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生打榜、學校解封:當代大學只向熱搜低頭?_風聞
识广-识广官方账号-关注微信公众号“识广”,不一样的视角看城市 。2020-10-19 11:30
10月14日,受今年第16號颱風“浪卡”影響,韶關天色晦暗,風雨欲來。韶關學院的大二學生陳蕙下午沒有課,窩在宿舍為吳尊友“打榜”。
吳尊友是中國疾控中心流行病學首席專家,10月10日,他曾接受央視《新聞1+1》採訪,認為現在高校可以“逐步放開”封閉管理。
專家的發言,馬上被學生和網友當作“令箭”。當天,微博超級話題#吳尊友表示學校可考慮逐步放開#登上熱搜。與其他學生一樣,陳蕙在吳尊友的超話下,帶上自己學校的定位,希望用熱搜為學校帶一波熱度,迫使仍在封校的高校解封。
衝熱搜,是學生促進校園解封的最佳途徑。此前,暨南大學、廣東財經大學、華南農業大學等高校一上熱搜,就迅速迎來解封。
輿論,成為學生推開封閉的校門的過程中,用力抓住的一股勁風。
風起
2020年7月,距離9月開學季還有兩個月,廣東工業大學的學生劉健已經在微博上留意到,高校開學後很有可能實行封閉式管理。想到封校帶來的麻煩,劉健感到焦慮,開始在微博發表反對意見。但上網吐槽像在打空氣,學校遲遲沒有發佈開學的通知,讓人摸不清底子。
直至8月13日,中國國家衞生健康委辦公廳、教育部辦公廳發佈了冬季開學政策。文件《關於印發高等學校、中小學校和托幼機構秋冬季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技術方案的通知》提出:“學生嚴格遵守學校進出管理規定,儘量減少出校”。
雖然方案中沒有明確提出“封閉式管理”,但大部分高校在實際操作中,採取的都是封閉式管理。8月15日,華南師範大學官方微博發佈返校通知:“疫情期間,學校實行常閉管理。學生返校後,無特殊情況不得離開校園”。其後,星海音樂學院、廣州大學、廣東工業大學、陸續發佈返校通知,對學生實行封閉式管理,如有需要,須向學校請假,得到批准後才能出校門。
返校通知惹爭議。學生認為只封閉學生不封閉教職工是形式主義假閉環,“教職工可以自由進出,那封閉管理對於疫情防治還有什麼意義?”劉健説。
對此,學校同樣有自己的考量,與幼兒園、小學、中學不同,大學的學生人數眾多,且來自五湖四海,疫情防控的難度更大。其次,對比起學生,教職工本來並不住在學校,“考慮到教職工的工作與生活需要,不可能將教職工納入封閉管理”,廣工副教授樂雲這樣在微博上解釋。
針對高校管理的爭議,8月27日,教育部舉辦了新聞發佈會,應對新冠肺炎疫情工作領導小組辦公室主任王登峯明確反對“一刀切”的封校管理,“這既不是封閉式管理,也不是不準出來。高校教職工要與學生同等管理,一視同仁”。
這段新聞被學生引為抵制封校的“政策依據”,但並沒有影響到校方的決策。沒過幾天,開學季來臨,除了中山大學、東莞理工學院城市學院等高校之外,大部分高校都作出了封校的決定。
廣東高校的封校措施各有不同。有高校實行了較為緩和的封閉管理措施。劉健所在的廣工龍洞校區,請假外出只需要向輔導員申請,只要申請不被駁回就可以離開校園。劉健就曾經用過剪髮、聚餐等理由離開學校。而華南理工大學從八月開始,學生只需刷“身份碼”,就可以自由進出校門。
另一廂,在廣州大學城,雖然除中大之外,大學城的高校都實行了封閉式管理。但因為特殊的地理位置,大學城的高校生活區與教學區之間都隔着馬路,學生很容易就可以離開學校,嚴格意義上的封校管理難以實現。華南師範大學城校區、廣州美術學院、華南理工大學的學生都表示可以隨便出入,“説是説封校,但大部分人都會自己想辦法出門。”
大學城之外,有的高校卻一片混亂。嚴格的封校管理之下,外賣禁止進校,飯堂過載,吃飯成了一件難事。廣東海洋大學的學生給微博大V“大學吐槽菌”反映,上午11點點了學校飯堂的外賣,下午3點,飯堂表示做不來,取消了訂單;而如果想要在飯堂堂食,下午4點就要開始排隊。
廣東白雲學院、廣州商學院、廣東培正學院、廣東第二師範學院等院校甚至上演了外賣大戰,一邊是學生偷偷叫外賣,另一邊則是保安守在欄杆或綠籬處,靜候沒收外賣。
圖源自網絡
校園儼然成了一個孤島,商家趁機“大撈一筆”:廣東海洋大學寸金學院的校園超市,把原價69元的雲南白藥牙膏賣出了83.9元的高價,原價5.5元一瓶的金典純牛奶幾乎翻倍,盛惠10元。
圖源微博@大學吐槽菌
校內管理各種荒謬。學生陳蕙所在的韶關學院,國慶中秋放假4天,但假期繼續實行封閉管理。校方還“充分利用”長假,命令學生在這期間集體搬宿舍。廣州理工學院宿舍樓下則是堆滿了生活垃圾,沒人清理,發出陣陣惡臭。
校內生活困難,想要請假離開校園也並不簡單。廣東白雲學院學生請假手續繁瑣:需要家長手寫保證書,連同身份證一同上傳至企業微信。而在韶關學院,只有生病或是找工作、實習等理由,並提供相關證明,學生才可以向輔導員申請離開校園,離開韶關地區再回校則需要自費進行核酸檢測。層層手續下來,陳蕙封閉在校的一個半月,只請過一次假。
自由受到限制,最讓學生感到煎熬的是心理問題。想要外出,就必須要面對老師的審視——每個人的請假理由和證明都會由老師一一過目。知乎上,有華南農業大學的學生髮言,“生病申請出學校,看完病,還要交病歷和付款證明。感覺都沒隱私了。”
進出校門成為了一件具有心理負擔的事情。華南師範大學石牌校區位於鬧市之中,平日出出入入的教職工和外來人員眾多,學生小胡表示雖然可以隨着人羣“自由進出”校園,但免不了心虛,“想要像以前一樣,光明正大地進出學校。”
中度抑鬱症的陳蕙有着嚴重的情緒問題,“一開始是憂慮、焦慮、煩躁,到不得不麻木,強迫自己習慣這種生活,然後幾種情緒開始死循環。”陳蕙看到老師自由出入校園的時候,心理特別不平衡,“當被禁止出校門的時候,才發現原來自由進出的權利,是可以被收回的”。
迎風而上
開學之初,陳蕙就敏鋭地發現了微博上“抵制封校”的輿論傾向,作為迎着風口而上的一員,陳蕙每天至少發三條微博,常用的tag是“封閉管理假閉環”“形式主義假閉環”。
其後,高校封閉管理的消息開始被境外的推特用户轉播,沒過多久,“封閉管理假閉環”“形式主義假閉環”的超話就被封了。
等到九月上旬,話題又以另一種方式重回風口,“封校後的宿舍生活有多沙雕”“封校大學生行為圖鑑”等搞笑視頻登上了熱搜。在視頻裏,大學生用荒唐的方式度過封校的日子:在宿舍走漢服時裝秀、直播化妝,學生宿舍成理髮店,在學校操場跳舞“蹦迪”……
圖源:澎湃新聞
網絡上關於封校管理的討論持續升温,學生的訴求似乎因為熱搜得到了校方的回應。9月中下旬,廣東海洋大學、嘉應學院、肇慶學院、華南農業大學、暨南大學相繼登上微博熱搜後,都迎來了解封。在廣東省外,天津大學、江南大學、南京工業大學等高校的學生都通過在知乎上發表問答“如果看待XX大學不允許學生出校門”,製造輿論聲勢,得到了進出自由。
“上熱搜解封”的模式讓眾多大學生看到希望,學生紛紛“出征”微博。而熱搜作為新浪微博的一種流量排行機制,頂熱搜有着一套既定的遊戲規則。陳蕙把為偶像宋茜打榜的經驗都用在了“微博出征”:直接點入話題詞條發佈原創內容,才能給話題增加熱度;在超話外帶超話詞發微博,只能增加閲讀量,無法增加熱度;在“大學聲bot”“大學生吐槽菌”等高校相關的微博大V的評論裏“搶熱評”,多和大V互動,成為鐵粉……
“廣東財經大學封閉管理”的微博超話裏,流傳着更詳細的頂熱搜規則。
圖源自網絡
10月7日下午3點,“廣東財經大學封閉管理”登上了同城熱搜,兩個半小時後校方就發表了半解封聲明,簡化進出請假手續,只要不離開廣州,學生只需在小程序“我在校園”上報備就可以離開學校。而“我在校園”小程序本來並沒有報備模塊,次日,小程序緊急上線報備模塊。同樣,10月9日,華南理工大學廣州學院當天上了熱搜,當天也就宣佈瞭解封。
對誰負責
廣西藝術學院的黃敏,之前曾嘗試過聯繫學校和相關部門,卻遭遇了一場教科書級別的“踢皮球”。
9月中旬,黃敏就解封校園一事打電話給國家教育部,被告知需要聯繫當地部門,根據當地疫情解決;當她轉到當地部門——廣西自治區教育廳諮詢時,又被告知需要聯繫自己所在學校,由學校自行決定解封與否;最後,黃敏打給廣西藝術學院,結果又被繞回教育廳——校方告知黃敏,解封需要等教育廳通知。
“微博治校”“知乎治校”似乎成了學生“重獲自由”最有效的、甚至是唯一有效的途徑。
但實際上,校方因為輿論壓力而宣佈解封,與其説是“終於正視到了學生的意見”,倒不如説是擔心校內事務擴散出去,“節外生枝”。中國人民大學校媒RUC新聞坊分析道,社交網絡是在學校與學生之間引入第三種聲音:社會的聲音。而社會的聲音足夠大時,就會引起教育主管部門的注意,最後有可能追究校方。
到底像在疫情期間已經反覆被印證的那樣,現有管理體制下,學校也和其他社會組織體一樣,首先考慮的是不出問題。對上級負責。
而校方最初對於封校的堅持,其實也只是勤懇服務於這套“對上負責”的邏輯:從國家教育部到省教育廳,每一層管理部門給出的都是模糊的指導,在教育部“嚴格日常管理”、廣東省教育廳“緊繃校園疫情防控這根弦”的戰鬥性詞彙驅使下,維持春季學期就開始的封閉式管理,無疑是最安全的,最不容易被追究的。
那麼,上級的指示又為什麼模糊呢?為什麼從上到下對於校園管理都沒有共識?
因為我們如今面對的,正是一種打破了所有舊日共識的全新疾病,封關、封城、隔離,一月份以來所有的防疫政策都在摸着石頭過河。1月武漢封城的政策,曾被媒體詬病,而如今國內外的防疫差距,明顯是對封城政策最有力的加持。沿着前人的腳步,保守起見,是茫茫前路中唯一的確信。
開學季過去了一個半月。封閉管理並不嚴格的廣州大學城中,有高校順應時勢,對政策作出調整。廣州中醫藥大學規定學生一週有一次出校機會,無論理由是剪髮、逛街還是聚餐,都只需向輔導員報備,就可以離開校園。廣東外語外貿大學的出入校園措施,也從提交紙質版請假申請簡化為刷校園卡就可以自由出入。
而陳蕙所在的韶關學院、黃敏所在的廣西藝術學院、廣東財經大學華商學院、廣州番禺職業技術學院、廣州商學院等院校仍在嚴格的封閉管理當中。不難看出,封校管理最嚴格、登上熱搜最多的,大部分都是獨立學院。此前,教育部提出,國內獨立學院要在今年年末全部轉設。處於轉設期的獨立學院自然選擇穩妥為上。
學校,作為一個社會縮影的特質,在這個特殊時期更加顯露無遺。
風向“反轉”?
就像校方或保守或開放的防疫政策,本質上無關價值取向,只是一種利害權衡。在社交媒體上宣揚“自由”、“民主”、“反形式主義”的學生們,以及他們背後沉默的大多數,往往是出於自己的風險評估,表現了不同立場。在識廣的採訪中,廣財的曉文和阿峯問清採訪會出街之後,都表示對封閉管理沒有太大反對意見,阿峯説,自己找方法出門就行了,上微博鬧事,沒必要。
“外面的人知道,對學校不好。”阿峯説。
校內校外劃出了分明的界線。網友“理查德福子。”曾在豆瓣上記錄下哈爾濱某高校的荒誕一幕:學校有人建立一個456人的微信大羣,名字叫“為了自由衝出校門”。大家相約晚上六點去到校門口,逼迫學校解封。下午四點半,輔導員突然召開班會,宣佈學生的做法是違法的,還反問道“學校發的通知裏面提過’封校’二字麼?咱們這叫非必要不外出”。話音剛落,輔導員收到消息稱:“今天起,學生可憑學生證外出。”6點之前,學校迅速解除了封閉。
次日,“反轉”出現。有人説,微信羣主已被學校開除,因為羣主涉嫌與“外面”合作。“因為封校,校外的燒烤店生意不好,所以花錢僱他鼓動讓學校解封,這樣就有生意了。”
在帖子的評論區裏,“理查德福子。”還更新了事件的後續:“解封兩天後,食堂生意直線下滑。食堂的商户開始鬧事,明天學校重新‘非必要不外出’。”
而在廣州,10月16日,花都出現新冠疫情疑似病例。該不該封校,在相關微博下,再次被頂上熱門評論。
參考文獻:
1.《九月圍城:從禁閉到解封,中國高校裏的學生們過得怎麼樣?》,南都觀察家,2020.09;
2.《疫情下的開學季:封閉管理與知乎上的眾“生”喧譁》,RUC新聞坊,2020.09。
封面圖來源於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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