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青年,從“喪”走向了“糊弄”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39411-2020-10-22 15:24

《約會~戀愛究竟是什麼呢~》
今天,你糊弄生活了嗎?
創建於今年五月的豆瓣“糊弄學”小組迄今已經聚集了十萬餘名成員。組裏充滿着各種爆笑的生活物料,諸如“一個五人閨蜜羣裏的各説各話”、“母親只用一個微信表情回覆我”、“糊弄經常喊難受的女友”,還有“與日本老太太聊了二十分鐘其實一句都沒聽懂”。
成員們在組裏分享自己應付身邊人的妙招,同時也給一些求助帖出謀劃策。在大部分人都對生活繳械的時候,自詡“弄弄子”的他們似乎找到了一種抖機靈式的自娛自樂。
所謂糊弄學,就是應對生活中一些難以推脱的事情的技巧。它旨在讓人以最少的精力圓滑地完成事務,並不讓對方察覺到你的敷衍。
這種糊弄精神對我們而言並不陌生。
仔細剖析就能發現,“糊弄”約等於“喪+偷懶+摸魚+佛系+反儀式感”。它囊括了當代年輕人的所有小確喪,為反覆到有點煩人的生活日常提供了一種快速的解決方案。
常見的糊弄場景包括應付領導的要求、為職場摸魚找藉口、推辭一些煩人的請求等等。
一股逃避式的不滿情緒瀰漫在“糊弄學”小組(以下簡稱“糊組”)中。在這股洶湧澎湃的民間智慧背後,是愈發“狗屎化”的社交環境與真誠匱乏的人際交往。

1.
“糊弄學”背後的社會痛點
糊組的流行,自然是因為它指向的社交痛點足夠普世。
想必很多人都面臨過一些讓人頭大的無意義要求,例如領導的瑣碎事以及不熟的親戚朋友甩來的“求助力”鏈接。
很多時候,我們明明覺得對方的要求無理或沒必要,但往往礙於情面無法明確地拒絕。這時,便很需要一些委婉的推辭,或是能低質量但快速地完成任務又不讓對方察覺的糊弄手段。
這種糊弄其實建立在對方先不尊重自己的基礎上。
如果一個領導認為下屬的時間都應該花在本職工作上,就不會讓下屬倒咖啡、取外賣,畢竟他也不會給做了非本職工作的員工加薪;如果一個人對人際交往有足夠的分寸,也不會讓沒説過幾句話的“微信好友”幫忙助力砍價,畢竟省下的幾塊錢也不會分出去。
糊弄總是相對的。正因為有人先把他人當工具使用,才會有工具糊弄回去的時候。
值得玩味的是,糊弄的對象也可以是自己。相應的糊組帖子有“如何糊弄一頓飯”、“不穿bra就不用洗不用買bra”等等。
好奇心日報曾撰文分析當今青年的一大特質——無效率。與日本學者三浦展和大前研一提出的“下流社會”和“低欲社會”相似,身處於買不起房、逃不過996的剝削、階層難以靠自己突破的年代,越來越多年輕人傾向於接受現實,不再抗爭,畫地為牢。
“無效率並非低效率,只是不再以效率為行事標準。無效率青年認清自己是個廢柴的事實,認為收穫幸福的途徑,不在於把自己從廢柴變成精英然後收穫快樂,而是以廢柴的身份努力找出快樂活下去。”
既然生活已經如此困難,那麼看破不説破,就是“無效率青年”最後的體面。

《我的事説來話長》
還有一種糊弄,是因為對身處的世界不知所措。早在72年前,與世界格格不入的太宰治就在《人間失格》裏寫到:
“…越想越困惑,最終的下場就是被‘唯有自己一個人與眾不同’的不安和恐懼牢牢地攫住。我與別人幾乎無從交談。該説些什麼,該怎麼説,我都摸不着頭腦。於是,我想到了一個招數,那就是搞笑。”
搞笑,是太宰治筆下的葉藏糊弄身邊人的一種手段。大部分時間裏,他無法理解別人的喜怒哀樂,但又不得不保持社交關係,於是“只要能讓他們發笑,這樣一來,即使我處在人們所謂的‘生活’之外,也不會引起他們的注意吧。”
可見,搞笑是一種必要的偽裝。唯有在搞笑的面具之下,被外界認為是個不合時宜的古怪人,葉藏才能背過身來做那個更不被外界認可的自己。
不過,相比起太宰那帶有悲劇色彩的糊弄,現在的年輕人似乎把糊弄變成了一種生活態度。比如説,當今的友誼,糊弄也可以是鍊金石。
識別出朋友的糊弄行為以及自己去糊弄朋友,是老友之間互動的一大樂趣,就像在閨蜜羣裏各説各話的姐妹一樣,因為只有足夠熟悉對方,才敢不把對方放在眼裏。
有位豆友分享了自己被早餐店阿姨糊弄的經歷。有一天,他向阿姨索要一顆裂開的滷蛋,因為會更入味,然後他看到阿姨撈出一顆蛋,在桌角磕了一下。他沒有追究阿姨,而是把這段經歷發到了網上,像是一個獲得寶貴經驗的新玩家。
某種程度上,糊弄的消極意義已經被重構了。人們在面對生活中的糊弄時,哭笑不得地接受現實,也算是一種無傷大雅的妥協。
2.
糊弄是一種自下而上的權力(偽)互換
逃避雖然可恥但有用,同理, 糊弄雖然可恥但有用。
很多時候,糊弄和逃避一樣,是一種無奈之舉,也是權力下位者的一種生存方式。
拿最常見的職場糊弄學來説,在應付領導的要求時,那套所謂的糊弄説辭,就是幫無法拒絕上級要求的下屬免去交流成本和情緒勞動的生存妙計。
一個有名的糊組帖子
這指向了一個“狗屎化”的工作環境。“狗屎化/狗屁化”(bullshitization)的概念源自人類學家大衞·格雷伯的著作《狗屎工作(Bullshit Jobs: A Theory)》。格雷伯在書中一針見血地指出,這世上有太多沒有意義,僅為科層制度和維護資本的剝削而存在的工作。諸如前台、為寵物洗澡、通宵外賣員等等職業,它們的存在僅僅是為了老闆的面子,或是因為服務的人羣無法從996中逃脱,而人們為了謀生不得不在這些工作上耗費時間。
結合當今上班族的生活狀況來看,“狗屎化”的工作絕不僅僅體現在工種上,還體現在工作氛圍上。
據界面新聞報道,前段時間,華為阿里系的員工跳槽到微軟後發起了加班競賽,這令微軟內部非常不滿,認為他們的行為敗壞了良好的職場氛圍。
還有經常被詬病的甲乙方關係。一名聽眾在播客《沒理想編輯部》的一期節目下評論了應付甲方的妙招,就是在產品初稿故意留下一些明顯的錯誤,由此既能滿足甲方必須提出修改意見的“習慣”,又能給乙方省下溝通與修改時間。
如果把這些以剝削、官僚主義、形式主義為目的的行為理解為“狗屎”,那麼戲謔地説,糊弄也許算得上是一門“後現代生活哲學”,因為它對抗的是資本社會和人情社會下,人與人之間的無意義消耗。
除了“狗屎化”的工作環境,當然還有“狗屎化”的社交環境,因而這種民間智慧也同樣適用於日常交往。
由黃子華主演的13年港劇《My盛Lady》曾經有一個橋段教女性如何與男性聊天。劇裏稱,要秉承“兩問一嘆”法則,即:“真系噶?點解噶?你好叻啊!”這三句話翻譯過來是“真的嗎?為什麼?你好棒呀!”

《My盛Lady》
顯然,這道所謂的法則,其實是在教處於權力結構下位的女性,以最小的成本取悦處於權力結構上位的男性,但它同時踩在了男性渴望在公共領域得到崇拜的痛點上。
放在等級意識無處不在的性別交際與更廣泛的社交語境中,我們不妨賦予這道法則新的含義:將計就計。
將計就計在糊弄學中的具體表現為道歉和順從。它表面上是屈膝,實際上是一種“屎上雕花”的行為藝術。
試想一下,當我們對一些長輩或不熟的人的誇誇其談感到厭倦時,與其和他們展開實質性的辯論,不如以一種順從的方式讓他們把話説完,這樣既能省下自己的心力,也能讓對方自我感覺良好。
通過這樣一步退讓,權力下位者其實奪回了原本要被霸佔的時間精力,而權力上位者雖然“獲勝”了,卻也不過是穿着新衣的皇帝。
3.
不以屎上雕花為榮
儘管一些共鳴感極強的帖子都是關於如何糊弄工作、如何糊弄論文,但糊組裏的大部分帖子往往還是生活觀察,諸如保潔阿姨、淘寶客服、男朋友平時如何敷衍了事。
混跡組內的年輕人,也許一邊在豆瓣寫下自己的糊弄經歷,一邊打開小紅書或B站看喜歡的博主更新vlog。
這似乎是“無效率青年們”的現狀——我們一面嚮往美好的生活,一面深知現實與美好生活的距離,因而要在這段距離裏,尋找安放自己的位置。
然而,隨着“糊弄學”日益壯大並社羣化,其中的人們很容易將“糊弄”內化,在日常生活中有意無意地尋找“糊弄”的跡象。

一名豆友總結的萬能句式
(為保護隱私頭像暱稱作模糊處理)
“他這麼回覆是不是在糊弄我?”“他用了xx句式,一定是在糊弄人!”……在這種情況下,誰也不能保證自己不會陷入“被糊弄妄想症”。而語言原本的含義,也會逐步被總結出來的“萬能糊弄句式”所曲解,直至完全凋零。這恐怕將導向一個本末倒置的局面,即對話的上下文不再重要,句式才是。
看理想專欄作者李厚辰曾在其電台節目就網絡上的“勸分小組”進行探討。他認為,這種想象感情的“最壞情況”的思路是有害的,它會導向一個愈發原子化的社會境地。
糊組也存在相似的隱患。當入組的人都抱着“識別糊弄行為”和“觀摩糊弄行為”的目的,這便是在想象“不真誠”。
這種想象會悄悄地與現實產生互文,**人們則在“互文”中步入一個想象出來的囚徒困境,**而“真誠”就是這個困境的籌碼。在不知道自己是否被糊弄時,不如自己先發制人。所以説,糊弄經歷看得越多,生活裏也會出現更多糊弄現象。
與此同時,在你一招我一招的糊弄交際中,糊弄變得越來越像一種“情商能力”。
從前,我們不得不糊弄是因為“精力要留給值得的人”,但精通“糊弄學”會使“值得的人”的門檻越來越高,因為到最後,最“值得”的人永遠是自己。
的確,有太多的“狗屎”理由讓我們不得不通過“糊弄”來節省時間精力,但當糊弄從一種偶爾的無奈之舉變成一項生存必備技能,那麼改變現狀的引擎會逐漸熄滅。
因為,既然能糊弄過去,為什麼還要討論“狗屎”本身?一旦接受了糊弄的短期止痛,那麼“狗屎”只會一直存在。
我們不能邊怪罪社會,邊適應社會,邊甩下那些沒有“情商”的人。最後,那些我們一度渴望的真誠交流,只會在一輪又一輪的糊弄中,被越推越遠。
社會學家齊美爾在《大都市與精神生活》中提醒過, “城市居民的生活長期處於緊張刺激和持續不斷的變化之中,這導致居民逐漸缺乏激情、過分理智、高度專業化以及人與人之間原子化。”
但願在那些爆笑的帖子下敲入“哈哈哈哈,學到了!”後,我們真的有動力走向一個更少狗屎,更多真誠的社會,而不是一個以屎上雕花為榮的社會。

《我的事説來話長》
參考資料:
看好了,這就是無效率青年的無效率人生 | 好奇心日報
大衞·格雷伯:為什麼越來越多“狗屁工作”被創造了出來?| 澎湃思想市場
華為、阿里員工跳槽至微軟受抵制,被要求停止無意義加班 | 界面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