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還不存在的男人,迫使我忍受痛苦_風聞
已注销用户-中国政经第一刊2020-10-19 16:12
作者 | 南風窗記者 朱秋雨
“你這個病,沒有性生活不好辦啊。”
27歲的深圳女白領陳恩因嚴重痛經,前往三甲醫院做婦科檢查時,聽到了當值醫生這句不止一次的感嘆。
檢查結果顯示,她的子宮長了一顆直徑不到5釐米的肌瘤。
沒有性生活,就意味着還有完整的處女膜。檢查過程中,不止一個醫生多次提醒她:一旦實施了宮腔鏡手術,處女膜就會被破壞。所以最好不要做,儘管這個手術模式在臨牀上最為成熟。

最後,陳恩放棄了手術。
子宮粘膜下那顆不規則的肌瘤,每次月經期都會發作,她會因此疼上好幾天,嚴重時甚至無法上班,她還因此患上了中度貧血。
內心裏一個聲音在喊:“摘了它,解除痛苦。”
而耳朵裏則馬上就會聽到另一個來自外部的聲音在反駁:“不能破壞處女膜,你未來的男朋友不同意!”
科學上,所謂的處女膜只是女性身體裏相當普通的一層薄黏膜,但是當它和道德判斷捆綁在了一起,就變成了一重厚實的障壁,阻礙女性的身體從痛苦中解放。
我們的社會,還有很多東西,需要先從整體上解放。
1
層巒疊嶂
給陳恩看病的中年醫生,耐心,温和。“處女膜還在的,如果沒得特別嚴重的病,都不建議手術。”
勸阻發生在5個月前,疫情期間,手術的消毒時間變長了,這意味着三甲醫院的手術排期變得緊張而珍貴,陳恩僅剩2個小時考慮。
“一層膜而已,破了就破了,有什麼大不了!”她的朋友們建議她做手術。
但,沒那麼簡單。
第一次到醫院做腹部B超檢查時,陳恩查出了子宮肌瘤,但當時還無法明確肌瘤的具體位置、形狀。
檢查醫生只問了一句話,“有沒有性生活?”得到否定答案後,陳恩被安排去做一種不那麼常見的檢查——“經直腸彩超查子宮附件”。
她本來能做的是陰式彩超,一種準確率更高、更常用的檢查方式。但是,醫生告知她:“未婚女性不能做這個”。
原因簡單明瞭:陰式彩超需要把超聲探頭伸入被檢查者的陰道,處女膜有被破壞的風險。
儘管“經直腸彩超查子宮附件”的痛苦程度讓她相當抗拒,但那是她唯一的選擇。

醫院的檢查提示
這一點得到了瀋陽某醫院影像科護士王怡鑫的證實。她所在的醫院有約定俗成的規定,為病人進行陰式彩超檢查前,往往要經過“三重保障”。
這樣的保障,就像橫亙的一道道關卡。
第一關,來自開出檢查單的坐班問診醫生,他們需要反覆確認病人過去“有過性生活”;
第二關,來自站在超聲檢查室門口叫號的護士們。她們對病人進行檢查指引時,也要再次確認對方不再擁有完整的處女膜;
第三關,則來自親自負責檢查的醫生。
王怡鑫説,醫生護士確認過程中的發問比較有技巧性,一般不會直接讓病人難堪。
“你結婚了沒有?”
“有男朋友沒?”
病人臉上如果出現迷茫表情,醫生還會加重語氣:“有沒有男朋友呀?”
2
你的未來對象不同意
有男朋友倒是好辦,沒有男朋友就成了此類手術患者的大麻煩。
有微博網友近日的發帖引起了熱議,該名網友因子宮息肉要做一個僅需150元的小手術,但前後跑了3家醫院、看了5個醫生才做成。
微博@春刀斬雪
3家醫院阻止她動手術的原因十分統一:普通息肉摘除術會破壞處女膜。
“我知道,我同意風險了啊,”她多次對着醫生聲明。
得到的回應依然是醫生們的搖頭,如同銅牆鐵壁般。“但是你未來對象不同意。”
折騰到第三家醫院,她與主刀醫生交涉半個多小時後,終於勉強將手術時間定下。但醫生桌角上供患者簽字參考的一句話讓她心生寒慄。
“我已知曉風險,已徵得我父母、老公、男朋友同意,決定手術。”
“‘男朋友’三個字讓我崩潰了。”在她看來,男朋友不算法律關係,甚至根本還不存在這麼一個人,卻可以在婦科手術時決定她的處女膜、子宮等。
電視劇《歡樂頌2》中邱瑩瑩與應勤的情侶關係因為“處女”的問題遭遇情感危機,引起了大量爭議
上海的一名媒體從業者李佳也有類似的經歷。
李佳得的是婦科炎症,更具體地説,是黴菌性陰道炎伴隨外陰道瘙癢症狀,治癒的方法是需要對外陰進行幾次沖洗,並配合藥物治療。
得病後,李佳常會被瘙癢侵襲得坐卧不安,她只想趕緊解除身體上的苦痛。
護士準備為她治療時發現,雖然她有性生活,但是處女膜卻沒有完全破。她立即停住了手上的管子,轉頭問道:“清洗會把處女膜弄破,你不介意吧?男朋友不介意吧?”
李佳記不清回答了幾次“不介意”。
護士聽後仍説:“很多人也是嘴上説着不介意,以後就帶着男人來找我們了。”
李佳依然記得,一位護士在為她沖洗時還感慨:“你這麼不在意,還有不少人願意花上幾萬元做處女膜修補手術。”
**醫生、護士確實有難處,如果不詢問清楚,後續往往會產生麻煩。即便詢問清楚徵得病人自身同意了,也無法消滅糾紛風險。**醫護並非草木,只是同樣被一致的社會觀念所緊緊束縛。

電視劇《歡樂頌2》劇照
李佳的問題,反映着相似處境的女性普遍的困惑:伴侶的意見難道就能凌駕自己的身體健康?
陳恩也有這樣的疑問,但她還是在“一念之差”間屈服了。第三次到醫院進行直腸彩超檢查時,醫生給了她三種手術方案:用宮腔鏡、腹腔鏡及開腹手術切除其子宮肌瘤。
手術各有各的弊端:宮腔鏡手術會破壞處女膜,而後兩者均需要切開子宮,對身體後續危害大。
作為患者,按常理自然是選擇後續風險低的。但是,醫生所強調的“這樣被破壞掉處女膜,你以後會後悔”的話語,影響了她的判斷。
最終,準備進行宮腔鏡手術的住院期間,陳恩還是放棄了。
她歸結於因“多嘴”產生的對話。一名值班醫生查房時,她問了一句:“之前有沒有病人明知會破壞處女膜仍然選擇手術的?”
“沒有。”
3
“職業操守”
“不做了,反正死不了。”陳恩決定等到有性生活後,再做手術。
安徽省合肥市肥東縣婦幼保健院醫師王德麗告訴記者,在“百分之九十九”的情況下,不捅破病人的處女膜,是“醫生的職業操守”。
王德麗説,“這是一直以來沿襲的操作”。
面對未婚女性,她會建議用盆腔磁共振代替陰道超聲檢查。治癒子宮肌瘤的宮頸鏡手術,也可以用超聲波為治療源的海扶刀手術代替。
“效果差不多,就是價格貴了幾倍”。
醫生們普遍在就診時對患者強調處女膜的重要性,護士王怡鑫卻在受訪中提了兩次:“相信我,醫生不是真的覺得處女膜重要。”
她的論據來源於醫學上的常識。青春期以前,女性陰道的粘膜較薄弱,而較厚的處女膜能擔負起阻攔細菌、保護女性生殖系統的作用。青春期後,隨着卵巢的發育,女性體內雌激素增多,陰道的抵抗力加強,處女膜便不再具有任何生理功能。

2015年,瑞典性教育協會倡議將“處女膜”改為“陰道冠”,因為它不是一片薄膜,而是陰道口組織的彈性皺褶,長相各異,也不是每個女性都有
真正的擔心還是來自社會倫理觀念。
王怡鑫所在醫院發生過一次醫療糾紛,當事醫生正是她的老師。她坦言,目睹過那個過程後,“哪個醫生不怕以後麻煩不斷啊?”
當事醫生正是在沒做到“三重保障”的情況下出了事。王怡鑫印象很深刻,女患者當時已經50多歲,來做陰式彩超檢查時,值班和檢查醫生都理所當然地認為,她的處女膜已經破了,因此沒再向她確認。
即將在 2021 年 1 月 1 日施行《民法典》就醫學告知義務,做出了更高的要求:針對醫務人員的告知方式,將原《侵權責任法》中「書面同意」修改為「明確同意」(圖片來源:丁香園)
發現處女膜受損後,當事女性馬上投訴醫院。醫生也啞口無言,最後以道歉並賠償5000元錢了事。
《南風窗》記者在中國裁判文書網以“處女膜”和“醫療損害”為關鍵詞進行搜索發現,自2013年起,共有26起民事案件與“處女膜”產生的醫療糾紛有關,其中只有3例判決醫院無需承擔責任。
王怡鑫則表示,即使手術前確保病人簽訂了知情同意書,現實生活中醫院被反訛的情況仍存在。王德麗也證實這樣的説法:“她們會説,我簽字的時候醫生並沒有告訴我後果。”
最高人民法院《關於民事訴訟證據的若干規定》第四條第八項規定:“因醫療行為引起的侵權訴訟,由醫療機構就醫療行為與損害結果之間不存在因果關係及不存在過錯承擔舉證責任。”
也就是説,在醫療侵權的糾紛中,醫療機構的舉證責任是倒置的。簡單而言,當醫院成為醫療糾紛的被告時,很多情況下,醫院要拿出證據證明自身不存在過錯,或者其醫療行為與損害後果之間不存在因果關係。
“在這種情況下,誰都害怕病人來鬧。”王怡鑫説,醫院方平時傾向於私下協商解決。即使勝訴,醫院的名聲也會受到負面影響。
4
不該承受的痛
“真正讓我難受的事情,我想做主自己的身體,這個想法可能有生之年都實現不了,”微博博主“春刀斬雪”分享完求醫經歷的感嘆,讓很多女性都感同身受。
一名外科醫生留言稱,她見過了太多被處女膜裹挾的女人,這讓她感到荒謬。但矛盾在於:“我意識到人終究是拗不過社會觀念的。”
再先進的醫學技術、再高超的技術水平,最後都衝不破 “處女膜”觀念背後的銅牆鐵壁。
對於一些男性而言,處女膜就是能代表女性身上是否有污漬的“試金石”。就連“處女膜”名字的本身,也已經象徵着這個人體結構有着能被人檢驗的意味。
美劇《The Boys》劇照
當部分女性厭惡時刻被處女膜綁架的現狀,並想要站出來大聲抵抗時,她們突然意識到,同齡的女性已經向社會建構的言語、觀念中逐漸妥協。
在看到博主“春刀殘雪”的帖子後,陳恩也意識到了自己在“妥協”。忍受了5個月的疼痛後,她還是打算去做宮頸鏡手術。
這5個月的痛,她本來不必承受。
(陳恩、李佳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