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社交網絡上自嘲打工人的,許多並非真打工人_風聞
张佳玮-作家-2020-10-26 20:44
我還在上海時的某夏天——算起來是快十年前的事了——隔壁有個小哥入住。
五大三粗,紅臉膛,頭髮剃得幹練如板刷,在小區樓下停了輛改裝過的自行車。説話略帶口音,人很憨厚。
“我送水的。”他説。
他能在自行車上,掛起數量匪夷所思的飲用水桶,乍看去,如在一根筷子上掛一籃蘋果。
他臉容易紅,上了自行車,發着狠,嘿哧嘿哧地一發力,就動了。
他來了一個月後,家裏多了兩個人:一個女人,一個孩子。他家裏習慣開着門。如此,樓道里便常聽得見他家裏孩子的哭鬧、女人的慰藉聲。
當然要招人非議了。平時在家閒居,火力十足的老阿姨鄰居,自然要去訓誡。老阿姨説上海話,鄰居女人説家鄉話,你説東我説西,接不上榫,只好乾瞪眼。
鄰居里有促狹的,就上黑手了:給鄰居小哥停在樓道里的自行車撒氣。
我勸他:“平時還是先關着門比較好”。
我加了幾句解釋:住在老家,也許習慣大開着門,敞亮,通風,但在城市裏,孩子哭鬧聲傳出來,鄰居不會太高興;大夏天,常開着門,家裏奶粉味之類也會飄在外面。
要通風,家裏開後窗,怎麼都好;門,平時還是關着;若嫌熱,我這裏有個小電風扇,你拿去用好了。
剛搬進來,容易招閒話,還是稍微遷就一下鄰居的好。不一定要跟鄰居打好關係,但也免得煩擾。
他按我的建議做了,然後,果然就好些了。
隔壁一家於是很感謝我,家鄉送來桃子了,還洗淨了一盤來送我。既然成了鄰居,免不了聊幾句。到後來,也熟到了這地步:
“我要去購物,順手幫你帶點東西回來?”“好好!”
於是偶爾也會聊幾句。
隔壁小哥説,他原來是在鄉下做磚胚的,託了七大姑八大姨拐彎抹角的哪個遠房哥哥,讓他來上海,當送水工。
累歸累,掙的錢多些;自己先到一個月,看看,再把孩子和媳婦都運來了。
大概是認識之後三個月吧,我幫一個朋友做課題,於是那天順嘴問了句小哥:
“你能融入上海的生活嗎?”
他看着我,發愣。我發覺自己説了句書面語,於是琢磨了另一個句子。
“除了好掙錢,你還喜歡上海哪兒啊?”
“看電視。”他興致勃勃地説,“哪裏都可以看電視,坐公共汽車,在飯館吃飯,都有點事看;我家裏看電視,收不到上海那麼多頻道;還有啊,小公園。”
所謂小公園,是指小區後面的一片公共綠地,帶幾個鍛鍊器材。隔壁一家常在那裏玩耍,鄰居小哥樂滋滋地盪鞦韆,像個孩子,他媳婦就抱着孩子,笑着看他。
“逛逛小公園,看看電視,吃吃外賣,蠻開心的。”
我去過他家幾次。房子本來不小,但堆滿了水桶後,能用的空間比較窄。房間裏只有一把椅子,一張可以摺疊的桌子——大概作為餐桌。孩子和媳婦經常是坐在牀上的。
我跟他説,可以把空桶放在小區某個不顯眼的棚子裏,反正也沒人去,房間裏可以寬敞些。他有些顧慮,怕被偷;我跟他説沒人會偷桶的,何況桶也不太貴。他不太信:
“老闆説挺貴的,偷一個桶要罰我獎金的。”
我説服他,這些桶不貴的,真也沒人偷;老闆這麼説是訛你呢;“真被偷了,我替你買新的。”
我下次去他家時,他家的孩子就在地板上坐着玩積木了……
鄰居老阿姨們會叫他“打工格朋友”;但他基本都會説自己的工作,“我是送水的。”
後來他媳婦到小區對面賣西瓜的——夏天,南匯有瓜農會在我們這裏租一個月門面,就地賣瓜——幫工,他媳婦就成了“賣西瓜的”。
不知道我這觀察是否正確,許多真打工的人,很少説自己打工,而是認真地報職業,“我在建築隊工作的”、“我在火鍋店裏幫忙”。
趙本山有個小品《中獎了》,裏頭趙本山、田娃和劉小光都是外來務工的,但彼此對話,從頭到尾沒提“打工”二字。只説“去工地”、“來年我不帶你們去了”。
像互聯網上大家都愛自嘲説,“明天還要搬磚”。
我鄉下有遠親要蓋房子時,有鄉間自組泥水匠們過來幫襯;幾個搬磚的小年輕,不會説自己搬磚,而是“我給某某師傅(本地知名泥水匠)幫忙的”。
大概真打工的人,是很希望有份固定工作的。
反過來,許多説自己打工的,恰因為自己並不真是打工的,但又覺得自己工作如打工人一樣辛苦與不確定,所以能拿來自嘲。
當然也有“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一輩子都不會打工的”那類説法,大概是真看不上打工吧。
以及,真打工人,有時間到互聯網上自嘲與勵志的,應該是少數。
之前寫到過,我媽很喜歡跟小區裏的諸位打交道。
2017年,我媽閒不住,在小區裏幫民工子弟小學生上輔導課。其中有一對兄弟,大的三年級,小的一年級。父母都是外來務工人員,收入不低,只是忙。過年期間,尤其忙:眾所周知,春節後一週,大家都休息,所以年三十黃昏至晚,大家都得囤積食物。那對父母忙着年下,沒法給孩子安排年夜飯。我媽便自告奮勇:
“到我家去吧!”
於是年夜飯,是我、我父母,以及那兩個孩子在一起吃。
兩個孩子穿了新衣,拾掇得整整齊齊,但坐上桌還有些怯生生。我媽給他們舀雞湯喝,挾藕絲毛豆,吃糟鵝,又每碗放了一個肉釀油麪筋,“喜歡吃的自己挾!”
兩個孩子,小的那個口才比哥哥好,開始説哥哥前幾天考試沒考好被批評的事;哥哥就有些不好意思,跟弟弟拌了幾句嘴;小的就湊着我耳朵説,哥哥不讓説,其實被老師批評之後,偷偷哭鼻子來着;哥哥羞臊了,説小的前幾天還尿牀,被媽媽罵了呢……倆孩子互相揭短,嘻嘻哈哈,我爸看得樂呵呵,我媽還得儘教導之責,一面忍不住笑,一面故作嚴肅地批評:
“不要説別人短處!要好好地吃!”
我當時覺得很温馨,事後想起來,年夜飯相聚這種事,我是覺得稀鬆平常,對他們而言,就是另一回事。
大概是真的很忙碌吧。
想起來,會在互聯網上長篇大論描述自己打工經歷的,是打工人之中的倖存者偏差,而經歷是寫給並不真打工的人看的——有些還帶點獵奇心理。
絕大多數打工人,應該沒時間也沒興趣看這些。
一年半之前,在巴黎13區某個上海阿姨開的家常餐館裏,我斷斷續續,聽過隔壁桌某位女士這麼段話。
“你24歲?你還小……我27了……我兒子9歲了……那時沒結婚,孩子就放他爸爸鄉下了……我在廈門打工,一個月抽四天回去看他……他就每天玩手機,不理我……我來法國打工了,他反而每天用手機跟我視頻,我還蠻開心的,手機也挺好的……你年輕,可以多打幾份工,我有些跑不動了……還不急着回去呢,我還能幹兩年……比較自由,也掙錢照顧家裏……你看這是我孩子的照片……我吃完了還是回去工作,你看到好鞋子替我拍個照吧……今天過節啊,我再請個豆漿吧!”
我猜不出那位女士的人生,只覺得聽到這零碎片段,湊起來的跌宕起伏,抵一個長篇小説。
那,本文沒什麼主題。非要説的話,大概就是這樣:
能在互聯網上自嘲搬磚、自嘲打工人的人,許多並不是真打工的,只是把打工的境遇,作為自己境況的寫照。
而這世上,的確存在着許多真打工人,但他們的聲音,不一定能被聽到。
趙麗蓉老師經典的《打工奇遇》是個喜劇,讓人看了神清氣爽,但也是個理想化的故事。
因為裏頭趙老師的形象也不缺錢,就想學習先進經驗。
真正的打工人,沒法那麼瀟灑地“其實就是那個二鍋頭,兑的那個白開水”“它就是一盤大蘿貝”。
更可能是真得扮着當飯託:
“別人吃着我看着,別人坐着我站着。”
看着老闆賣宮廷玉液酒和羣英薈萃,一句話都不敢吭。
真正的打工人與想象中的打工人,世界是不一樣的。
當然,反過來想想:
並非打工者的人們,也會用打工來自嘲,潛意識裏,是很清楚打工這個境況的艱苦的。
大概無論打不打工,大家都很辛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