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抗美援朝老兵的一生_風聞
血钻故事-血钻故事官方账号-这里有硬派历史故事。2020-10-25 10:24
朝鮮戰爭是美國
第一次沒有凱旋班師的戰爭。
——《朝鮮戰爭:未曾透露的真相》

引子
這天是1953年7月27日,朝鮮戰爭停戰協定簽字儀式在板門店正式舉行。
上午9時,彭德懷和李克農等志願軍總部代表,同駐守在板門店前線部隊的代表、志願軍第四十六軍軍長肖全夫一道,準時步入板門店的談判簽字大廳。
早已等候在那裏的各國記者,立刻把注意力集中到彭總身上,把他圍了個水泄不通。帶着勝利者的微笑,彭總回答了記者的問題。隨後,一名西方記者在報道中寫道:
透過這位歷史名人臉上的微笑,你們就會知道是中國人贏得了這場戰爭的勝利!

但對這位抗美援朝志願軍首任總司令員來説,在自己臉上擠出笑容其實並沒那麼容易。簽字儀式一結束,彭德懷立馬思忖着要在臨回國前去前沿陣地視察,對為勝利付出了巨大代價的將士們送去慰問。想了一會兒後,他決定選擇把駐守板門店的中國人民志願軍第四十六軍前線作為視察對象。
7月29日凌晨5時,志願軍第四十六軍軍長肖全夫和軍參謀長張萬春風塵僕僕前往開城親自迎接司令員。 吃罷早飯,彭總自己選了一條路,決定視察大德山。
大德山位於板門店以北,地處第四十六軍防禦陣地的中段,是前沿陣地上最高的一座大山,站在山頂可以將第四十六軍正面29公里寬的防禦陣地全貌看得清清楚楚。但是,這座山有一段路很不好走,汽車不能直接開到山頂上去。
途中汽車出了問題,停在了半路。駕駛員怎麼修也修不好,彭總慰問前線志願軍心切,簡單交待了幾句就急着往駐地走。司機沒聽清,以為在批評他,就追了上去,帶着哭腔説道:首長,對不起,我沒有完成任務!
彭總安慰了他幾句,又忙着趕路。忙完工作回來後,彭總沒看到駕駛員小戰士,就特意詢問身邊人員,司機回來了嗎?旁人告訴他,人早就回來了,只是不好意思見你。彭總趕緊把他找來,給他講訴抗美援朝中志願軍汽車兵是如何在飛機的轟炸下一邊躲轟炸,一邊躲炮坑,堵上性命運送物資的事蹟,最後還送給他一個筆記本鼓勵他。
小戰士被這些事蹟打動了,也理解了首長如此心急的原因。可對今天的人來説,要理解這些故事,理解那一個個鮮活個體在生死麪前所做出的抉擇,我們選擇從1928年講起。

希望
1928年,張保昌出生在一座蘇南小城。此時,距清政府被推翻已過了16年,這16年間,原本就是富庶之地的江浙地區,因少了清政府的限制和剝削,短時間內經濟迅猛發展。但身處富裕之地,剛剛生下孩子的張母卻只能喝上一口米粥。
因為,這種經濟的發展是非常不均衡的。時值軍閥混戰,社會動盪不安。江浙一帶,因洋務運動,也發展了一些近代工業,如紡織業和麪粉加工產業。但這些算是站穩了腳跟的民族工業也扛不住軍閥的橫徵暴斂,而税收又多被用來購買軍火,而不是改善民眾生活。
各地軍閥為了發展自己的地盤,除了橫徵暴斂,有的甚至違背道德種植大煙。生活在亂世的普通人,一心所求,無非一口飽飯,一件合體衣裳。但如此簡單的訴求,北洋政府給不了他們。
1928年4月,蔣介石發出第二次北伐的總攻令。北伐軍勢如破竹,一路北上,兵鋒直指此時正佔據北京的軍閥首領張作霖。兩個月後,眼看敗局已定,張作霖連夜撤出北京,退回山海關外。火車駛到皇姑屯時,被日本關東軍事先埋下的炸藥炸燬,張作霖身負重傷,不久後死去。繼任東北的張學良於年底通電全國,宣佈易幟,混亂不堪的北洋政府結束了自己的統治。

1928年,東北易幟
人們終於等到了一個名義上的穩定政權。當時南方基本上歸國民黨統轄,尤其是張保昌出生的江浙一帶,國民政府大力支持當地民族工業的發展。可張家的生活並沒有發生太大變化,因為真正賺到錢的,還是那些替洋人打理工廠的買辦階級,更多的錢其實都進了外國人的腰包。
直到7歲的時候,張保昌終於有了一身真正意義上的新衣裳。因為那年,他準備去上海投親。
要想吃上一口飽飯,就去外國人多的地方。於是,張保昌被家人送到了有着“十里洋場”之稱的上海,做學徒。當人力車、自行車和汽車在上海摁響鈴鐺的時候,小學徒張保昌不得不為它的舒適和快捷而驚詫莫名。走在寬闊的大馬路上,他和工友們一邊談着天,一邊欣賞着街道兩旁的“西洋都市景”,雖然生活依舊艱苦,但小張保昌覺得自己生逢其時。
沒多久,上海繁華的表象帶給張保昌的憧憬被炮聲打破。在他9歲時,淞滬戰爭爆發,上海淪陷。剛到上海兩年的張保昌無奈回到了家鄉。沒兩個月,日本人又打到了家鄉,並一路向西,佔領了首都南京。
身在淪陷區,張家生活異常艱苦。小張保昌養了一隻狗,自他去上海之前,就一直跟他們一家生活在一起。一天,日本人來了。張父把變賣了傢俱準備好的錢交了税,但日本人還不肯走,嘰裏咕嚕説了一大串。過了半晌,翻譯才弄明白,原來養狗也要交税,原先的錢還不夠。
無奈之下,父親只得在院子裏當場殺了那隻狗。小張保昌躲進屋裏,咬着牙,眼裏含淚,卻沒有流下來。
除了徵税,日本人還會對淪陷區實行強制兵役。因日本人對中國人並不信任,很多被抓過去的都是訓練一兩個月後,就直接送上前線當炮灰充數,更多人被安排做苦力,負責修路等勞作。沒什麼休息時間,吃的也很少,很多勞工累死、餓死,被日本兵打死,死後就被扔到荒郊野外喂野狗,有的甚至活埋。

因年紀小,張保昌逃過了日本人的強制徵兵。1945年,日本投降。全國上下歡欣鼓舞,但張保昌從未得到的安穩日子還要再等幾年。解放戰爭期間,國民政府抓壯丁的徵兵方式變得更加普遍,張保昌整日憂心忡忡:自己剛剛成年,卻並未婚娶。在那個年代,父母的年紀已經算很大了,一旦被抓,自己還有機會給他們養老送終嗎?
1949年4月,渡江戰役爆發。國民黨軍在宜昌至上海間1800餘公里的長江沿線上,共部署了約70萬兵力。此外,美、英等國也各有軍艦停泊於上海吳淞口外海面,威脅並伺機阻礙中國人民解放軍渡江。
江對面的會是自己過上安穩日子的最後期望嗎?他們能突破國軍防線順利渡江嗎?疑問在張保昌的腦子裏徹夜打轉。歷史很快就給他反饋了答案。42天后,人民解放軍以木帆船為主要航渡工具,一舉突破國民黨軍的長江防線。
1949年10月1日,新中國成立。剛剛21歲的張保昌已走過了數輪歷史篇章。在他出生那年,朱德帶領的南昌起義軍隊和毛澤東剛剛在井岡山會師,共產黨正是最難的時候,短短21年,日月就換了新天地。
青年張保昌不敢相信,自己從未享有過的安穩日子,真的要來了。

意外
新中國接手的是國民黨政府留下的爛攤子。擺在這個新生國家面前的首要難題,就是經濟改造。
由於前期國民黨政府濫發貨幣,通貨惡性膨脹,市場物價猛漲。1949年城市中失業人數約有400萬人,上海1.3萬多傢俬營工廠中,開工户數只佔1/4,成羣的乞丐和衣不蔽體的難民蜷縮在城市街頭奄奄一息,路人卻見怪不怪。
南方水災嚴重,全國被淹地區12156萬畝,農村災民約4000萬人。第二年,皖北連續7天大雨後淮河又大決口,津浦鐵路兩側一片汪洋,許多人擠在一塊高地,有的甚至爬到樹上求生。毛澤東同志在看到受災民眾爬到樹上被毒蛇咬死的報告後,流下眼淚,寫下“一定要把淮河修好”的題詞……
面對這樣的現狀,毛澤東提出,建國後黨的中心任務,就是**“動員一切力量恢復和發展生產事業”**,這是一切工作的重點所在。
但一切又並沒那麼容易。新中國成立初期,與歷史最高年份相比,工業總產值減少50%,其中鋼鐵產量甚至減少了80%以上。糧食產量減少近1/4,棉花產量減少48%。鐵路只有近萬公里線路通車,3200多座橋樑遭到嚴重破壞……
在這樣的基礎上做經濟建設,可謂難上加難。但還有一項任務遠比經濟改造更難,那就是社會改造。
當時,雲、貴、川地區鴉片橫行,在過去幾十年裏,種植鴉片成了這些地區的主要收入來源,種植區約有三分之一的人吸食鴉片;連年戰亂對經濟造成的破壞,讓賣兒賣女成為常態,人口販賣甚至公開合法;城市裏煙管、賭檔、妓院林立,街上隨處可見地痞流氓和幫派成員;資本家和買辦死而不僵,在投機商人的操縱下,從1949年4月到1950年2月,不到一年的時間裏就出現了4次全國性的物價風潮……
新的舞台已經搭建,舊的演員卻未完全退場**。這不是解放的不徹底,而是這裏面的每一項,都可以説是百年積弊。之前的北洋政府、國民政府,也嘗試過對其中的某一項做改革,無一不是灰頭土臉的宣告失敗。但很快,人們突然發現,街上的煙管、堵檔都關門了,失足婦女從良,曾經跟國民政府利益交織盤繞的幫派組織和資本買辦們被連根拔起——社會終於安穩了。**
緊接着,經濟開始迴轉。到1950年,全國修復的鐵路達14000多公里,原有鐵路基本暢通,公路、水運和航空也得到了恢復;全國失業工人和失業知識分子得到救濟的已達半數以上;在農村,治理淮河工作全面展開後,很快就取得成效……
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運行,張保昌確確實實地看到了希望,幼年時期的學徒經歷又讓他再次盤算起了去上海的念頭。1950年初,張保昌開始託人在上海找工。
一個月後,一封信的到來又讓張保昌放棄了這個想法。
信中內容為1950年發生在上海的空戰。2月6日中午,國民黨空軍共派出4批次17架轟炸機,在上海市區投彈67枚,對多個上海重要的電力、供水、機電等生產企業進行轟炸。
空襲過後,上海市區工廠幾乎全部停工停產,大多數街區電力供應中斷,許多商店關門停業,大上海“十里洋場”陷入一片黑暗。由於自來水廠也遭到空襲破壞,市民的馬桶、廁所都無水沖洗。此次空襲還造成了1148人傷亡和1180間房屋損壞。
**台灣尚未解放,盤踞在那的國民黨也尚未死心。**而國民黨進行破壞活動的首選之地,就是上海。從1949年10月至1950年2月,國民黨空軍憑藉舟山羣島等地的機場對上海進行了20餘次空中攻擊。
看完信後,沒讀過多少書的張保昌也意識到,現在的和平與穩定並沒有表面那麼自然。他很擔憂現在的一切是否也是曇花一現?
張保昌的憂慮並不是杞人憂天,此時的上海,正上演着驚心動魄的諜戰風雲。為了阻攔國民黨空軍的騷擾,上海市已有高炮第三師的4個團進駐。為了躲避地面炮火的攻擊,國民黨的飛機必須在高空投彈。這種方式命中率極低,但每次轟炸,這些飛機的命中率卻又很高。顯而易見,上海還殘留着國民黨的間諜。最後國民黨間諜羅炳幹(化名:吳思源)被抓獲並處決。
一個月後,受中國之託,蘇聯派出108架各類戰機組成的混合集團軍進駐上海,隨後兩個月,擊落了6架國軍戰機,迫使蔣介石停止了對上海的轟炸。
但真正讓蔣介石做出決定的原因,並不是蘇聯空軍的入局。
1950年3月11日,新任海軍司令員肖勁光同粟裕會商了攻台的準備工作。早在1949年秋天,中央就制定了台灣戰役計劃是投入8個軍的兵力,其中以第9兵團的4個軍(第20、第23、第26、第27軍)為第一梯隊。
攻台戰役箭在弦上,為了守住台灣,蔣介石無奈從舟山羣島撤軍,由於沒有臨近的機場起降,國民黨空軍再無力對上海進行空襲。
台灣解放已是囊中之物,上海也已經安全了。對未來重新燃起憧憬的張保昌再次前往上海,進到一家商店做起了售貨員。可還沒過幾天安穩日子,一則消息讓他再次寢食難安。
1950年6月25日,朝鮮內戰爆發。金日成不宣而戰,憑藉蘇聯給予的武器裝備支持跨過三八線打到了南部韓國。當天晚上7點多鐘,美國總統杜魯門緊急召集美國國務卿艾奇遜、國防部長約翰遜、陸軍部長佩斯等高層來到白宮的布萊爾廳,商討對策。
經過幾個小時的磋商,杜魯門做出了美國出兵朝鮮的決定,並隨即發佈命令,調遣駐紮在遠東的美國海空軍開赴朝鮮。
這件在朝鮮半島發生的戰事似乎與中國無關。但兩天後,美國第七艦隊的十多艘軍艦先後佔領台灣的高雄、基隆兩個港口。除此之外,杜魯門在宣佈命令第七艦隊進入台灣海峽的聲明中,還提出了一個“台灣地位未定”的説法。
“只有台灣的地位未定,美國才好派軍艦過去協助台灣防守,否則,如果明確説台灣是中國的領土,那麼美國第七艦隊便出師無名了。”
收到美方的這一説辭後,蔣介石最終接受了這一分裂國家主權的説法。
據台灣情報人員自己估計,最遲到1950年的五六月份,解放軍就可能發起渡海作戰。當時剛剛建立的新中國海軍力量薄弱,隨着美國的蠻橫介入,武力解放台灣的計劃被迫擱置。
透過買東西的客人,張保昌知道了這則消息。這讓他開始焦慮:上海轟炸告一段落了,可誰敢保證美國打完朝鮮後,會不會又幫着國民黨打過來?在當時,美國可是神一般的存在啊!
沒讀過太多書的青年張保昌所擔憂的就是這些,他生怕來之不易的安穩日子被這一意外打破。
但有一個人比他看得更遠,也更透徹。
這個人就是毛澤東。

決定
美國武力介入台灣海峽的事情傳到北京後,周恩來總理代表中國政府發表聲明,譴責美國第七艦隊的行動是“對中國領土的武裝侵犯”,並指出,“不管美國帝國主義者採取任何阻擾行動,台灣屬於中國的事實,永遠不能改變。”
沒幾天,台灣問題還沒來得及解決,另一道更為緊迫的難題就擺在了新中國的眼前。
在朝鮮半島,麥克阿瑟指揮了“仁川登陸”,美軍從朝鮮軍的後方登陸,切斷其和朝鮮本土的聯繫。隨後美軍連連獲勝,獲得了全部丟失的土地。一開始,中國認為美國計劃是將朝鮮軍隊攔截到三八線以北,但傲慢的麥克阿瑟卻打破了這一平衡的天平線。聯合國軍一路越過三八線,試圖佔領整個朝鮮半島。戰火很快燒到了中朝邊境的鴨綠江畔,金日成開始向中國政府求援。
打還是不打?
此時的中國解放戰爭剛剛結束,建國伊始,要着手解決的問題還有很多。老百姓普遍都希望能過上安穩和平的生活,很多高層也都主張不出兵。但毛澤東主席卻力排眾議做了最後的決定:出兵朝鮮。
“如果中國軍隊在墨西哥北上,美國會怎麼看?”以美國為主的聯合國軍快要佔領朝鮮全境,直接威脅到了中國東北。從地緣政治角度,出兵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除此之外,更直接的原因則是美國對新中國充滿不屑,為了試探中國對朝鮮戰爭的態度,屢屢越界生事。
1950年8月27日到11月14日,“聯合國軍”空軍入侵我國領空五次:8月27日,2架F-51野馬式戰鬥機越過鴨綠江,掃射安東市區。後29日,美軍戰機又一次掃射鴨綠江上船隻,造成4死7傷,甚至此後到10月25日間,聯軍飛機越界共12次,掃射2次,投彈1次。

美國和它的“聯合國軍”的做法,已經嚴重損害到到中國北大門的安全。
1950年10月19日晚,彭德懷掛帥,中國人民志願軍開始秘密渡過鴨綠江。10月25日,中國人民志願軍主動出擊,一舉殲滅韓國第6師大部,重創美軍騎兵第1師,阻擊美軍第10軍。
伴隨着1萬餘志願軍的犧牲,此一役,共殲敵約1.5萬人,一舉打破麥克阿瑟在感恩節前佔領全朝鮮的企圖,穩定了朝鮮局勢。同時,抗美援朝戰爭的爆發時間,也被歷史定格在了這一天。
11月7日,原先計劃攻台的第一梯隊——第9兵團,改稱中國人民志願軍第9兵團。這批南方戰士,身着單衣,唱着“雄糾糾氣昂昂,跨過鴨綠江”,僅用幾天時間便從東南沿海奔赴朝鮮前線,入朝參加抗美援朝戰爭。

抵達朝鮮後,第九兵團與美軍王牌陸戰第一師爆發了震驚世界的長津湖戰役。頂着零下40度的嚴寒,志願軍戰士趴在地上一趴就是一整天,待到夜晚向敵人發起衝鋒。戰事之慘烈,難以言説,具體可查閲血鑽近期力作:建國後最硬一仗,打破美國200年不敗神話。
中美雙方於長津湖苦鬥20天后,美軍殘部在7艘航空母艦的掩護下,利用海路脱離戰場,這也意味着“聯合國軍”全部被逐出朝鮮東北部。長津湖戰役成了朝鮮戰爭的拐點,戰後,第九兵團收復了三八線以北的東部廣大地區。
12月31日,志願軍趁勝追擊,集中6個軍,在人民軍3個軍團協同下,對依託“三八線”既設陣地進行防禦的“聯合國軍”發起全線進攻,將其從“三八線”擊退至北緯37°線附近地區,並佔領了韓國首都漢城。
捷報連連,張保昌跟着人羣歡欣鼓舞。連“神一般”的美國都打敗了,還有什麼能打破現在國內的安寧和平?
唯一令他不解的是,佔領漢城後,志願軍並未進行追擊,而是與聯合國對峙不下,雙方似乎都做好了打持久戰的準備。
“要打多久,不是我們説了算。是看杜魯門,或者接下來的艾森豪威爾還是其他什麼下任美國總統。他們要打多久,我們就打多久!”
毛澤東主席豪邁的發言在街頭巷尾流傳,“志願參軍、為國爭光”,街道上到處都是動員宣傳的口號。
生於亂世的張保昌卻從未上過前線,這是他最大的遺憾。但這次,他有了非去不可的理由:他要捍衞自己來之不易的安穩日子。
就像遠離家鄉的孩子報喜不報憂,接連不斷的捷報讓所有人都抱着樂觀的心態看待這場戰事。但鴨綠江對岸的志願軍前線戰士此時正經歷着嚴峻考驗,而這一考驗,從跨過鴨綠江的第一天算起,他們已經承受了整整3個月。

捍衞
1951年2月,一輛汽車駛離北京西郊機場,直向中南海駛去。車上坐着的是彭德懷。那天,他直接推開了毛澤東主席的卧室。
當時毛主席正在午休,看到他來了,熟悉彭元帥性格的主席也不生氣,打趣地説道:“只有你彭老總才會在人家睡覺的時候闖進來提意見。説吧,什麼情況。”
彭總也不繞彎子:“部隊越過三八線作戰,正是嚴冬季節,朝鮮東西兩面是海,寒風襲人,而戰士經過作戰,衣服鞋襪均破爛不堪,生病凍傷已是普遍現象。”
“三八線以南是無糧區,幾十萬志願軍既得不到充足的糧食,更得不到新鮮蔬菜,斷炊現象非常普遍,戰士靠一把炒麪一把雪堅持作戰,營養不良,體力下降,甚至許多人患夜盲症,嚴重影響戰鬥力。美軍飛機晝夜轟炸,而我們現在一無空軍掩護,二無足夠的高射火炮。”

一把炒麪一口雪
他是回來要物資的。
回到北京的第三天,彭德懷早早來到中南海居仁堂。周恩來總理要在這裏的會議大廳召集支援志願軍的緊急會議。
會上,在討論具體問題該如何落實的時候,有人提到了國內的困難。彭總立刻起身,大聲説道:“你們去前線看看,戰士們吃的什麼,穿的什麼!現在第一線部隊的艱苦程度甚至超過長征時期,傷亡了那麼多戰士,他們為誰犧牲?為誰流血?現在既沒有飛機,高射炮又很少,武器、彈藥、吃的、穿的,經常在途中被敵機炸燬,戰士們死的、傷的、餓死的、凍死的,這些都是年輕可愛的娃娃呀!”
看到彭總脾氣來了,周恩來似乎並不感到意外。他知道,不到特別困難的境地,彭德懷是不會回國的,更不會直闖毛澤東的卧室,這正是他耿直坦蕩、光明磊落、一身正氣的流露。於是,就勸説道:“彭總不要着急,前線離不開你你先回去,困難我來解決。”
很快,北京等幾大城市開始晝夜為志願軍趕製炒麪,並迅速送往朝鮮,緩解志願軍的斷糧之苦。
也是在這個時候,張保昌加入志願軍,成為一名炮兵,跟隨後續兵團前往朝鮮戰場。此時整個抗美援朝戰爭已到中後期階段,蘇聯援助的物資也開始陸續到位,後勤開始有了保障。
每談到這兒,張保昌的後人總是長舒一口氣,不斷地説道:還好是中後期入朝,沒那麼苦了,而且又是炮兵。但在真實的歷史裏,除了反覆被提及的步兵事蹟,即便是到了後期,炮兵的艱苦也不亞於其他兵種。
當時志願軍炮兵是由炮七師師長顏伏指揮,他提出步炮協同必須要以滿足步兵需要為前提,一切以步兵勝利為最高原則的理論。因為當時美軍飛機對我炮兵陣地轟炸頻繁,炮兵陣地轉移頻繁,為了保證步兵勝利,炮兵就要隨時做好損失準備。
在第五次戰役,也是整個抗美援朝戰爭最後一次戰役期間爆發的上甘嶺戰役中,我炮兵擊斃了美軍和聯合國軍總數的60%,美軍與聯合國軍一共傷亡25400餘人,其中有13000餘人是戰死在志願軍的炮火之下。
在表面陣地拉鋸戰期間,幾乎所有的丟失陣地都是在炮兵的火力支援下重新奪回的,美軍督戰隊甚至在此戰現場槍斃了不少被志願軍炮火震撼到臨陣不前的膽怯士兵。

但這種火力威懾是在顏伏將軍的“隨時準備損失炮兵”的犧牲思想下達成的。一個成熟炮兵的培養,至少需要一年多的時間,而留給志願軍炮兵的時間卻只有兩三個月。在美軍進攻最瘋狂的時候,顏伏指揮所有100多門大炮,不顧一切的對美軍和聯合國軍進行火力覆蓋。
所有炮兵戰士打到眼紅,很多人累的直接倒下,炮彈都震不醒,有的戰士手上被火炮的高温燙的到處是泡,也在所不顧……
張保昌累倒在了陣地,醒來後,他聽説有個叫做黃繼光的步兵戰友為了完成任務,用自己的身軀去堵敵人的槍眼,身上滿是槍窟窿,整個後背的肉都被子彈打空了,血也流乾了。
“我們的苦,哪裏比得上用血肉之軀衝鋒陷陣的步兵啊?”
在某種精神力量的牽引下,數十萬志願軍戰士不分兵種,凝結成了同一個人。1952年3月,著名作家巴金帶領一個創作組來到朝鮮戰場採訪。他根據一名叫做慄學福的志願軍戰士的事蹟寫了一篇長篇通訊。

巴金(左1)在朝鮮
慄學福的故事主要發生在抗美援朝戰爭即將結束的第三次攻打馬踏裏東南山的戰鬥,這也是整個抗美援朝戰爭中的最後一次戰鬥,主要是配合27號的板門店談判。
從7月8日起,駐守在板門店東側半公里以東一線陣地的志願軍第46軍136師,先後對馬踏裏東南山實施三次攻擊作戰。7月24日晚,志願軍發起了最後的作戰衝鋒。慄學福帶領全班戰士擔任第一突擊隊任務。
張保昌手頭上是新配備的“喀秋莎”火箭炮,炮火砸向美軍陣地,大地被震得發顫,兩個主峯山頭火光四濺。當晚戰況激烈,炮兵團在3個小時內就進行了157次支援射擊。
在炮兵的支援下,21時,慄學福所在班佔領了馬踏裏東南山一處高地,依託美軍地堡,他們一個班連續打退美軍10次反撲。激烈的炮擊、近距離交火、甚至白刃戰一直在持續,幾乎沒有戰鬥停止的時刻。
為了找回最後的尊嚴,美軍不惜血本,一次又一次在飛機、大炮、坦克掩護下進行反撲。面對第11次反撲時,慄學福深知自己的這一個班已無力守住陣地。在最後的生死時刻,戰友問他:
“班長,美國人怎麼有那麼多的飛機大炮,好像怎麼都打不完一樣。你説,咱們國家啥時候也能有這些厲害玩意兒?”
慄學福回答他:“指導員説了,再有三個五年計劃,咱們就能實現工業化了,飛機大炮和坦克,咱啥都能造!”
那名小戰士接着問道:“15年後,我也才32歲,能看到那一天,該多好?”
望着自己的戰友,慄學福沉默了。兩年零九個月的生死煎熬,前後總計約240萬志願軍,都在此刻幻化成慄學福一人。接着,這個最可愛的人笑着對自己的小戰士説道:
“咱們犧牲了,能讓祖國人民早點過上幸福生活,不很好嗎?等將來年輕人都長大了,一定會想起咱們來,這才是咱們的光榮啊!”
小戰士也笑了。然後,美國人衝了上來。慄學福等人先後在戰鬥崗位拉響手榴彈、爆破筒,伴隨着爆炸聲,他們年輕的生命就此逝去,在塵土和硝煙中與敵人同歸於盡。
兩天後,在這座高地被炸塌的母堡中,慢慢爬出了一個渾身是血的身影。慄學福沒有死,一根跨下來的鋼架架住了砸下來的水泥塊。滿身是傷的他憑藉意志力爬回了連隊,並於半個月後接受了巴金的採訪。
7月27日零時,停戰協議生效。志願軍戰士們陸續下了戰場。回到坑道後,一名參謀長翻出一瓶封存了好久的“鳳城老窖”,這是他入朝前從祖國帶來的,就是準備在勝利的這一天暢飲。
當戰士們端起酒杯時,淚水卻湧出眼眶,誰也沒有把酒喝下去,而是把這瓶酒祭灑在天地之間,告慰那些為了今天的勝利而犧牲的戰友們……

尾聲
1953年7月29日中午,從大德山下來後,沒走多遠,彭德懷又在後面停住了,路上還站着一堆人。原來,他正在查看擔架隊剛剛從馬踏裏東南山前沿陣地上抬下來的幾位烈士。 他輕輕地揭開擔架上的布單,一一查看了烈士的遺容後,沉默。
隨後,彭總提出要親自到這個最前沿的陣地去看一看。
東南山距離美軍的陣地前沿間隔不到300米。到達陣地前沿後,陣地上的同志指着地上的一攤血漬,聲音低沉地説:“這就是我們的烈士犧牲的地方。”
彭德懷聽後,低頭凝視着腳下這塊被鮮血浸過的土地,好一陣子沒有説一句話。過了幾分鐘後才緩緩地説:“兩天前我們的戰士還在為這塊土地英勇戰鬥,付出了生命和鮮血。現在停戰了,但是他們卻沒有看到今天的和平……”
隨行人員用身邊翠綠的松枝和無名的小花紮成了一個小花圈,放置在馬踏裏東南山的這座高地上。彭德懷點了點頭,然後俯下身子,認真地把花圈調整為面對祖國的方向。
回到祖國後,張保昌進了公交公司做了一名檢票員,直到退休。人生前二十年每一天都活在戰爭的陰影下,如今,戰爭對他來説卻成了一件很遙遠的事。
每年夏天,兩個外孫都會去他家過暑假。平常就帶着兩個孩子玩,教他們寫毛筆字。有時坐在院子前抽捲煙,把煙葉子揉進煙桿裏,自己卷,再點上火,一口一口地抽。後來,他不再自己捲煙葉,直接買上一包大前門,坐在門口抽。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麼,只覺得他很幸福。
有時喝點酒,他會説一些家人聽不懂的朝鮮語,因後來對接過蘇聯物資,偶爾還會説幾句俄語。他的外孫,至今還記得他最喜歡説的那個俄語詞是:Хорошо(讀音近似“哈索拉”,意為挺好、不錯)。
2019年,張保昌逝世,享年91歲。死後,他的兒子在遺物中翻出了一枚從未見過的三等功勳章——那一代人,從不願主動提起戰爭。
後記
2002年,我上小學三年級。數學老師是個暴脾氣的老頭,在我記憶裏,他總是脱我們的褲子,用尺子打我們這些不愛寫作業的同學的屁股。當時的我很怕他,不僅是他那隨時都能爆炸的脾氣,還因為他其中一隻耳朵只有一半。
後來,我們那所鄉鎮小學被取締,周圍學生統一到鎮上的中心小學上學。包括那名數學老師在內,幾位年紀很大的老師都回家過早該到來的退休生活。最後一節語文課,語文老師跟我們提到了這位暴脾氣老頭。他説,你們的數學老師參加過抗美援朝,當時一個連,只有他和另外一個戰友兩個人回來了。
再後來,我按部就班地度過了自己的學生時代,又在畢業後終日忙碌着生活。在抗美援朝70週年之際,算上此文,我總共寫了兩篇文章。上百萬字的參考資料又將我勾回到了小時候:
某天下午最後一節課,我和其他幾個同學抱怨着那個暴脾氣的老頭又要拖課了。果不其然,到了放學時間了,他開始一個個走過我們身邊,檢查我們的課堂作業。走到我這兒時,他發現我把一道應用題解錯了。我很怕他像平常那樣給我一個大嘴巴子,但他沒有,只是笑了一下,然後走回講台,説這道題很多同學都做錯了。然後他開始講題,我們在下面修改。最後,他問我們會了嗎?
我記得我會了,還記得那時他望向我們的眼睛很有神,飽含期望。
夕陽餘暉灑在他那張佈滿皺紋的臉上,可我卻怎麼也想不起他的長相。我的思緒被拉回,望向窗外,北京的夜顯得格外空寂。我突然意識到,在生活漫長的磨耗中,那麼多曾在歷史中真實存在的人物,他們的行為動機開始變得難以被常人理解,他們上演的那些滲着鮮血的故事逐漸顯得爛俗直至隨着時間被生活所遺忘。
但所謂精神,不是靠着在某個時間節點所爆發出的勇氣,做出常人難以理解甚至“反人性”的舉動。而是基於人性最深層的温柔,對未來始終堅定不移地懷抱希望,心甘情願地做出自己的抉擇。
而在70年前,我們就是他們的希望。
END
本文作者:地中海螃蟹,血鑽故事高級研究員。
部分參考資料:
1、彭德懷談抗美援朝:把我寫得太大了我有些害怕,孟紅,黨史縱覽
2、1942-1945:我的上海淪陷生活,顏濱,人民出版社
3、1949年武力解放台灣擱置揭秘:第9兵團為一梯隊,魏慶,世界報
4、1950年代的上海究竟什麼樣,韓戍,南方都市報
5、三打馬踏裏東南山:抗美援朝的最後一戰,張明金、孫業修,中國國防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