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連和大連足球：可以輸，但絕不認輸_風聞

2014年11月2日，對球迷來説，是很難忘的一天。

　　那一天，廣州恒大在客場戰平山東魯能，拿下中超聯賽冠軍，球員們在場地中央擁抱着慶祝，主帥裏皮被高高拋起，廣州正在為創造了中國足球職業聯賽歷史上前所未有的四連冠而狂喜。

　　那一天，上海金山足球場，大連阿爾濱以倒數第二的排名從中超聯賽降級，數十位遠道而來的大連球迷仰天長嘆，有人掩面而泣。自1994年職業化以來，中國頂級職業聯賽第一次沒有了大連球隊的身影。

　　過去20年餘年，大連足球歷經輝煌與低谷——

　　新中國第一屆國家隊，大連籍達到10人，佔全隊1/3，巔峯時期，大連隊是全國頂級職業聯賽的第一個八冠王，其後在欠薪、內訌等的狂轟濫炸下，球員出走、轉會、被賣掉，大連足球盛極而衰，即使在2018年重回中超，也已不復當年的筋骨。

　　過去百年，大連這座城市也在榮耀與艱辛裏浮沉——

　　漫長的殖民歲月，為大連帶來了最早的工業底子，也形成了大連開放、包容的心態。

　　獨特的區位優勢，讓大連成為南北航運樞紐和東北亞國際物流中心，曾一度對標深圳，是北方對外開放的高地。

　　時過境遷，面對整個東北衰落的大背景，大連經濟總量比不上曾經的“學生”青島，在搖擺不定的產業轉向中，面臨着失去的20年。

　　如果把時間的座標拉長一點，你會發現，一座城市和一支球隊的命運，竟有一種奇妙的聯結。

　　大連離不開足球。

　　大連足球也離不開大連。

　　1

　　這是一張1935年的大連地圖。

　　從地圖上可以看到，大連的東邊，街道是以若干廣場為圓心的放射狀，這是典型的巴洛克式路網；城市的西邊，則是常見的方塊式的網狀路網。

　　從東到西，是從沙俄到日本的殖民權力流轉。

　　1894年甲午一戰，大清王朝節節敗退，於次年被迫簽訂了喪權辱國的《馬關條約》，將遼東半島割讓給日本。

　　條約簽訂僅僅6天后，同樣覬覦大連不凍港的沙俄聯合德法，“友善勸告”日本放棄對遼東半島的佔領。

　　隨後，沙俄以干涉還遼居功，迫使清廷與之簽訂了《旅大租地條約》，規定沙俄租借軍港旅順口、商港大連灣25年，在遠東地區取得了夢寐以求的不凍港。

　　沙俄將大連命名為“達尼爾”，俄語意指“遠方的城市”——他們在東邊開闢廣場，並修建了頗具沙俄風情的建築，意在大連“復刻”一個故鄉，並藉此宣揚其對大連的殖民統治。

　　1905年，俄國在日俄戰爭中戰敗，日本人用武力接管了旅順口和大連灣，並將“達里尼特別市”更名大連，修建了大連的西邊，並將這裏作為日本向東北擴張的橋頭堡。

　　大連足球的起點，正是那個風雨飄零的年代。

　　當時，日本實行“大連中心主義”方針，規劃了大連的住宅區、商業區和工業區，並建立了較為完備的道路與上下水道工程，還在臨海周邊搞起了化工、鋼鐵業，大連工業的底子，初現規模。

　　日據時期的大連建築，很多至今還在使用中

　　同時，日據時期實行自由港製度，東北的糧食、棉花、石油，日本的工業產品在這裏進進出出，大連成為北方最繁忙的轉口貿易港，僅次於上海。

　　俄國人此前修建的中東鐵路，干支線貫穿東北全境，大連成為東北交通運輸南邊的窗口。

　　1920年代末，美國人歐文·拉鐵摩爾來到大連時，發現這裏相對於中國其他地方，已經堪稱“特大城市”。

　　可以説，殖民時期的大連傷痕累累，但同時，日本和俄國也在積極“建設”大連。

　　只不過，他們只是將大連當成了自家的後花園。

　　為了加強殖民統治，日本鼓動本國國民向“關東州”移民，移民數量快速增加，1915年大連市人口統計數字顯示，當時的中國人口為42466名，而日本人則有34563名，數量幾乎相當。

　　日本人在大連/當時中國人去大連，需要辦理“護照”

　　日本開始篡改教科書，意在從思想上奴化中國人，同時向“關東州”的中國人徵收高額税賦——隨着全面侵華的開始，這些從中國人身上橫徵暴斂來的錢財，最終變成了射向中國軍民的槍炮。

　　屈辱的殖民統治下，1920年7月，大連中華青年會成立，意在向青年灌輸科學文化知識，並鍛鍊身體素質。

　　當時，在大連的日本人會在每年5月的第一個星期天舉行運動會，但是不允許中國人蔘加。

　　但這並不能影響熱血青年的鬥志——1921年3月10日，中青會創建了大連第一支足球隊，由此掀開了大連足球史的第一頁。

　　此後，大連的學校、印刷廠、中華工學會紛紛成立足球隊，大家自費買球衣、球鞋，在今天民主廣場發西南邊，找一片空地，用兩根杉木做成簡易球門，在場地上畫好線就能比賽。

　　大連對足球表現出空前的狂熱，或許因為，這是那個殖民年代，唯一可以暢快輸贏的地方。

　　為了籠絡人心，也為了打擊中國人的自信，1923年，日本當局在大連組織了一場“全滿足球大比賽”，中青隊是唯一的中國人球隊，不出所料，組隊時間短、裝備不精良的中青隊，一場未贏。

　　但大連中青隊將其看做關乎民族榮辱的大事，引以為恥，開始加強針對性訓練，奮力拼搏，誓要贏過外國隊。

　　隨後，中青隊連戰連捷，先是戰勝日本基督教青年會足球隊、大連第一中學日本學生足球隊，還以大比分力挫來自英國、荷蘭、美國的船隊。

　　大連沸騰了。

　　彷彿商量好似的，工華隊、華青隊、隆華隊等一批冠以“華”字的大連球隊冒出來，這種濃厚的民族色彩，是大連足球的啓蒙。

　　大連隆華隊

　　此後60年間，一批又一批熱愛足球的大連人湧入足壇，共同鋪就了大連足球的黃金時代。但是一切的起點，都來自那一支為了捍衞中國人尊嚴而戰的隊伍。

　　他們用行動寫下這座城市的足球精神。

　　不服輸，不怕事。我命由我不由天。

　　2

　　1945年8月10日，蘇聯向日本宣戰，15日，身陷二戰的日本宣佈無條件投降，日本帝國主義歷時15年的侵略戰爭，以徹底失敗而告終。

　　根據《中蘇友好同盟條約》的規定，大連主權回到中國，但旅順口作為海軍基地，由中蘇兩國艦船使用，為期30年。

　　而實際上，旅順口其實為蘇聯獨佔，並不允許中國軍隊從海上登陸，旅順實為“國中之國”，直到1949年中國革命取得勝利之後，收回旅順才被提上日程。

　　1955年，大連全部移交中華人民共和國管轄，正式結束了58年由外國佔領統治的歷史，手握基礎工業體系和完備城市建設的大連，終於可以昂起頭來，在冶金、化工、船舶、機械製造等重工業領域一步步發力。

　　80年代，大連被列為第一批沿海開放城市，在港口開放，外資引入之外，大連又成為計劃單列市，收支與中央直接掛鈎。

　　雄厚的工業基礎和開放的政策壞境讓大連迅速崛起，經濟總量一度霸佔全國前十，是可以和北京、上海、深圳比肩的城市。

　　在穩定的社會環境下，大連足球終於有機會走出大連，在全國比賽中，慢慢嶄露頭角。

　　1951年，新中國成立之後的第一屆足球比賽大會，大連籍球員佔多數的東北隊以6勝1平不輸一球的成績拿下冠軍，一鳴驚人。

　　其後，大連球員在綠茵場上左奔右突，為歷屆國家隊輸送了諸多國腳，第一屆中國足球國家隊，大連軍團達到10人，佔全隊的三分之一。

　　據不完全統計，到1990年，大連市共有七十多名球員入選國家隊，為全國之最。

　　大連，成了一座名副其實的足球城。

　　1983年，大連市政府提出了“奮戰三年，衝上甲級隊”的口號，並將之列入了政府的18項工作任務之一。

　　1984年10月17日15時40分，大連隊以6-0大勝當時的奪冠熱門天津青年隊，最終進入前十，成功衝甲。

　　大連人足球俱樂部的新隊徽裏，有“1983”，是大連足球的轉折年

　　那一刻，當大連人民廣播電台將勝利的消息傳到大連時，聚集在體育場周圍的人羣沸騰了，《大連日報》也在第二天的頭版發表文章，標題是“勝利了，勝利了，大連勝利了！”

　　那是屬於大連足球的輝煌，也是整個大連的榮耀。

　　那一年，載譽歸來的大連隊回到家鄉，數千名球迷湧到火車站，衝甲的將士們被拋向空中，人羣中，當年的國家隊隊長林樂豐正好看到這一幕，內心震動。

　　這位隊長，後來成了大連實德俱樂部的總經理——這是大連足球的另一個開始，職業化。

　　3

　　1992年，國家體委正式批准大連市成為全國第一個足球特區，兩個月後，以大連華錄足球隊為代表的大連足球俱樂部宣告成立——這也是後來聞名全國的大連萬達的前身。

　　同一年，大連市委提出，“用二十年左右的時間，把大連初步建設成為北方香港”，大力發展金融、旅遊、商貿、信息、服務等高端產業，使大連變成“現代化國際城市”。

　　20年時間，從一個重工業城市，搖身一變成為第三產業發達的國際化城市，如此宏大的產業轉型，當然離不開政府自上而下的強力干預。

　　改變城市形象是第一步。

　　90年代，大連開始了環保熱和基建狂潮，上千名志願者走上街頭，清理口香糖和痰的事件，曾登上當時的新聞頭條。

　　效果當然是立竿見影，大連得到了世界的認可，迪拜稱大連為“國際改善居住環境最佳範例”，大連被聯合國評為“世界環境500佳”，是中國唯一上榜的城市。

　　乾淨的街道，優美的風景，隨處可見的綠色，遍佈全市的102個廣場，最美大連，就是大連的城市名片。

　　足球是大連的另一個名片。

　　1994年，萬達集團入主，大連萬達足球俱樂部正式成立，開啓了足球職業化的傳奇年代。

　　大連萬達的貼吧裏，擠滿了搬着小板凳從小看到大的80後球迷，他們聚在一起，懷念那年嗆人的燒烤味兒。

　　觀眾席裏旌旗招展，綠茵場上足球奔騰，主帥張宏根、遲尚斌和徐根寶坐鎮，18歲的孫繼海，16歲的門將陳東，邊鋒魏意明，大小王濤正在獻出熱血和汗水，眾人一心，無往不前。

　　更為球迷津津樂道的王健林，當年曾提着一箱現金到賽場，直接發放獎金激勵球員，充沛的資金支持和充分的放權機制，讓大連足球既有進取雄心，也無後顧之憂。

　　從1994年到1998年，大連萬達在五個賽季裏四奪聯賽冠軍，更是創造了中國足壇史上連續55場不敗的神話。

　　然而，巔峯之後，總是落寞。

　　1998年，王健林在賽後的記者發佈會上直接表示，萬達將永遠退出中國足壇。

　　那一年，越來越“紅”的中國足球卻面臨着越來越“黑”的無奈，甲A、甲B各級聯賽存在着嚴重的假球、黑哨現象，球場罵聲一片，球迷、俱樂部、球員離心離德，不復當年的團結。

　　1999年，實德集團入主萬達足球，大連足球正式進入了實德時代。

　　實德率隊的大連足球，依然拿下了甲A三連冠，但球迷並不買賬，他們認為，實德的成績，只是萬達留下的底子。

　　大連隊拿下八冠王，實德教練福拉多以手拭淚，當時實德已有財政危機

　　實德留給大連足球的，只有折騰。炒作、G7事件、球隊內訌、人才流失、投資人涉案，實德被大連足協託管，在2012年中超聯賽拿下最後一個冠軍後，黯然離場。

　　球隊散場，大夢初醒。球迷回過頭來，發現大連這座城市，也開始走下坡路了。

　　90年代，當全中國都在不惜一切代價搞經濟的時候，大連走了一條綠色環保的道路，甚至將原來重工業工廠，一一遷出了市外。

　　當年，大連的基建和城市維護費用，佔財政收入的30.8%，同期，其他地區的支出，僅為15%。

　　城市基建當然不能算錯，但沒有一個與之配套的產業，多少有點“外光裏不光”的尷尬，有人到大連旅遊的時候發現，那些氣勢恢宏的建築下面，很少能看到做生意的底商。

　　美則美矣，少了些生活氣息。

　　2000年，大連全社會固定資產投資額為268.5億，佔GDP比重為25.3%，到2009年，這個數字漲到了3273.5，佔比75.3%，看起來似乎欣欣向榮。

　　但實際上，這種猛烈的固定資產投資帶來的，是鋼鐵、水泥等原材料價格的上漲，以及房價、物價上升，最終使大連市民，手握着幾千塊錢的工資，卻要供着上萬元的房價。

　　如果説，80年代大連的繁榮佔了重工業底子的光，那麼90年代大連的繁榮，就是政策紅利之下的“虛假繁榮”，從一開始放棄基礎的工業升級，藉由城市形象改造從而躋身現代化城市的構想，壓根行不通。

　　最美大連，在轉型失據的彷徨期，隨着物價高企、人才流失，經濟逐漸趕不上趟，到2000年，大連GDP已經被曾經號召“學大連”的青島超越。

　　大連，面臨着失去的20年。

​

　　尾聲

　　大連的出路在哪裏呢？

　　今年夏天，我去參觀了一次中核集團。在夾江縣的山溝溝裏，隱藏着六十年代的斑駁廠房。彭士祿、趙仁愷這些老院士，住在蚊蟲亂飛的簡易小屋裏，給中國的核工業奠下了第一剷土。

　　中核集團的工作人員一直很自豪，我們擁有自主研發的第三代核電技術“華龍一號”。他們説，如果有機會，帶你們去福清看看。

　　我一直以為福清在福建，沒想到它竟然在大連。2009年《遼寧沿海經濟帶發展規劃》提出的“遼寧，轉身向海”戰略：

　　中國一重35億元的大型石化容器製造基地項目順利投產、華龍一號”福清5號核反應堆壓力容器完工發運、大連船舶重工全球首艘8.5萬立方米氣體運輸船順利交付使用，大連灣將成為世界高端裝備製造基地。

　　毛澤東曾經和赫魯曉夫為了核潛艇和聯合艦隊爭得不歡而散，就是為了主權二字。現在，核電，我們有了；航母，我們也有了。

　　都是中國自己的，都在大連。

　　這是大連崛起的種子。

　　大連曾經的崛起，是中國人自己走出來的路。大連以後的路，也要靠自己走。

　　“投資不過山海關”，意指東北的營商環境惡劣，官僚體系腐朽，假大空橫行。

　　但實際上，東北的衰落，是全球化和老齡化的雙重攜裹。

　　當本地重工業凋敝，經濟重心朝沿海地區轉移時，東北經濟衰落，年輕人外流，老齡化加重，經濟內循環進一步減弱，形成了一個惡性循環。

　　進入東北的資本，也很容易陷入這個怪圈，這是經濟規律決定的，與東北的營商環境沒什麼關係。

　　事實上，東北人民熱血、團結，並且是我見過的最能聽從指揮、集體行動的人，比如曾經的計劃生育政策，東北就是執行的最徹底的地區。

　　在這樣的地方，更適合集中力量辦大事。

　　所以，在國家政策扶持和政府的強力引導下，加曾經厚重的工業基礎，東北振興，指日可待。

　　回過頭來看，大連足球還能重振輝煌嗎？

　　我問過很多大連球迷，他們給我的答案是，目前不樂觀，但永遠不放棄。

　　2009年，大連阿爾濱足球俱樂部成立，雖然歷經降級風波，但依然可以不負眾望再次衝超。

　　大連阿爾濱現更名為大連人足球俱樂部，也是曾經的大連一方

　　大連也是一座熱愛足球的城市，球迷董寶劍曾為大連足球創作了一首原創歌曲：

　　媽媽

　　彆着急叫我回家吃飯

　　我們的球要踢到六點半

　　……

　　別問我為什麼哭了

　　因為大連隊輸了

　　流血的膝蓋還疼嗎

　　只有踢球的人才懂得

　　其中的快樂

　　……

　　我在星海三站

　　也能聽見歡呼如同排山倒海

　　……

　　海風徐徐吹來

　　汗水灑向雲彩

　　夕陽下的我們

　　是踢球的孩子

　　那些熱愛足球的人，是大連足球的底藴。

　　大連還很年輕，大連足球也很年輕。

　　熱血在身，何愁當下。

　　我相信，未來，大連和大連足球，依然可以觸底反彈、乘風破浪，即使不在這一個十年，也在下一個十年。

　　大連，等一個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