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興德：抗美援朝並非迫於斯大林的壓力而出兵_風聞

中國出兵抗美援朝，同斯大林有何關聯?有的學者根據《俄羅斯解密檔案》（以下統簡稱為“檔案”）記載，説1950年10月1日、6日斯大林先後給毛澤東發來兩份電報（信），“要求”中國出兵。於是就推論，説毛澤東想了一夜，終於明白斯大林還是要藉着新的中蘇友好同盟互助條約的作用讓中國出兵，如果中國不出兵，便會失去斯大林的信任。於是進一步推論：中國是迫於斯大林的壓力才出兵朝鮮的。甚至進一步説，“抗美援朝戰爭是為蘇聯打的”，“中國在前台，蘇聯在後台”。

此説因為自稱是出自《俄羅斯解密檔案》所載，故目前在某些層面頗為流行。但經筆者考證“檔案”原件和當時斯大林同毛澤東的來往電報（信）以及我國同時期的相關檔案資料一起梳理、綜合分析 ，證明 “檔案”原件並不支持上述論斷。中國出兵抗美援朝完全是自主決策，根本不存在有斯大林的“逼”或是毛澤東主要是出自維護中蘇友好同盟互助條約而不得不出兵等因素。

一、從文電往來時間順序看，中國第一次正式決策沒有受到斯大林的影響 

據中方文獻記載，自1950年6月25日朝鮮戰爭爆發，美軍侵入朝鮮，中國從防患於未然的安全角度考慮，早在7月7日就以中國的戰略預備隊中國人民解放軍13兵團為主，組建了東北邊防軍。其任務一方面是確保東北的安全，同時，鑑於美國海軍第七艦隊侵入台灣海峽，干涉中國內政，特別是把戰火燒到中朝邊境的情況，也有一旦需要，赴朝作戰的意圖。為此曾向朝鮮方面表示過此意並要求朝鮮提供朝鮮人民軍軍服樣子和500份朝鮮地圖。而邊防軍的訓練也是針對“計劃與新的敵人作戰”。這時的邊防軍是“備而不用”，這事先並沒有斯大林的指示。9月30日，在美軍準備過三八線的情況下，周恩來總理在出席政協全國委員會舉行的國慶節慶祝大會上作題為《為鞏固和發展人民的勝利而奮鬥》的報告。講話針對朝鮮戰爭，鄭重聲明：“中國人民熱愛和平，但是為了保衞和平，從不也永不害怕反抗侵略戰爭。中國人民決不能容忍外國的侵略，也不能聽任帝國主義者對自己的鄰人肆行侵略而置之不理。”（《周恩來年譜》 第82頁 中央文獻出版社）這也不是斯大林的指示 。

到9月底，朝鮮局勢嚴峻，金日成同時向蘇聯和中國求助。斯大林對朝鮮表示蘇聯不能出兵的同時，於10月1日給毛澤東首次發了第一個提出中國出兵的電報，在講了朝鮮的危急形勢之後， 提出：“我考慮，根據眼下的形勢，如果您認為能為朝鮮人提供援軍，哪怕五六個師也好，應即刻向三八線開進，從而使朝鮮同志能夠在你們部隊的掩護下，在三八線以北組織後備力量……”。（《俄羅斯解密檔案選編》第三卷 1950.8—1951.8  第72—73頁）

此電報是10月1日下午3點由蘇聯駐中國大使羅申交到北京毛澤東那裏的。北京同時也得到朝鮮請求出兵的信息。10月1日晚中央領導人參加國慶一週年慶祝活動。2日晨2時，毛澤東給當時東北的黨政軍領導人高崗、13兵團司令員鄧華髮電報，要高崗立即進京開會，讓鄧華“令邊防軍提前結束準備工作，隨時待命出動，按原定計劃與新的敵人作戰”。同是2日晨，修改周恩來給金日成的電報（《毛澤東傳 1949—1976》中央文獻出版社 第114頁）。之後，在2日上午（可能是在2時寫給高崗、鄧華的電報之後），毛澤東給斯大林寫好了電報，明確説中國出兵朝鮮的必要性、出戰之後可能出現的情況，及其各項戰略戰術考慮以及需要蘇聯幫助等6個問題。這就是現在我國後來公開的那封電報。但是這份電報當時並沒有發出。可能是毛澤東想到下午中央政治局要討論出兵朝鮮問題，等開會過後再發。令毛澤東沒有想到的是，政治局擴大會上幾乎是一邊倒的意見是不同意出兵。（後來他曾説，當時只有一個半人同意出兵，那半個是周恩來）。雖然至今沒有完整的會議記錄披露。但是，2日晚，毛澤東將上午寫的電報壓下沒發，又重新給斯大林寫了一封信，作為對斯大林1日電報的回覆（就是存留“檔案”裏的、被一般學者説的不同意出兵的電報），其主要內容為告知中央意見沒有統一，考慮出兵有諸多困難和問題以及可能出現的後果。但最後表示，“問題尚未作出最後決定……我們準備立刻讓周恩來和林彪同志飛到您的休養地，同您討論這件事……”。（《俄羅斯解密檔案選編》第三卷  1950.8—1951.8  第77—78 頁）

此信是斯大林3日中午收到的，斯大林於5日給毛澤東寫了一封覆信，是6日晚上22點30分由蘇聯大使羅申當面傳達給毛澤東的。無疑這是一份很重要的電報。電報中斯大林正面回答了毛澤東2日信中的疑慮。講了中方出兵和不出兵的利害關係和對未來國際形勢發展的判斷。其中特別明確表示，蘇聯將恪守中蘇友好同盟互助條約，不要怕美國擴大戰爭以致打世界大戰。這種分析判斷，是正常的對世界局勢和朝鮮未來形勢的分析預測。就是事後看，內容雖然並不完全正確、準確，但總的看其態度和立場並無大錯，還是同中國商量的口吻，並無強求之意。（《俄羅斯解密檔案選編》第三卷  1950.8—1951.8  第80—81頁）

問題並不在此。這裏的關鍵問題是，這封信毛澤東看到的時候，已經是6日晚上22點30分。我們知道，在中國，經過4日到5日連續兩天的政治局擴大會議，在毛澤東和彭德懷的力主下，中央領導已經統一了認識，正式決定出兵了，並任命了彭德懷為司令員。6日白天，毛澤東因另有事情要處理，由周恩來主持在中南海居仁堂召開了包括各地區負責人在內的黨政軍高級幹部參加的中央軍委會議（實際是中央工作會），根據5日政治局擴大會議決定，討論如何落實出國作戰行動方案和相關事宜。這標誌中央關於出兵的決策已經進入具體實施階段了。可以説，斯大林5日這封電報雖然表示了作為中國的後盾，但是，很顯然它對中國改變2日晚上不出兵的意向，並定下出兵的決心，並沒有來得及發揮影響。當然，毛澤東在事後看到了這封信， 還是很高興的。這有羅申於7日晨給斯大林的彙報可證，羅申彙報中講，“毛澤東在聽完我傳達您的答覆的話之後，感到非常高興。同時他還説，類似（您在信中）的想法他剛剛在中共中央政治局會議上也説了。”（《俄羅斯解密檔案選編》第三1950.8—1951.8  第84頁）

1950年10月8日 毛澤東《給中國人民志願軍的命令》手稿。

這封反映毛澤東當時看到斯大林5日回電後反映的電文，共反映了毛澤東對羅申講的7個問題。在明確表示出兵外，其他的5個問題是關於中國出兵後，希望得到蘇聯的哪些幫助等問題，其中特別談到需要空軍掩護問題。毛澤東這裏表示的基本思想正是他2日寫的那封沒有發出的電報中的基本思想。另一個值得注意的一點是，對形勢的分析，毛澤東同斯大林是一致的。關鍵是這句話，“同時他（毛澤東）還説，類似的想法他剛剛在中共中央政治局會議上也説了。”這説明，4日、5日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對毛澤東2日電報向斯大林提出的擔心的問題，又進行了充分討論，有了新的看法或應對舉措（例如彭德懷在5日的會上就説，“出兵援朝是必要的，打爛了等於解放戰爭晚勝利幾年。如美軍擺在鴨綠江岸和台灣，他要發動侵略戰爭隨時可以得到藉口。”這顯然就是針對如果打敗瞭如何應對）。這十分清楚地證明，中國決策層是在沒有看到斯大林5日答覆毛澤東電報的情況下，經過反覆討論，就基本得出了同斯大林5日答覆中共2日電報中一樣的思想認識。這也證明中蘇高層在對世界形勢和朝鮮局勢的認識的一致性。朝鮮形勢是世界形勢的一部分，是否出兵朝鮮，不能不考慮當時世界形勢。毛澤東是個偉大的戰略家，他考慮出兵朝鮮，當然會首先考慮和研究世界的總體局勢。也就是説，斯大林是講了讓中國出兵抗美援朝，但是，中國的決策並不是毛澤東在聽了斯大林的話之後“想了一夜”決策的，而是在沒有看到斯大林的電報之前同中央領導反覆研究自主決策的。

 二、最能證明中國是自主決策出兵的是在11日之後出現的波折

周恩來於8日同林彪去蘇聯具體談蘇聯援助問題。可11日從蘇聯以同斯大林聯名的方式，給毛澤東電報表示：蘇聯空軍得兩個月之後才能出動。如果中國認為出兵朝鮮沒有勝算把握，同意中國暫不出兵（並將此決定告訴了朝鮮領導人）。這對已經確定出兵抗美援朝的中國領導人，自然是一個極大的意外。幾天前決策出兵都是在有蘇聯空軍支援為前提的（因為斯大林以前有承諾），周恩來專程去蘇聯也主要是為了落實蘇聯空軍掩護等問題。這次斯大林放棄以前的承諾，這就意味着中國將用落後的步兵武器，對付現代化程度極高的海、陸、空軍聯合作戰的以美國為首的“聯合國軍”。這樣，中國能有幾分勝算？這封電報，是12日15時30分通過蘇聯大使羅申轉達的。毛澤東當時雖然表示同意斯大林不出兵的決定。但是，毛澤東不想就此作罷，13日將即將赴朝的彭德懷召回北京，再度召開政治局擴大會議，研究在沒有蘇聯空軍掩護情況下，究竟是否可以出兵問題。最終達成一致意見，在美軍越過三八線大舉北進的情況下應該依然出兵。在第一時間裏，可以專打南朝鮮偽軍。對付偽軍還是有辦法的。13日21時，毛澤東將羅申找去，最後宣佈仍然出兵抗美援朝。羅申當日給斯大林的電報要點是這樣的：

10月13日21時毛澤東把我叫去宣佈了下列事項：

中共中央再次討論了菲利波夫同志的最近一封電報和我的決定。我們的領導同志認為，我們應當幫助朝鮮人。

我們的領導同志認為，如果美國人打到中國的邊境，那麼朝鮮就是我們的一塊心病，而且東北將處於經常的威脅之下。

我們的同志以前下不了決心，是因為他們對國際局勢問題、蘇聯的軍事援助問題、空軍掩護問題還不清楚。現在，所有這些問題都已經清楚了。

暫時先派出由9個師組成的第一梯隊，雖然裝備差，但他們能夠打李承晚的軍隊……。（《俄羅斯解密檔案選編》第三卷  1950.8—1951.8  第97 頁）

從上述來往電報的時間順序看，這最後的關鍵時刻的決策是在沒有蘇聯空軍掩護的情況下，也要出兵抗美援朝。這正是斯大林明確決定放棄朝鮮並於12日已經正式通知了朝鮮作疏散轉移軍隊和黨政機關以後。（《俄羅斯解密檔案選編》第三卷  1950.8—1951.8  第93—94頁）

在斯大林決定不出動空軍、已經放棄了朝鮮的情況下，中國最後決定還是出兵抗美援朝。這證明，中國最終的決策出兵抗美援朝同斯大林的願望和要求無關，反而大大出於斯大林的意料之外。而真正決策出兵抗美援朝的最關鍵一點是，“我們的領導同志認為，如果美國人打到中國的邊境，那麼朝鮮就是我們的一塊心病，而且東北將處於經常的威脅之下。”

至於沒有蘇聯空軍掩護也敢於出兵抗美援朝的底氣，則是“雖然裝備差，但他們能夠打李承晚的軍隊。”

三、 中蘇友好同盟互助條約是中國出兵的底氣之一，但並不能説是為了維護“條約”

我們説中國出兵抗美援朝是自主決策的。不是聽了斯大林的一句話，為了履行“條約”的義務而出兵的（也就是一些學者説的抗美援朝是為蘇聯同美國“爭霸”打了一仗）。但是決不是説，“條約”對中國出兵抗美援朝戰爭沒有任何關聯。中蘇友好同盟互助條約的簽定， 它在法律上成為中國的強大後盾。因此，“條約”也是毛澤東當時出兵抗美援朝決策中要重要考慮的問題之一。當然，中國出兵朝鮮不是為了履行“條約”的義務。他考慮的主要有兩個問題，一是蘇聯根據中蘇友好條約，能給中國人民志願軍的幫助到什麼程度；二是，出兵以後對戰爭的發展能影響到什麼程度。也就是説，能否引起世界大戰。對這兩個問題，毛澤東開始由有顧慮到明確。在13日毛澤東給斯大林的最後出兵的電報中説，“對國際局勢問題”由“還不清楚” 到 “已經清楚了” 。毛澤東這裏説的“國際局勢”很重要的是指由友好條約的存在而可能引發和影響一系列國際形勢發展。他在 2日給斯大林的電報中就説，“最大的可能是，這將引起美國與中國的公開衝突，結果蘇聯也可能被拖進戰爭中來，這樣一來，問題就變得極其嚴重了。” 

所謂由“還不清楚” 到 “已經清楚了”，當指毛澤東由2日、3日電報和談話的立場，轉變到明確了蘇聯可以為中國承擔多大風險。即周恩來去蘇聯要明確的幾個問題。這樣使毛澤東和中共領導人對出兵做到了心中有數。也可以這樣説，友好條約也是中國出兵的底氣之一。當然，如前所述，這同為了履行“條約”義務去打仗是兩個完全不同事情。

總之，從解密“檔案”分析，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中國決策抗美援朝雖幾經曲折，但其考慮的重點統統是出兵朝鮮的利弊和後果，而看不到哪一條是迫於斯大林的壓力而出兵的。中國的抗美援朝是帝國主義強加在中國人民頭上的。正如一年以後，1951年10月23日，毛澤東在全國政協會上的講話中指出我們出兵的三條原因：“我們不要去侵犯任何國家，我們只是反對帝國主義對於我國的侵略。大家明白，如果不是美國軍隊佔領我國的台灣、侵略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和打到了我國的東北邊疆，中國人民是不會和美國軍隊作戰的。但是既然美國侵略者已經向我們進攻了，我們就不能不舉起反侵略的旗幟，這是完全必要的和完全正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