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工人”迷思:我們何以成為社會的螺絲釘?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39411-2020-10-29 15:08

最近,“打工人”又火了,就像其他的網絡用語,迅速席捲了整個互聯網。
不止各種辛苦勞作的上班族在使用,就連穿3萬元一件外套的明星,也貼上了“娛樂圈打工人”的標籤。在某些語境下,還被賦予了“今天打工人,明天人上人”這樣的奇異用法。
不知道這個用語的起源,大家卻都自然而然地接受和使用着它。就像已經被廣泛接受的詞語“社畜”和“搬磚”一樣,這個話題並不新鮮,它切中的是一個現代社會的癥結。
幾乎在所有的行業領域中,我們每個人都成了效率機器上的一顆螺絲釘,一邊被時代的速度所裹挾,一邊又被內心的慾望所深深驅動。
看理想從節目裏挑選了四個切面呈現予你,希望能簡要梳理“打工人”背後的勞動關係的源起、思潮與當下的所處。
四位看理想主講人, 楊照 (著名作家、文學評論家) 從“打工”這種關係的起源——《資本論》談起;聶輝華 (中國人民大學經濟學教授) 從契約經濟學的角度分析,為何會出現巨大的貧富差距;徐賁 (人文學者、著名作家) 在《工作與時日》裏看到,勞動是如何從高尚變得卑下的;最後,嚴飛 (清華大學社會學系副教授 ) 提供了一種社會學視角,給予在這個現代齒輪下所有“打工人”的一種關懷和思考。
01.
打工人的命運,馬克思早就看到了
本來一種工具,是為了服務特定的人或特定作用的,但從量變到質變,它的地位越來越高,高到最後反過來了——是貨幣,是金錢,以及由貨幣跟金錢脱化而出的資本,變成了主人。
——看理想及其創造的世界》" tab=“innerlink” data-linktype=“2”>《你好,馬克思先生:<資本論>及其創造的世界》主講人
楊照
《資本論》描述了一段人類歷史上極其特殊的時期,人類歷史之前絕對沒有出現過的,資本主宰了人類社會。在馬克思去世了之後,他對於資本主義的描述仍然有效。直到今天,我們基本上達成了這樣的共識
依照馬克思的概念,資本和工業化密不可分,而工業化所形成最基本的一個現象,那就是生產者無法擁有生產工具。
在人類歷史絕大部分的時期,一直到18世紀的歐洲,比如農夫的鋤頭、工人的鏟子,絕大部分的社會生產工具都是由生產者所擁有的。
蒸汽機發明後,蒸汽的力量得以替代人工,接下各種機械和技術發展了,在那個時代極其新鮮的東西,稱之為機器 (machine)。這是龐大的、不依賴人的力量,是由科學所馴服的,能夠運用自然力量的特殊生產工具。
有人先累積了一定的貨幣,將這些貨幣拿去投資、建造相對在那個時代龐大且昂貴的機器,就變成了最開始的工業資本。
它們極為昂貴,運用機器的人卻沒有足夠的財力可以擁有這些機器,這就產生了生產者和生產工具分離的現象。馬克思明確地把這種人稱之為勞動者或者是勞工。
勞動者不是製造產品,把它用來交換生活所需,而是販賣自己的勞動力來換取生活。這是一種全新的人類生活的形態,這也是一種全新的經濟跟社會的現象,也是資本主義的第一個關鍵因素 。
原來的工匠,用自己的生產工具去生產。可到了工廠裏,工人在運用機器,卻失去了主宰機器的自由,不能決定要如何運用機器,更不能決定要用機器去生產什麼。
勞工沒有自主權,只能夠在別人的規定和命令底下去出賣的勞動力。在這樣的制度底下,勞動卻又佔了生活當中絕大部分的時間。也就意味着一旦變成了一個勞動者,絕大部分的時間,人是作為手段的存在,而不是作為目的的存在。
馬克思作為一名哲學家,他非常關懷人的“目的性”,人為什麼活着和存在?
人作為目的而不是手段活着,概念來自於康德。但馬克思在這種全新的人類生活形態下,在“工作”這一領域上,給予了這個抽象概念不同的定義。
馬克思的答案是,人可以決定自己所創造出來的東西,而不是倒過來被所造物而決定。
落實在生活上,馬克思要我們去思考,什麼時候我們是作為自己而活着,什麼時候我們又是作為一個勞動者,也就是為了要換取能夠活下去的資產而活着?
這個時候,我們就不是嚴格定義底下的完整的人,因為不是作為一個目的而活着,而是變成了一種手段,拿着自己的生活去換一些其他東西。
這種作為手段的存在,對馬克思來説,就是人的異化。
勞動者在資本主義的結構底下,依照馬克思的預言,既然沒辦法為自己而活着,就不會去追求讓自己的生命有意義。 他們 的生活狀況,必然是每況愈下越來越庸俗、粗糙。

《摩登時代》裏,工廠的老闆為了提高生產效率,不斷地強迫流水線工人加快工作速度,甚至連食物都強迫喂 食。
資本家只是購買勞動力,可換另外一個角度來看,資本家跟勞動者之間的關係比奴隸還要糟糕。在這種關係下,資本家只需要在意,作為一個勞動者,明天會不會回來繼續提供他所需要的勞動力。
這是一個臨界點,對資本家來説,最好的情況維持讓勞動者有吃有喝,睡覺之後,明天能用同樣的形式回到工作崗位上繼續工作。他給予的工資,用這種最低的限度來安排,這時候他就可以取得最大的利益。
資本家不會去在意,一個勞動者在勞動力以外,所有其他的東西,不會在意他們的生活,更不會在意他們的心靈。
在這種制度下,為了要能夠最大化價值增生,就必然破壞了勞動者作為一個完整的人,基本上所有一切的可能性,就使得勞工粗鄙庸俗,讓勞工不思不考,不會去追求生命上面任何有意義,可以讓自己活得更豐富的東西。
02.
窮人更加窮,而富人更加富
窮人靠勞動掙錢,富人靠資本掙錢。 窮人埋頭苦幹,富人善用槓桿。
——看理想 《用得上的契約經濟學》 主講人
聶輝華
最近經濟學領域的熱門書籍,是法國著名經濟學家皮凱蒂(Thomas Piketty)所撰寫的《21世紀資本論》,他利用全世界多個國家300年的收入數據,發現了一個驚人的事實:最近幾十年來,全球範圍內的收入不平等程度逐漸擴大,很快會變得更加嚴重。
簡單地説,就是窮人更加窮,而富人更加富。
為什麼?原因之一,就是窮人靠勞動掙錢,富人靠資本掙錢。
從經濟學理論上講,經濟增長主要來自於兩方面的要素貢獻,一是資本,包括機器、廠房、土地和其它生產資料,體現為貨幣或金錢;二是勞動,包括體力勞動和腦力勞動。
關鍵在於,由於資本的回報率超過勞動的回報率,因此主要依靠資本賺錢的富人就會變得更富,而主要依靠勞動賺錢的窮人當然就會更窮。
皮凱蒂指出,資本可以買入、賣出,理論上還可以無限積累,比如一個人的資本可以到達富可敵國的程度。
使用資本掙錢的企業主、投資者和股東,可以通過銀行借款、股權融資、公司上市以及其它方式,將別人的資本集中在自己手裏,實現積少成多,然後再利用資本的規模效應,投資到收益率最高的行業去,這樣通過“借錢生錢”的方式,就可以不斷放大自己的財富。
反過來,大多數普通人,包括農民、工薪階層以及白領,只能使用自己的勞動來掙錢。
跟資本相比,勞動在掙錢方面有三個缺陷:一是投入有限,沒法突破24小時的極限;二是缺乏規模經濟,普通人不可能調動大批勞動力投入生產,除非是資本家;三是很難從一個行業轉移到最賺錢的行業,畢竟每個行業都有進入壁壘。

《瘋狂的外星人》
原因之二, 窮人埋頭苦幹,富人善用槓桿 。
資本可以流通、積累,從而具有放大效應。用契約理論的話來説,就是敢於向別人借錢,善於利用債務契約。 用別人的錢辦自己的事,用未來的錢辦現在的事。而單純依靠體力勞動或腦力勞動,是無法做到這點的。
芝加哥學派的創始人奈特(Frank Knight)教授,在《風險、不確定性和利潤》裏,他提出,企業家敢冒風險,善於抓住商機,從而賺取超額利潤。那些不敢冒風險的人,只好給企業家打工,獲得一份無風險的報酬,也就是工資。
但很多窮人並非不敢借錢,而是很難借到錢,因此沒法利用債務槓桿進行長遠投資。
窮人借錢難,中小企業借錢難,這是一個世界性的難題。因為從契約的角度講,債權人和借錢的債務人之間往往存在嚴重的信息不對稱,信用如何、項目盈利前景如何,都難以考量。
説句實話,在信息不對稱的前提下,目前的融資體系顯然是有利於富人,不利於窮人的。
一句話總結,窮人之所以窮,不是因為窮人本身害怕冒險,而是因為窮人的初始稟賦太差,冒險的機會成本太高。也就是説,貧富差距很大程度上是客觀原因導致的,而不是主觀能力導致的。
03.
勞動是如何從高尚變得卑下的?
當有人將“勞動光榮”的説法運用在今天的世界時,我們更不應該輕易就相信。這樣的説法在有的時候,只是一種諷刺和欺騙,用來掩蓋不同勞動的性質。
——看理想《西方思想3000年》主講人
徐賁
在貧富差距逐漸拉大的現代社會里,我們對“勞動”的觀念是極其分裂的。
一方面我們讚美勞動的光榮,另一方面我們心裏其實看不起勞動,尤其是那種吃苦流汗,但是報酬很少的辛苦勞動。
但在古希臘時期,勞動確實是光榮的,赫西俄德在長詩《工作與時日》裏記錄。
古希臘農民付出辛苦的勞動讓小麥增收,他們並不會覺得自己是在土地上運用某種耕種技術,也不覺得他是在從事某種職業,而是深信自己是在服從一種嚴格的人和神的關係法則。
比如,當布穀鳥開始鳴叫的時候,播種的季節就到了,祈求小麥成熟的時候能有沉甸甸的麥穗。農民在一年的什麼時候,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都有禮數。
在這樣的勞動體驗之下,勞動者對神的正義是有信心的,這就是農事活動的內在精神。農事活動並不是一種想要通過技術手段獲得實用價值的行為,確切地説它是新的宗教行為和體驗方式。
人生產穀物,通過自己的辛勞和努力,得以和神相交通。人因為勞動而受到神的眷愛。
古希臘人這樣看待農民的工作,我們今天是沒辦法做到的,甚至是難以想象的。因為,只有在這種觀念,只有在當時的宗教和生產力背景下,農業勞動才有特殊的意義。
反觀今天,我們發現,農業勞動一旦失去了宗教特性,就喪失了它特別的尊貴地位,不再被視為善和美德。一旦變成這樣,農作也就變成一種奴役性的低下勞動,甚至淪落為一種人身操控的政治手段。
現在,許多農民和勞工,無非是消耗體力,付出極大的勞動,但是最後得到的只是少得可憐的酬勞;這又導致他們無法獲得更多、更好的教育,沒有辦法通過知識、技能來改善生存處境,所以他們不得不在賣苦力和貧窮之間一代又一代人惡性循環。
面對任何觀念,我們都需要注意到它和實際情況的區別。當我們把“勞動分工”的説法運用在古代世界的時侯,必須十分謹慎,比如農民,他們從事農業勞動,並不一定是以此作為職業,可能是在完成一種宗教祭禮。

《暴裂無聲》
而當有人將“勞動光榮”的説法運用在今天的世界時,我們更不應該輕易就相信。這樣的説法在有的時候,只是一種諷刺和欺騙,用來掩蓋不同勞動的性質。
在現代社會,勞動的組織化和條理化已經十分發達了,也被看作是人類活動的唯一形式。但不管在哪個社會,都仍然存在着一些事實上的下等羣體,就算人們對他們沒有直接地表現出歧視,也還是會在心底裏瞧不起他們從事的勞動類型。
在大多數人都在為工作奔波、忙碌的當下,在統治者和資本家眼裏,許多勞動者只是那種和馬、牛、騾子、毛驢一樣的生產力資源。他們總是被欺騙利用,予取予求,但是從來沒有被當作真正的人一樣受到尊重。
雖然赫西俄德的時代離我們已經很遠了,勞動神聖的概念也缺乏現實的宗教土壤,但對勞動和勞動者的尊敬,仍然是我們今天的社會要向古希臘學習的內容。
04.
我們都在被時代的巨輪推着向前走
如果把世界比做一個巨大的工廠,我們都早已經成為這其中的一環,我們人類創造了這個工廠,而現在這個工廠的轉速越來越快,我們幾乎是被推動往前走,在這樣麻木機械的運轉中逐漸失去對我們自身的關懷。
——看理想《像社會學家一樣思考》主講人
嚴飛
當然,我們必須還是生存在現代社會里。
我們往往無法擺脱《摩登時代》裏查理的困境。每個人都渴望成功,追求極致的效率,可是每天又必需做很多機械的、重複的、無意義的工作,從而越來越失去自我,丟失了自我的主體性和創造力。
上文已經提到,從純粹技術的觀點來看,分工制可以獲得最高程度的效益,但是,因為分工制追求的是工具理性的那種低成本、高效率,所以,它會忽視人性,限制個人的自由。
但是,如果社會為了效率,而不管是什麼樣的活動領域,都實行分工制,那麼,這時候的人們,就是給自己建造了一個無處不在又無法逃脱的鐵籠。這就是馬克思·韋伯的經典論述——“人性的鐵籠”。
其實,韋伯曾經做出過悲觀預測。在他看來,過度的理性會給人類命運帶來巨大的負面影響,如果世界被理性操控,一切都是由理性創造的,那麼世界就會變成一個怪物,因為活在這個世界裏的人已經不再是人。
而最終的結果,就是“專家沒有靈魂,縱慾者沒有心肝,一個廢物幻想着自己已達到前所未有的文明程度”。
我們應該怎麼理解這樣的困境?我們有沒有機會擺脱過度理性的枷鎖呢?
《摩登時代》
可以説,在這個追求效率的“摩登時代”(modern times),無論是消費市場,還是大學機構,幾乎在所有的行業領域中,我們每個人都成了效率機器上的一顆螺絲釘,一邊被時代的速度所裹挾,一邊又被內心的慾望所深深驅動。
如果把世界比做一個巨大的工廠,我們都早已經成為這其中的一環,我們人類創造了這個工廠,而現在這個工廠的轉速越來越快,我們幾乎是被推動往前走,在這樣麻木機械的運轉中逐漸失去對我們自身的關懷。
韋伯在宏大的歷史維度上為我們展現了理性的變遷和理性對社會的影響,雖然聽起來似乎是對人類社會發展的悲觀和憤慨,然而,這並不等於我們可以就這樣消極地打發人生。
有時候,當我們作為旁觀者,看看紐約、倫敦、北京、上海早高峯的人們,就會發現,一個個被蜂擁而至的人潮擠進地鐵這樣的鋼鐵盒子裏,去到都市裏鋼筋混凝土的幾十層摩天大樓中的一格,連軸工作一天,傍晚再從地鐵中擠出來,回到小屋子裏蝸居。
日復一日地運轉,人們卻依然奔波着,並且,願意為這樣的生活付出高昂的代價。
事實上,雖然理性危機已經滲透到生活的方方面面,我們每一個人都被困在裏面,陷入人性的鐵籠之中,但是,能不能擺脱鐵籠,也取決於我們以怎樣的面目面對這個世界,採用什麼樣的態度和策略。
慾望人生事,得失寸心知。我們究竟是為了什麼而活着,為了理想、自由,還是慾望?我們可不可以一邊努力向上,一邊實現真實的自我?可不可以救贖心靈,找到人性的本真,從而減輕牢籠的痛苦,達到人生的彼岸呢?
希望這些問題可以引發你的思考,選擇跟着自己的熱情大步走,而不再是麻木的被時代巨輪所推着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