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樟柯:這個世界的人智慧應該不缺,少的是勇敢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39411-2020-10-21 14:13

" alt=“500” />藝術在一定程度上反映我們對自由問題的知覺,逃不出法則是否意味着我們就要放棄有限的自由?
在一種生活中全然不知自由的失去可謂不智,知道自由的失去而不挽留可謂無勇。 這個世界的人智慧應該不缺,少的是勇敢。
"
三天前,晚7點45分,賈樟柯宣佈,作為平遙國際電影展發起創辦人的他,將和他的團隊一起退出平遙影展,將其交還平遙政府,“讓它擺脱賈樟柯的陰影,獲得獨立的生命力”。
消息來得突然,無論影圈、媒體、觀眾或是影展工作人員都有些錯愕。
猜測、爭議一時四起。因賈導謝絕了後續的採訪,真正的原由及內心的考慮我們可能再無從知曉。
不 過,真實的因由或許已 不再重要,每位 看 客 的 內心 多少已經 篤定了 自己的答案。倘若還有疑慮,不如再回頭讀一讀賈導的舊電影手記,從那裏感知一位電影人的思索和歸宿。
“我所處的時代,滿是無法阻擋的變化”。 “ 在他們停下來不説話的時候,又有多少驚心動魄的記憶隱沒於了沉默之中 ”。
文 | 賈樟柯
摘編自 《賈想 I》&《賈想 II》
01.
電影是我的精神出路
我十九歲那年,瘋狂地喜歡上了文學,我試着寫小説,後來又喜歡上了畫畫,最後我確定我真正想從事的是電影。
直到今天,我還常常會有許多不平靜的時刻。
政治劇烈變動所帶來的社會問題,個人的情感處境,或者生、老、病、死,那些隨着時間推移我們才能逐漸理解的生命真相,都會讓我們體會到無時無處不在的人的困境。
也正是這些困境給了我充沛的表達慾望,電影是我的精神出路,這是我選擇電影為自己終身職業的理由。
電影雖然只有一百多年的歷史,但依然是一門古老的行業。
我們和那些遙遠世紀的説書人,那些口傳史詩的藝人,那些編撰民間傳説並把它流傳下去的先輩一樣,電影是人類在科技時代的表達方式,然而它最終將傳遞的仍然是人類的生存經驗。
電影作為一種記憶方式書寫着各自民族的歷史,在這看似宏大的使命背後,這門藝術真正需要的還是每個作者真實而富有洞察力的個人書寫。
相信和捍衞個人表達的價值、自由,唯有這樣我們的作品才能表現出必要的尊嚴與價值。
在經濟的限制或者政治的壓制之下,我們最少可以成為一個反叛者,用電影去和人類的惰性、黑暗抗爭 。

《天註定》劇照;大海(姜武)
02.
人總是自以為經歷的風暴是唯一的
在我們的文化中,總有人喜歡將自己的生活經歷“詩化”,為自己創造那麼多傳奇。好像平淡的世俗生活容不下這些大仙,一定要吃大苦受大難,經歷曲折離奇才算閲盡人間。
這種自我詩化的目的就是自我神化。
因而,我想特別強調的是,這樣的精神取向,害苦了中國電影。
有些人一拍電影便要尋找傳奇,便要搞那麼多悲歡離合、大喜大悲,好像只有這些東西才應該是電影去表現的。而面對複雜的現實社會時,又慌了手腳,迷迷糊糊拍了那麼多幼稚童話。
我想用電影去關心普通人,首先要尊重世俗生活。在緩慢的時光流程中,感覺每個平淡生命的喜悦或沉重。“生活就像一條寧靜的長河”,讓我們好好體會吧。
北島在一篇散文中寫道:人總是自以為經歷的風暴是唯一的,且自喻為風暴,想把下一代也吹得東搖西晃。
最後他説,下一代怎麼個活法?這是他們自己要回答的問題。
我不知道我們將會是怎麼個活法,我們將拍什麼樣的電影。因為“我們”本來就是個空洞的詞——我們是誰?
03.
自由問題是讓人類長久悲觀的原因之一
我欣賞韓寒的話“沒有立場,只有是非”。 欣賞那句話其實是因為我們的語境。
1949後的成長過程裏,整個教育就是給你立場,所以,説沒有立場,不是説在多元文化環境裏拋棄立場,而是意識到教育帶來的基因上的影響。
現在我堅持説我是個人主義者,因為最重要的是人的自由,以及對個人跟個人選擇的尊重 。
我們是另一個戰爭勝利了——整體上經濟高速崛起、全球影響力擴大,但這個經濟奇蹟裏面,個人的命運遭遇卻往往被忽略了。貧富分化、地區差異,具體的人事實上得到了多少好處呢?

《站台》劇照;崔明亮(王宏偉)
自由問題是讓人類長久悲觀的原因之一,悲觀是產生藝術的氣氛。悲觀讓我們務實,善良;悲觀讓我們充滿了創造性。
而講述不自由的感覺一定是藝術存在的理由,因為不自由不是一時一地的感受,絕不特指任何一種意識形態。不自由是人的原感受,就像生老病死一樣。
藝術在一定程度上反映我們對自由問題的知覺,逃不出法則是否意味着我們就要放棄有限的自由?或者説我們如何能獲得相對自由的空間,在我看來悲觀會給我們一種務實的精神,是我們接近自由的方法。
在一種生活中全然不知自由的失去可謂不智,知道自由的失去而不挽留可謂無勇。
這個世界的人智慧應該不缺,少的是勇敢。因為是否能夠選擇一種生活,事關自由;是否能夠背叛一種生活,事關自由。是否能夠開始,事關自由;是否能夠結束,事關自由。
自由要我們下決心,不患得患失,不怕疼痛。
04.
我們應該成為個人宿命的反叛者
一個尊崇個性的社會怎麼建立起來?我覺得這涉及個人超越的問題,自我啓蒙的問題。這個問題擺在了每一個個體面前。
面對束縛自由的常態時,一方面是推進制度的改變,讓這個社會的管理更加趨於成熟、人性化; 一方面在個人的選擇上,我們應該成為個人宿命的反叛者。
反叛可能首先來自對多元價值的認同,對單一價值的反叛。
比如,當我們整個社會都在用金錢來計算價值的時候,我們是不是還有別的成就感?我們是不是還有別的生活的可能性?面對另一種可能性,我們是不是有勇氣去邁出自己的腳步?
當你去反叛整個社會保守的價值觀的時候,自由就開始逐漸屬於你。
在人潮的流動中,我看到了無數個這樣的肖像。在山西的山區,在湖北的山區,與我擦肩而過的這些鄉村的年輕人,他們在路邊站着,他們在打麻將,他們在上網。
我在省會城市見過他們,我在北上廣見過他們,我在東莞的那些大型工廠裏面見過他們,他們生活在我們周圍。
他們所能夠分享到的東西並不是太多,現在我們有一種信息的假象,如果我們從互聯網的角度,可以説我們在信息的分享方面似乎豐富了很多,但是,人們分享了信息不等於分享了生活。
那麼真正的實體生活,衣食住行,這些觸及你個人基本生活內容的改觀,它是信息自由化所代替不了的。
另一方面,我們並不能夠期待網絡能帶來一個個性化的中國社會,我不相信網絡能夠帶給中國更年輕一代更多的自主性,網絡本身所提供給你的價值可能更加單一。
因而我想,一個充滿反思、反叛的社會,是需要我們共同去建立的。
如果我們想獲得自由,我們不能僅僅依賴網絡,我們不能僅僅依賴外部制度的改變,我們更應該依賴的是我們自己,一個個對自由有渴望的個體。
我是一個叛徒。

《海上傳奇》工作照
05.
我不相信,你能猜對我們的結局
無論如何,我們都是一批忠實於電影的人,我們無論與什麼對抗,譬如商業經濟,都呈現出超凡的毅力。
如果我們願意承認一個國家的電影應該有文化的成分,我會告訴大家,在這十幾年裏,最具文化努力的電影大都來自“第六代”導演,而且很難想象如果失去這些導演的作品,我們氣若游絲的電影文化,還有怎樣的傳接,我們還能有什麼拿得出手的作品來告訴世界:中國電影文化還活着。
而對觀眾,對市場,最起碼我對它依舊有激情。有另一首詩歌,來自拉脱維亞詩人貝爾社維卡:
你如披上羣星歡叫的天空
我在你身上點燃我的愛
每次你傷害我
你只熄滅一顆星星
那麼,我又為什麼要悲聲長嘆?
跟任何一代導演一樣,我們都會衰老,都會或早或遲失去創造力。
生命中引誘自己下沉、遊説自己放棄的另一個自己,日漸強大,青春歲月裏從未有過的身的疲憊和心的厭倦,也不時會襲來,而私慾也準備好它的理由,笑眯眯來到我們身邊。
但對我來説,只要看到滿街如織的人羣,我還有動心的剎那,這讓我想起最初拍電影的理由。
學會將滾燙的生命和真實的自我投放在自己的作品中,是我們的電影走向未來的理由。
遺憾的是,一些人在第六代導演的電影裏,突然遭遇了“自我”,因為不熟悉便錯將“自我”當“自戀”。而如果一部影片沒有自上而下的“精神”傳達,便説:這電影沒有主題。
可是,即使是幼稚的自我認識,傳達出來的仍然是尊貴的個人感受。
不要擔心我們的偏執,電影應該是一種娛樂,我們中的大部分人過去、現在都在捍衞電影作為娛樂的權利。
但是,多元的態度不應該是專屬於娛樂的專利,文化失去最後的棲身之地,大眾的狂歡便開始成就新的專制。
我們中的人,還會拍出各種各樣的佳作,也會拍各種各樣的爛片。但,我相信只要自我尚在,就能保留靈魂。只要對現實尚有知覺,就代表我們還有充沛的創造力。
對不起,我説了太多的“我們”,因為一種電影精神不是由一個人構成的。
結束文章之前,我想用老文藝青年的方法,來幾句北島的詩:我不相信天是藍的/我不相信雷的回聲/我不相信夢是假的/我不相信死無報應。
我加一句:我不相信,你能猜對我們的結局。

《天註定》工作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