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根:從“996”到“打工人”,如何走出“內卷”的電梯?_風聞
陈根-知名科技作家为你解读科技与生活的方方面面。2020-10-27 09:17
文/陳根
從“996”到“打工人”,互聯網的梗像潮水一樣退了再來,近日,華為內部論壇一篇《什麼是內卷》又把“內卷”送出了圈。
“內卷”作為一個曾經在人類學、社會學、政治學以及經濟學等嚴肅學科的專業名詞,卻在短時間內覆蓋了整個互聯網的討論,從教育到就業,從職場到房產,甚至從婚戀到母嬰,論之所及,無不內卷。
人們用“內卷化”形容工作或考試的非理性的內部競爭、內部消耗或停滯不前,比如在考試選拔中,舉辦者抬高學歷要求、提出偏僻奇怪的測試,不是為了考察與學習或工作相關的能力,而只是一種不知如何篩選而進行的淘汰策略。
在“內卷”破壁流行後,接踵而至的是鋪天蓋地的解讀,和蔓延開來的互聯網情緒。什麼是“內卷”?“內卷”的困境是什麼?當我們談論“內卷”時,我們又在談論什麼?
“內卷”的演化
“內卷”一詞最早出現在德國著名哲學家康德的《判斷力批判》裏,康德把“內卷”與“演化”相對照進行論述,認為“內卷”與“進化”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演進方式,他將其稱為“鎖定理論”(die Theorieder Einschaehtelung)。
繼康德之後,美國人類學家戈登威澤(A.Coldenweise)用“內卷化”來描述當某種文化模式達到既定的程度和形態時,既無法保持穩定的狀態,也難以自我更新到其他形態,於是只能不斷地在內部進行自我複製和精細化這樣一種動態停滯的文化現象。
**真正將內卷化帶入學術研究領域並將其定型的則是人類學家格爾茨(C.Geertz)。**格爾茨在研究印度尼西亞爪哇島的農業生產時發現,爪哇島由於缺乏資本,土地數量有限,加之行政性障礙,無法將農業向外延發展,使得勞動力不斷填充到有限的水稻生產中,從而使得該地區發展成為勞動密集型模式。
借用戈登威澤“內卷化”,格爾茨提出了爪哇島與外島不同的發展模式:勞動人工的大量投入並不能帶來收益的顯著提高,只會帶來過分欣賞性的發展,一種技術哥特式的雕琢,一種組織上的細化和複雜。農業生產長期原地不動、未曾發展,只是不斷地重複簡單再生產。
**但從康德到戈登威澤,再到格爾茨,這個時候的內卷回答的依然只是一個地區經濟模式為何沒有“進化”**的問題。言下之意,如果存在一種還尚有希望的模式,這個模式本身就會具有相當的剛性,是很難改變的。
顯然,對於爪哇島來説,在收入還能維持的情況下,自然沒有進行技術改革或資本化運營的衝動。而格爾茨對爪哇水稻種植業出現“農業內卷化”的分析也只是指它導致的農業生產內部精細化過程,而不是勞動的邊際生產率的變動趨勢。
勞動的邊際生產率既可能不變,也可能提高或降低,但終究不是“內卷化”的條件或內容。**而黃宗智作為“內卷”****的漢語引入者,**卻在這一方向對內卷的界定產生了背離。
黃宗智在《華北的小農經濟與社會變遷》一書中,把內卷化概念用於分析中國鄉村經濟及社會變遷,指出在有限的地上投入大量的勞動力來獲得增長的方式,就是一種過密型或內卷化的增長。並在《長江三角洲的小農家庭與鄉村發展》一書進一步發展了內卷化概念,認為內卷化是一種勞動投入增加下的勞動報酬降低式的內卷化。
與今天**“內卷”密切相關的是,黃宗智通過加入勞動的邊際生產率遞減作為條件,縮小了“內卷化”**的外延。在格爾茨那裏,農業生產內部精細化是“內卷化”,有增長,甚至也有發展,只不過其程度非常有限。而經過黃宗智的改造,只有“沒有發展”的增長才是“內卷化”。
“內卷”的誤讀
不論是格爾茲還是黃宗智,其內卷的一個重要的意義都是缺乏經濟層面的競爭,是解釋為什麼這個社會運行沒有出現一個大的突破,沒有從一個量的積累變成一個質的突破,特別是説沒有從一個農耕社會轉化為一個資本主義經濟。而這與時下熱議的內卷卻恰恰是相反的,現在破圈且被廣泛討論的內卷是更多的是****競爭的白熱化。
傳統意義的“內卷”是為了解釋一個高水平陷阱的形成,而當現代賦予“內卷”現代性的內涵時,卻更直觀的反映了很多人關心的問題。
“內卷”流行起來,被用在公司內部,是説雖然很辛苦的工作,但並未帶來職位、收入、甚至技能上的提升。大家把時間耗在精美的PPT、辦公室政治,甚至摸魚假裝加班。而這樣的現象從教育到就業,從職場到房產,甚至從婚戀到母嬰,無不存在。
顯然,大家日常使用的“內卷”完全沒有在回望一種發展模式的停滯,而更多是在描述一種當下之“難”。是一種犧牲真正有意義的事情,而不斷重複一些無意義的事情來應對競爭的困境。
**“內卷”是“競爭激烈”****的換用,又大於“競爭激烈”,它混合着一種無出路、被壓抑封閉之“內”的意謂,與瘋狂拉扯,吸入其中的“卷”****的意謂。**在展示“競爭激烈”之外,指向了明確的“無意義”、“荒謬”、“被困”的感覺。
從經濟學的角度來看,時下流行的“內卷化”的本質,其實由兩個更基礎的概念構成,一是激勵相容,二是租值耗散。
激勵相容,簡單來説,就是一種制度安排,使每個人努力為實現自己利益的目標工作同時,得到的結果也是集體利益的最大化。租值耗散的概念則源於1974年,約拉•巴澤爾在《按等候分配的理論》中指出,當一個資源不能以價格來實現分配,其他機制就會取而代之,比如,排隊等候就是其中一種替代機制。不過,排隊花費了時間,但卻不創造價值。
於是,一方面,社會的財富紅利消失,空間急劇收縮,缺乏“職場空間”“財富”來報酬“奮鬥”,激勵相容不再存在。另一方面,由於發展減緩,剩下的“職場空間”“財富”也缺乏“業績、成果”來作為分配標準,使得價格機制失效,必然出現的“耗散”也變成了無效加班、辦公室政治、精美而無用的PPT,加劇了內耗。
終於,蔓延開來的互聯網情緒被歸因到“內卷”,被總結為資源的稀缺,競爭的激烈,競爭中人的惡意和荒謬,成為了一種語言的釋放和發泄。這是與最初的“內卷”幾乎完全相反的意義,是從現狀不錯,模式仍可持續到模式不可持續,也沒有其他選擇的一種困境。
走出“內卷”電梯
當然,“內卷”的出圈反映了一個階層甚至是一個時代的焦慮,但從“內卷”困境反觀社會競爭,卻並非無解。
**原因也很簡單,“內卷化”的根本特徵是發展停滯,而科技作為近代以來最大的對抗社會內卷的進步引擎,依然推動着社會的進步,中國也並未“發展停滯”****。**同時,伴隨着國家層面的整體性趕超和局部補短板,年輕人發展的空間依然廣闊,努力決非徒勞無功或沒有技術含量的惡性競爭。
那麼,該如何解決現代性“內卷”困境?
如前所述,所謂“內卷性”惡性競爭,是明明知道最後的收穫也沒有什麼,大家還是要競爭。因為不知道除了競爭之外,還有別的什麼方式值得去生活。甚至對於個體來説,如果退出競爭的話,會有道德壓力。正如人類學家項飆的近日訪談所言,現在內卷的一個重要的機制,就是沒有退出的機制,不允許個體****退出。
於是,在同質化嚴重的社會里,人們在一條賽道上競爭,缺乏退出機制。跳樓的博士生無法解釋自己不想競爭的原因,也解釋不了自己為什麼“競爭失敗”;人們無法選擇其喜歡的生活方式,因為這意味着違背了“向上走”的社會要求,從而產生道德壓力;大多數的人要用更多努力去證明自己適應了這個社會,一旦失業或者考學失敗,就會陷入極大的痛苦。
所以也能看出來,在飛速上升的電梯中,只要聰明、勤奮、高情商,就能脱穎而出。**但電梯停頓,要獲得成功或逃離困境,就需要另一個因素:冒險。走出電梯。**換個賽道,開疆擴土。
當然,誰都不知道走出電梯是否更靠譜,有沒有更大的危險,離羣索居,不是野獸就是聖人。通往天堂的門往往是窄門。話雖如此,但強調從眾化的中國文化其實對創新多元和少數人沒有太大的包容,這意味着要承載更多異樣的目光和不理解的非議。
事實上,即便經濟停頓期,乃至倒退期,總有人成功,但都是風險偏好型的,也都是發揮了企業家才能的。而所謂企業家才能,在經濟學中,甚至被列為土地、勞動、資本之外的第四要素。簡單的説,就是指整合資源,聚合人脈,發明創新,判斷決策,承擔風險的能力。
再退一步講,哪怕不選擇做走出電梯的人,在一個賽道競爭白熱化的時代下,我們能做的,也應該做的,就是儘可能的開拓自己的視野,開闊自己的心胸,不要把自己封閉在庸俗的、低層次的實用意識中,**而只有在認知上不“內卷”,才能在行動上創造出不“內卷”**的機會。
與其在這些不安的情緒中,在誤讀“內卷”中快速耗散發泄,倒不如真正認識“內卷”。“理解”內卷,才能擺脱“內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