”,徐崢還和朋友組建了劇社,並自己擔任導演排了兩部先鋒的實驗作品《擁擠》和《母語》。
“當時就受到很多質疑,別人説你排的戲看不懂,這那的,當時我就很激動,還會跟人爭辯。”徐崢在《十三邀》裏説道。但他很快轉變了思路,開始反思過於先鋒的內容是否有意義,他認為自己應該對作品的傳播效果負責任。
願意主動做出這樣的改變,是因為徐崢雖然接受過高屋建瓴的戲劇教育、具備做出先鋒性表達的能力,但他並不是那類厭棄成功的、憂鬱的、純度很高的文藝青年。徐崢在藝術性和商業化兩個方向裏同樣具有可能性。
世紀之交,徐崢開始涉足影視圈,同時也仍然在排話劇,前者所帶來的曝光一度讓徐崢的話劇事業“沾光”。
2000年1月《春光燦爛豬八戒》在各大衞視反覆播出,據索福瑞收視數據,該劇在湖南衞視、黑龍江衞視、山東和江西衞視播出的平均收視率均超過20%,最高平均收視達到31%。次年徐崢主演的喜劇話劇《藝術》在宣傳不多的情況下,於上海連演15場。
儘管徐崢自嘲現在的程耳一定看不上自己,但事實上,2007年程耳和徐崢又再度合作了懸疑驚悚劇《第三個人》。2009年,徐崢主演兩部公路片,一部是指向喜劇和商業成功的《人在囧途》,一部是暗黑的《無人區》,後者入圍了柏林國際電影節主競賽單元。
《無人區》海報
文藝青年的人格從未離開徐崢的軀殼,只是一度被喜劇演員的光環蓋住了——面向大眾的商業喜劇片、古裝電視劇能夠輻射的受眾,遠比話劇和嚴肅電影來得多。
但近年來,隨着主演作品《我不是藥神》的上映和徐崢個人導演作品中愈發明顯的人文表達,他的“前文藝青年”身份不再顯得太過違和。
《我不是藥神》在豆瓣被150萬用户打出9.0分,位列豆瓣電影top250第47名——達到了近20年來華語電影鮮少能觸碰到的金線。
《最後一課》在《家鄉》的五個單元之中,口碑亦屬於上乘。
徐崢延續了執導《我和我的祖國》單元《奪冠》的經驗,從小人物的動機和情感出發,反而真實懇切;在敍事上,他在過去與現在的故事線反覆切換,用重塑過去來反襯現在;細節也值得咂摸,比如顏料打翻在水裏化成了彩虹的顏色、範老師一路走進教室那個調度複雜、明星雲集的長鏡頭。
而從顏料到彩虹溪水,再到片尾真實存在的“彩虹學校”,也是導演思維所創造的震撼。“最重要的是,這所小學是真實的,”徐崢強調。現實中,“彩虹學校”坐落於浙江省淳安縣富文鄉,真實存在的小學讓影片的詩意得以落地,而非空中樓閣。
這份細膩,與刻板印象裏的喜劇演員徐崢、爆米花商業片導演徐崢,似乎是背離的,同時也是向着文青時代徐崢的某種迴歸。
擁抱觀眾
迴歸獨立表達的慾望,一直草蛇灰線地埋伏在徐崢高歌猛進的商業成功之路里。並伴隨其從演員嚮導演、監製身份轉換的過程,流露得愈發明顯。
《十三邀》裏,站在劇照牆前的徐崢,向許知遠介紹了一部自己出演過的劇目《資本論》,劇情講述了資本湧入文化領域,蠶食、吞噬文化的過程,主旨自然是藝術家對資本影響藝術創作獨立性的擔憂。
“這個戲演完以後,(資本入侵文化)就真的發生了。”説這話的時候,徐崢語氣平鋪直述,聽不出明顯的情感色彩。
正如徐崢沒有糾結太久,就順暢地從做先鋒戲劇的藝術青年轉型為擁抱觀眾的國民喜劇演員。決定出演《春光燦爛豬八戒》意味着與文藝青年的價值系統徹底分道揚鑣,但徐崢坦言轉變的過程沒有太大的困難,在《十三邀》裏,徐崢自嘲:“因為(我)就是比較偏俗。”
徐崢做客《十三邀》
那幾分的“俗”,或許指的是徐崢天然能夠享受演喜劇,樂意聽到觀眾的笑聲。
在大師班的分享裏,徐崢提到自己早在學生時代演話劇時,便着迷於逗笑觀眾:“我發現我很喜歡演喜劇,你只要站在台上,你説一個包袱,下面‘譁’,馬上就笑了,你會瞬間獲得一種滿足感。”
《資本論》是徐崢主演的最後一部話劇,這部劇目演出的年份是2010年,這也是徐崢主演作品《人在囧途》上映的年份,這部700萬的小成本喜劇電影最終收穫3700萬票房,並讓“囧”系列成為徐崢往後十餘年裏揮之不去的作品符號。
《人在囧途》之後,是票房12.67億、創下當時華語電影票房新紀錄的《人再囧途之泰囧》,這一紀錄直到2015年才終於被《捉妖記》打破。
《泰囧》不僅是徐崢的電影導演處女作,也開啓了徐崢的事業新階段:2012年,徐崢與妻子陶虹、經紀人劉瑞芳創立北京真樂道文化傳播有限公司,這家公司也《泰囧》的聯合出品方。
電影《泰囧》海報
看上去徐崢有計劃地、高歌猛進地進行着身份的轉換並獲得更大的商業成功。但他自己卻認為,轉型導演是個“一點點介入”的過程。
在成為影視演員之前,話劇舞台上的徐崢就在兼顧表演之外的工作,擔任過話劇導演,帶領整個劇目的演員進行長時間的聯排。成為影視演員後,徐崢也自然而然地關注到表演層面之外、劇組的各種狀態。
在徐崢看來,表演是需要土壤和空間的,前期的準備、氛圍的營造缺一不可,“處在一個比較對的環境裏面,才能談得上你的表演,場景、服裝、造型哪都不對,你演什麼?你是演不出來的。”
隨着在演員層面對劇組環境提出越來越多要求,徐崢開始謀求轉型為導演。這一心態用徐崢自己的話來説是:“要不然我還是自己來吧。”
因此,與“吞噬文化的資本家”形象截然相反,徐崢介入創作時帶着平衡商業與藝術的初衷。
但這種初衷在徐崢成為導演和公司高管的前幾年並沒能很好地實現,他被商業所掣肘了。徐崢多次在採訪和公開場合流露出對“囧系列”的某種拒斥,更多的時候是避而不談,在《十三邀》裏則明確説,自己不喜歡“囧”這個字。
這個字代表着國產商業片最具價值的IP之一,但徐崢卻想要終結它的商業片屬性。“大部分觀眾認為囧系列就是爆米花電影,但我自己知道不是,我只是之前做得不夠成熟,但隨着我越來越深入,我必須讓它脱離爆米花電影。”
另一方面,他又對辜負觀眾的期待感到自責。“我其實非常理解觀眾,他們其實就想看我和王寶強折騰一下,你怎麼就不給我看?你在裏面探討什麼中年危機的,煩不煩。”徐崢在大師班上這麼説道。
他甚至將自己的嘗試歸結為“教訓”,並以此奉勸青年導演:如果要做的電影是一個商業IP,就應當遵守跟觀眾以及市場的約定,“作品裏面保留觀眾最認可的這種元素。”
從跨界做導演到創立真樂道文化,徐崢的初衷是平衡商業性與藝術表達,但這種平衡術本身,也對徐崢構成了矛盾和撕扯。
超越“滿足於笑聲”
但隨着徐崢近兩年執導《奪冠》《最後一課》,並解鎖電影監製這一新身份,他的撕扯也得到了某種紓解:文青徐崢和爆米花商業片導演徐崢之外,存在着更多可能性的外延。
作為導演,徐崢認為,自己到了可以規劃更多自我表達的階段。
兩次“命題作文”的嘗試為徐崢指引了方向:“基於我做了《最後一課》和《奪冠》,我希望能夠找到那種人跟時代交織的(題材),比較有情懷,也有個體的故事,好像現在市場上這一類的電影不是特別多。”
用“命題作文”來概括徐崢的這兩部短片似乎也是有失偏頗的。畢竟他做得非常有誠意:徐崢的導演團隊為《最後一課》進行了大量的採風,人物原型是基於大量調研鄉村教師後進行的藝術再創作,彩色玻璃小學也是現實中存在的扶貧成果。
從兩次短片的創作經歷中,也能清晰地看出,徐崢對自我表達的執着已經不再是文青式的了。他不再囿於主觀視角,徐崢驚異於自己居然很享受“命題作文”,站在“他視”的角度,觀看故事主人公的情感與心路歷程,這個過程讓他感到快樂。
作為監製,徐崢在幫助更多當下的“文青徐崢”們——那些帶着創作熱情進入電影行業的新人導演。
徐崢認為,當下的電影行業仍然有很多像當初的自己一樣,忿忿於觀眾“看不懂”自己作品的文青式導演。徐崢和真樂道文化,便期待為他們提供幫助、讓其找到更舒服的創作方式。
“現在的市場會把年輕導演搞得很焦慮,既要找到投資去完成自己的作品,又要在作品當中完成自己的表達,片子拍完了,還得面對市場的考驗。”在徐崢看來,年輕導演正需要一個監製的角色去幫助他們緩解創作以外的壓力。
導演楊子2019年執導的《寵愛》正是徐崢監製、真樂道文化出品的一部電影。在《北京日報》當時的採訪中,楊子提到徐崢與自己一起修改了十個月的劇本,態度十分嚴苛,每當楊子認為劇本已經過關時,徐崢還能提出更高的要求。
徐崢還建議楊子“稀釋”掉寵物題材的概念,以擴大觀眾的接受度。大師班上,楊子再次回憶徐崢作為監製給導演提供的幫助:“一個是抓點,一個是抓面。徐崢老師抓不會只是從大的層面去給予一些建議,而是會細化到點上去。”
除了對具體的作品創作提供建議,徐崢對整個青年導演羣體如何實現能力進階,也有自己的思考。
比如演員出身的徐崢意識到,大量青年導演對“表演”缺乏重視。為此他提到自己有一個心願:“辦一個導演表演訓練班。我來請幾個表演的老師,然後我帶着導演們一起做表演的練習。”
而徐崢相比其他導演出身的監製,優勢也正基於他的“現役”演員身份——不僅在表演層面上,甚至在表演之外,徐崢可能都是最擅長與演員溝通的監製。
由六個單元故事組成的《寵愛》啓用了十餘組明星演員,《我和我的家鄉》中,《最後一課》也是明星數量最多的一個故事,按照常理,明星越多的劇組導演、監製可能會焦頭爛額,但對徐崢來説,大量啓用成名藝人反而是省力的辦法。
徐崢在大師班上提到,今年疫情、汛情讓拍攝進度變得緊張,在這樣的情況下,“找明星演員是一個比較圖快的方式”,因為成熟藝人在徐崢的調度下,能夠快速的找到人物感覺,省下了不少與演員磨合的時間。
此外,大量的話劇經歷也讓徐崢非常強調導演同步提升自身的文學、美學、音樂素養。“最終混錄的時候,音樂、畫面聚在一起調試,需要導演有綜合的能力。你自己的品位決定了最後的作品是什麼樣子。”
不過,監製不是一個人的工作,更多時候,也基於徐崢背後的真樂道文化的團隊工作。
真樂道曾經只是經紀人劉瑞芳與徐崢陶虹夫婦共同創立的工作室,如今已經轉型為在前期創作、商務合作、中期製作、後期宣發、數據分析上全流程為創作者提供服務的電影公司。
據劉瑞芳表示,2018年的《超時空同居》之後,真樂道真正開啓了扶持新導演、內容多元化的階段,不久之後,真樂道又通過《風語咒》涉足了國漫領域。也正是基於背後團隊強有力的支撐,徐崢才得以在監製、演員、編劇、導演的身份之間輾轉騰挪,在各個領域都交出不錯的成績單。
“範老師”回不到1992年,徐崢也回不到先鋒話劇的舞台,資本湧入文化市場的大潮無法逆流,但或許有人能在浪潮中把握好船頭的方向,這個方向必然不會是單打獨鬥的英雄主義,而是工業化和人文表達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