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0美元起家,光刻機霸主,憑什麼是一家荷蘭小公司?_風聞
科工力量-观察者网原创视频栏目-欢迎关注“科工力量”微博、微信公众号2020-10-22 11:21
【文/科工力量 陳辰 柳葉刀】
大家好,我是觀察者網《科工力量》欄目主播,冬曉。10月14日,ASML公司發佈財報,2020年第三季度,光刻機淨銷售額31億歐元,其中,中國大陸市場的營收佔到26%,超過6億歐元。而這麼亮眼的業績,很大一部分都是EUV光刻機貢獻的。
發佈財報後,該公司的CFO接受了媒體採訪。當被問及美國半導體禁令對ASML業務有什麼影響時,這高管表示:我們可以直接向中國出口深紫外光刻機DUV,不需要任何出口許可。
與EUV光刻機不同,DUV是193nm波長的光刻機,一次曝光可以生產45~28nm的芯片,價格比EUV便宜一半。這種光刻機雖然不是最先進的,但是在多重曝光的情況下,也能做到10nm的製程。但是要達到10nm以下,還是得使用EUV。2018年4月,中芯國際曾向ASML訂購了一台EUV光刻機,但是在美國政府的圍堵下,荷蘭政府已經暫緩了這台設備的出口許可,直到現在都沒有批准。
對於ASML公司高管的最新發言,國內給出了不同的解讀。有人説,這是國產DUV光刻機突破了。也有人説這是變相的打壓中國半導體。這些發聲的本意固然是好的,但是多少也有些誤解。ASML之所以在中國有這麼大的銷售額,是因為它雖然不賣最先進的光刻機給我們,但是DUV這樣中端的產品,一直給長江存儲、上海華虹、中芯國際等廠商供貨。企業都是以盈利為目的,ASML公司本身也想推動高端光刻機交易,但在美國政府的制裁措施變本加厲的情況下,科技霸主也得屈服於政治霸權。
很多人好奇,一家歐洲小國誕生的公司,究竟經歷了什麼成為行業先鋒?又做了什麼,被美國政府把控?
追溯ASML的歷史,就不得不提到一位傳奇人物,德爾·普拉多。他1931年出生在荷蘭殖民地,印尼雅加達,父母都是荷蘭公民。因為父親有猶太血統,日本侵略佔領南亞後,他們一家被關到了當地集中營。戰爭結束後,普拉多回到荷蘭學習化學和經濟學,之後前往美國哈佛商學院繼續學習。在此期間,他被美國硅谷創造的芯片深深吸引,1958年,從哈佛畢業,帶着一片晶圓和500美金回到國內,創建了先進半導體材料公司(ASM)。
普拉多準備在半導體領域大幹一場。最開始,從分銷商做起,積累原始資本,後來轉型設備製造商,營收開始爆發式增長。到了1978年,年收入已經達到1400萬美元。普拉多準確的預判到芯片產業的廣闊前景,夢想打造歐洲的硅谷,想和當時的飛利浦這樣的半導體大廠合作。但是在這些大企業怎麼會去理會一家小公司。普拉多曾抱怨説:他在美國可以很容易約到IBM或HP談合作,但在家鄉很難約到本土巨頭。直到1983年,ASM在納斯達克上市兩年後,飛利浦一位高管讀報時,發現普拉多還是有些資本的。於是,雙方決定成立一家合資企業,飛利浦和一傢俬募各佔股30%,ASM佔股40%。
可是這項合作談了近一年,飛利浦仍不看好合資公司,在出資註冊的時候,本來是各出210萬美元,結果飛利浦將沒有做好的光刻機,折現180萬美元,算作出資。普拉多可能不知道,這些光刻機性能非常差,客户都不願意買。最終,新公司在1984年愚人節的那天成立,取名為ASML。
新公司剛建立,普拉多瘋狂招人,軟件、電子、機械、光學、測量,各個領域的工程師,他都要。然而,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初出茅廬的ASML,既缺顧客,又缺錢,甚至連寫字樓都租不起,員工只能在飛利浦大廈外的木板房裏工作。
而此時的日本半導體產業已經全面崛起,超越美國。全球前10大半導體公司,日本佔了6家,而且前三名都是日本企業。當時,日立、東芝、富士通的產品,成為“高質量”的代名詞,良品率遠高於英特爾、德州儀器。而佳能、尼康研製的光刻機,佔據近一半的市場份額,IBM、AMD幾乎是堵在它們生產線門口,等着產品下線搶購,就跟我們今天急切等待EUV光刻機交貨一樣。日本的半導體產品瘋狂湧入美國,美國公司的市場份額直線下降,英特爾甚至準備放棄抵抗,宣佈破產。
與尼康、佳能兩大光刻機巨頭相比,ASML顯然處於劣勢。前兩者在國內有日立、住友、東京電子等一系列配套廠商支持,而後者,既沒錢,又缺光學器件。從理論上來説,光刻機的原理其實很簡單,把光透過帶電路圖的掩膜,投影到塗有光敏膠的晶圓上,進行刻蝕。早期,硅片上集成的晶體管少,光刻不需要多高的科技。可後來,集成的晶體管越來越多,一平方毫米里面有一億根,顯然需要更精密的光刻設備。
為了提升光刻技術,ASML與德國蔡司達成合作協議,改進光學系統,推出能與日本公司相媲美的光刻機PAS2500,而且還賣到了美國。不過,賣產品的收入,還是難以支撐高額的研發費用,ASML很快又發不出工資了。幸好在這樣的緊急時刻,大股東飛利浦並沒有不管不問,拉了一把。
80年代末,半導體市場大滑坡,美國光刻機廠商江河日下,日本的尼康、佳能成為雙雄,而ASML也已經有大約10%的市場份額。在公司剛成立時,創始人普拉多等人,已經決定好了主攻方向,“定位精準”、“唯快不破”、“不踩剎車”。在該公司,加班是常有的事,大樓燈光徹夜不滅,危機處理會議每天都開。員工們把睡袋放在汽車上,隨時準備“自願”通宵。
1994年,ASML的市場份額提升到18%,超前設計的光刻機PAS5500,被台積電、三星、海力士採用,後來這些公司決定,全部的光刻機都改用ASML的產品。光刻機是個小市場,一年賣幾十台的就算大廠了。因為半導體廠就這麼多,一台機器又能用好多年,這導致你的機器落後一點,就沒人願意買。技術領先是奪取市場的關鍵,贏家通吃。ASML光刻機的設計原則是,儘量不考慮成本和售價,要做到最精密、最可靠。PAS5500如今還能在官網翻新出售。
90年代末,芯片的集成度越來越高,製造難度也越來越大,光刻機的重要性,越來越突出。為了擺脱對日本企業的依賴,英特爾牽頭組織了極紫外聯盟,研究最先進的光刻技術。但此時,美國的光刻機廠商已經被尼康、佳能等公司打得七零八落。既然國內沒有合適的企業,那就國外找,於是英特爾決定拉ASML入夥。但是,加入新組織是有條件的,必須在美國建立工廠和研發中心,滿足美國本土需求,55%的零部件要從美國廠商採購,並接受定期審查。美國為什麼能讓荷蘭對華禁售EUV光刻機,原因就在這。
雖然條件有些苛刻,但這讓ASML成為了半個美國公司,帶來的好處很多。2000年,成功收購Silicon Valley Group,獲得了投影掩罩瞄準技術、掃描技術,極大地提升了公司產品的質量,並在美國擁有了研發生產基地。
雖然全球半導體隨着摩爾定律不斷發展,但是在90年代末,光刻的光源卡在了193nm,難以突破。在之前的視頻中,我們聊到過,這裏的193nm,説的是光的波長,它和芯片製程的概念不一樣。光的波長相當於刻刀的寬度,芯片的製程指的是,刻刀在硅片上刻出溝槽的最小寬度。從60年代開始,這把刻刀,從436nm、365nm、248nm,到如今的193nm。再往下,刻刀就要磨得更鋒利,但技術出現分水嶺。尼康希望穩步前進,選擇157nm的激光,作為下一代刻刀。新成立的極紫外聯盟押注更加激進的方案,選擇幾十納米的極紫外光。不過,當時這些嘗試都失敗了。
2002年,台積電一個叫林本堅的工程師提出,浸潤式光刻工藝。利用了一個很簡單的原理,光在水中會產生折射。在光刻機的透鏡和硅片之間加一層水,原來的193nm激光,經過液體發射折射,波長直接降到132nm,刻刀突破之前的瓶頸,變得更鋒利。林本堅拿着方案去找日本公司,希望他們採納,結果吃了閉門羹。ASML決定賭一把,採用林本堅的方案,以小博大,僅用一年時間,就趕製出樣機。新型光刻機經過測試,性能優異,獲得IBM、台積電的大量訂單。光刻機不是快消品,企業花錢肯定是買最好的產品。
日本企業堅持在原有的技術上改進,沒有達到預想的效果,沒有客户願意訂購他們的產品,於是被迫宣佈,也要去做浸潤式光刻工藝。可前面我們説過,光刻領域,贏者通吃。而且,新產品總是需要至少1到3年的時間,還要跟上下游廠商不斷磨合,別人比你早量產,就比你有更多的時間改善問題,提高良品率。半導體廠商更願意去買成熟的ASML產品,不想去給日本企業當實驗小白鼠。這也導致後來尼康的大潰敗,2000年還是老大,但到了2009年,ASML的市佔率達到了70%,遙遙領先。
ASML公司內部有這樣一句話:想要征服世界,只有用一台革命性的機器,一台讓競爭對手望塵莫及的機器才能做到。極紫外聯盟曾提出用極紫外光雕刻芯片的想法,因為技術原因,沒有取得成功。但是ASML並未放棄,雖然聯盟已經解散,但該公司還一直在持續探索,為了製造出最先進的EUV光刻機,2012年,該公司提出了客户投資計劃,在沒有足夠資金的情況下,拿出25%的股份請主要客户做聯合投資。英特爾認購了15%,有5%是對EUV的投資。另外,台積電認購5%,三星想了半天認購3%。由於技術難度實在太大,三巨頭其實對EUV光刻機都不看好,投資很大程度上是給個面子。但ASML依然馬不停蹄研發。
2015 年,ASML的第一台可量產的EUV樣機終於正式發佈。這樣一台機器重達180噸,有超過10萬個零件,需要40個集裝箱運輸,安裝調試都要超過一年時間。 雖然售價高達1.2億美元一台,但還是收到雪片一樣的訂單。排隊等交貨,都要等好幾年。
光刻機被稱作“工業皇冠上的明珠”,與航空發動機並列,是人類工業難度極限。而要想保證光刻機良好運轉,每個環節的成功率都要高於99.99%。這是工程學上的巨大挑戰。正是因為ASML員工們不屈不撓地持續努力攻堅,才使得人類在這個一切由芯片驅動的時代,享受着各種手機、電腦、家電、通信基站和互聯網帶來的精彩生活。毫無疑問,這是ASML的重要歷史功績。
然而,受到政策、技術、資本的控制,ASML已經順理成章地成為半個美國公司。在現代中美科技競爭的背景下,美國必然會極力掌控ASML這個“變量”。因此,對中國同行來説,要打破ASML等西方企業既定的技術規則和壟斷優勢,同時讓多國一起共同參與精細零部件的供應及開發,才有機會讓“中國芯”不再捉襟見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