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南阿夏，美麗的森林裏滿地豪豬刺_風聞

　　“你從旁邊繞，不要爬木頭，太粗了爬不過去！”

　　楊站長一邊朝爬在前面的一晴喊着，一邊自己從巨大的倒木邊上繞過去，繼續向上方爬。

　　而此時一晴正卡在兩根倒木中間，她本想從倒木上面爬過去，然而這根覆滿了苔蘚的綠色倒木過於粗大，以至於她手腳並用也無法翻過去。

　　這是我們在甘南白龍江阿夏省級自然保護區開展野外工作的第二天。我們的任務是在曹世灞管護站的管轄範圍內安裝紅外相機，這裏森林質量很高，高大的雲衫林下密佈華西冷箭竹，這裏曾經發現過不少大熊貓的糞便，羚牛、金貓有時也會留下一些痕跡。

　　“你從旁邊繞，不要爬木頭，太粗了爬不過去！”

一

　　幾個月前，經山水保護中心在四川保護地的“馮三壩”馮傑介紹，阿夏保護區宣教科的杜凱副科長和我們聯繫，問能不能幫着一起搞一些調查和保護的工作。對貓盟而言，在中國，大體沿着胡煥庸線分佈的豹始終是我們關注的對象，而位於甘南藏族自治州迭部縣的阿夏保護區，正好處於這條線的當中部分。事實上我們知道從這裏往東北方向，就進入到有華北豹分佈的陝西子午嶺和山西呂梁山脈，而從這裏往西南，則逐漸進入到四川豹分佈的甘孜和阿壩地區。

　　阿夏保護區的位置

　　阿夏的山林景觀

　　自打十年前我第一次來到四川若爾蓋包座鄉，就為此地的森林和生物多樣性所折服。無論是隨處可見的血雉、藍馬雞還是夜巡偶遇的毛冠鹿、鼯鼠，都讓我第一次領略到中國西南山地的魅力。而阿夏保護區緊鄰包座林區，同屬岷山最北端，與綿延至崑崙山-巴彥克拉山的迭山山脈以白龍江相隔。

　　這裏地處青藏高原的東緣，為中國第三台階往第二台階跌落之處，往東又與中國地理南北分隔的秦嶺相鄰，地理位置十分特殊。如果在此地發現了金錢豹，則為我們現在已知的中國金錢豹分佈版圖填上了關鍵的一顆棋子。

　　所以當時我們在完成了六盤山的野外工作後就直接來到阿夏保護區開展預調研。

　　我和杜凱的一個電話，開始了我們的阿夏之旅

　　二

　　初到阿夏很不湊巧，正好趕上泥石流肆虐，杜凱説要不你們緩兩天再進來，堰塞湖決口，他們都跑到山上去避難了。

　　我們咬着牙開進舟曲縣，發現白龍江已經成為洶湧怒吼的黃龍江，水位幾乎與街道持平——這是我平生第一次看到這麼多的滑坡和泥石流，即便在四川新龍縣這樣的典型高山峽谷地帶也沒有見到過。

　　似乎這預示着我們要在一個全新的環境裏面爬山了。

　　原計劃9月開展的野外工作由於連綿陰雨被推遲到了10月。10月份我説咱們不能再等了，等到下了雪山上更不好走。於是我和大牛帶着一晴、東東來到阿夏，準備和保護區的兄弟們一起上山幹活兒，巧巧和鸛總也抽時間前來助陣，這恐怕是近期我們一次出動人馬最多的一次野外了。

　　認真做好相機點位信息記錄

　　我們帶來了30台紅外相機。阿夏保護區不久前剛從森工系統轉製成為一個保護區，從砍樹轉為保護，整個保護區在體制上還有諸多沒有理順之處，所有的監測、保護工作對他們來説都還比較陌生。我們制定了一些初步目標：先把保護區的野生動物物種摸一下底。

　　阿夏雖然是個省級保護區，但面積非常大，達到1200平方公里左右。阿夏保護區的地勢自西向東逐漸跌落，海拔高度從2000米出頭直到4000米以上。我判斷東部的森林地帶主要以岷山的主要動物如鬣羚、毛冠鹿、豹貓、黑熊、黃喉貂等為主，而西部與若爾蓋高原草原相鄰的部位則可能會有岩羊、雪豹的分佈。而我們也制定了一些主要目標物種：豹、金貓、雪豹、大熊貓。

　　其實能拍到啥我們心裏都沒底。阿夏保護區之前自己安裝過一些紅外相機，也拍到了羚牛、黑熊、金貓等物種，但記錄都十分零散。大熊貓在過去曾經出現在村子邊上，因而被手機記錄下來，第四次全國熊貓調查的時候認為這地方有7只熊貓——然而當地的紅外相機從未記錄過。豹、雪豹等大型貓科動物更是隻有歷史記載，從無野外記錄。我並不擔心毛冠鹿、鬣羚、岩羊、豹貓等基石物種，這些肯定都會很快拍到。我更關心一些能夠代表一個完整而獨特的生態系統的物種，如大型貓科動物、水獺、大熊貓等。

　　通過前期的走訪，我發現這裏很有意思，在岷山並不多見的小熊貓和水獺，在這裏都不缺乏民間記錄。很顯然，鄰近的四川鐵布梅花鹿保護區裏的四川梅花鹿也已經大量擴散到甘肅這邊來了。而羚牛等物種近年來的記錄也在變多。然而歷史上曾經存在的狩獵行為使得這裏的大型貓科動物記錄就如同岷山其他地方一樣缺乏，我們完全不敢指望豹和雪豹還存在於此，只能寄希望於奇蹟的發生。

　　三

　　張雷是個非常有經驗的護林員，他幾乎是這裏對曹世灞片區最熟悉的人。這個居住在藏族村子裏的漢族漢子個兒不高，但一看就是特別紮實的人，上一次來的時候我在他家裏吃到了他們自己養的蕨麻豬做的臘肉，那香味真令人難忘。張雷曾經參加過大熊貓調查，這邊山上的熊貓糞幾乎都是他找到的。

　　我之前預設的一些位點他早就看過，在山下的村子裏他告訴我們哪裏能去，那些地方到不了。有這樣的嚮導顯然省了我們很多事，不過他的經驗也告訴我們，在阿夏保護區，確實存在一些非常難以到達的區域。從好的方面來説，這些區域的動物一定活得不錯，而不好的方面則是我們很難去調查它們。

　　不過一旦上了山我才明白為啥張雷那麼確定很多地方去不了——這裏的山確實很西南山地，和華北、西北的山大相徑庭，有幾個主要特點：1.坡陡，2.水多。

　　山溝裏基本都有水，而且水還不小，這就導致我們無法像在北方乾燥山區沿着溝谷行進，並且尋找動物的痕跡——在北方的山區，溝谷裏是動物利用率很高的區域。

　　溝裏水太多，我們只好放棄在溝谷的相機點位了

　　水多，蘑菇就多……

　　山溝裏沒法裝相機，我們就只好儘量往山脊上爬，畢竟在這麼陡峭的山坡上只有斑羚、鬣羚等有蹄類喜歡活動，大型食肉動物還是會選擇更加平坦的山脊活動。然而這意味着我們需要不斷地爬山，在這種陡峭濕滑的山上。

　　不過我們發現在這裏爬山有個好處：雖然坡陡，但是林下比較好走。我們選擇的都是一些森林植被質量很高的區域，這裏的森林主要由油松、雲杉、樺樹、楊樹、青岡等樹種構成。令人感動的是這裏樹的高度——在華北的山上，我們看一棵樹平視即可，很少能看到20米高的大樹，即便是華北豹漫步的森林裏，樹的高度也往往只有十幾米高，胸徑不過3、40釐米，然而在阿夏，我們身邊往往被高達30米以上的大樹環繞，它們的胸徑往往在1米以上，我們需要抬頭仰視它們。這些大樹森林的下方空曠平整，平時那些習慣於撕扯我們的灌叢在這裏很少，大樹的樹冠使得林下的植物很少有發展壯大的機會。

　　在這樣的森林裏爬山雖然累卻也很享受——我們似乎看到了華北森林在100年以後應該呈現出來的樣子，雖然我沒機會真正看到那一天。

　　在這樣美麗的森林裏，累並陶醉着

　　第二天上山時我們分成了兩組，我、一晴、楊站長、杜凱和另外兩位工作人員一起走。一個老護林員跟我説，沒想到你們的女同志這麼能爬山，昨天看到她們來還以為就是來玩，根本爬不上來的，結果發現她走得比我還快。然後又補充道：我們局裏沒有一個女的這麼能爬山。他指的是一晴，她一直走在我們隊伍的前方，即便是在40度的沒有道路的大陡坡上，我們手腳並用地往上爬，一晴也沒有落後，更加沒有任何慌張。下山的時候她握着一大把一路上大家撿到的豪豬刺，開心地説：我是一個擁有豪豬的女人。

　　豪豬刺和糞便確實到處都是

　　東東説：我不累……

　　至於大牛和東東那組，我從來不擔心他們在爬山上的技能。

　　由於路被水沖斷，我們原先預計要去的高海拔區域無法到達，於是只能放棄那個調查區，放到明年春季再説。我們於是集中精力把相機安置在從曹世灞到大板的中低海拔區域裏，海拔跨度從2200米到3200米，從針闊混交林到完全的暗針葉林裏。

　　希望幾個月後這些相機能給我們帶來一些好消息。

　　會有什麼收穫呢？

​　　四

　　照例的，安裝完紅外相機後我們嘗試着去找動物。實際上安裝紅外相機的過程中很難看到動物，因為一隊人在林間快速行進，動物早就嚇跑了，我只在一條山溝裏翻石頭找到了幾條小小的山溪鯢，以及拍到了幾隻漂亮的鳥，也算是加新了。不過在三天的野外作業中我看到了大量動物痕跡，特別是有蹄類的糞便簡直滿地都是。這讓我對於夜巡充滿了期待，同時又回憶起在若爾蓋、老河溝、卧龍等地夜巡時的美妙經歷，西南山地的動物遇見率確實不會令人失望。

　　黑喉紅尾鴝

　　白眉朱雀

　　山溪鯢的幼體

　　第一天我開車和巧巧、一晴、東東去探路，為夜巡做準備。我們沿着俄界會議舊址的一條路往山裏開（瞧，我們找豹子總是離不開革命老區，從六盤山上紅旗漫卷西風，到和順縣石枴會議舊址，無不是革命戰爭時期的紀念性地標），就在這滑坡不斷的山坡上，我們就看到了兩隻黃喉貂，在對面山坡上用黃喉貂特有的節奏一路小跑——我從來沒有想到過黃喉貂會在如此暴露而陡峭的山坡上活動。

　　夜裏，我們看到了一堆斑羚和果子狸——卻沒有期待中的毛冠鹿、鬣羚和梅花鹿，只有一隻鼯鼠趴在一顆大樹上，卻還很遠看不清楚。我想可能是我們選擇的路線有點問題，這條處在峽谷裏的路兩邊過於狹窄，並不適合各種動物活動。

　　兩隻黃喉貂中的一隻

　　兩隻中華斑羚快樂地在懸崖上打架

　　果子狸，西南山地的常見物種

　　第二天，我們改變了巡遊路線。我們從迭部縣旺藏鎮出發，沿着一條滑坡多到令人懷疑人生的道路往南開，一直到達四川若爾蓋草原，然後再從草原上往西北方向兜了個大圈子，經過鐵布、迭部返回旺藏，跑了200多公里。

　　這一天的旅行讓我們都非常滿意：在草原上，大鵟和獵隼幾乎每隔幾百米就有一隻，站在電線杆頂端俯視着下面草地上無數的鼠兔，思考着到底吃這隻胖的還是那隻更胖的，一隻縱紋腹小鴞和幾隻藏狐也夾雜其間，藏狐的大臉依舊那麼大，看上去似乎比遠方的雪山還要大。

　　無論在哪裏，藏狐的大臉總是那麼突出，它愛吃鼠兔

　　大鵟，愛吃鼠兔

　　獵隼，愛吃鼠兔

　　鼠兔，親親吧……

　　夜間我們重返山區，今天的夜晚不負眾人所願，十一隻四川梅花鹿陸續出現，當美麗的大角出現在黑夜裏的灌叢上方，那雙明亮的眼睛雍容地看着我們，沒有一個人能不為此折服。

　　很多時候我覺得，在中國再沒有什麼能比大鹿更能代表原始的荒野了，即便是虎、豹也無法取代。

　　赤狐、狗獾、果子狸也紛紛出現，一隻狐狸和我們捉起了迷藏，它先是順着我們行進的方向奔跑，然後忽然轉頭跑回來，從我們後方悄悄溜過了馬路，從幾隻打盹的肉牛身邊跑過，還不忘回頭看看我們。

　　四川梅花鹿僅分佈在甘肅南部-四川北部的狹小區域內

　　夜間，赤狐非常活躍

　　這裏有滴縷縷鳴叫的白眉朱雀，這裏有懶洋洋盤旋的高山兀鷲，這裏有在白龍江河灘上悠然自得的梅花鹿，這裏有下山喝水經常與人打個照面的小熊貓……這裏是甘南，從高原草原向山地森林過度的原野。雖然道路正在向越來越深的山裏挺進，雖然越來越多的車輛取代了騎馬的牧人，但高聳入雲的森林卻依然描繪着一副美麗的荒野景觀。

　　五

　　我們途徑天水往回走，在西安我與東東、巧巧、一晴分手，我獨自返回北京，而他們繼續開往和順。蓓蓓正在和順繼續她的研究：道路對野生動物的影響，而一晴也要繼續去和順完成放牧影響的問卷調查，巧巧要去和縣裏和村裏商量今年冬季如何更好地落實華北豹保護工作：巡護、宣教和反盜獵，而老豹子隊也即將開始新一輪的數據回收工作。

　　貓盟的野外基因促使我們總是從一座山來到另一座山。每一座山裏都有屬於它的貓，而這些貓的故事，我們永遠也挖不完。每當爬過一座新的山，我們對於荒野的認知便多了一分，從而能夠更好地去思考：我們究竟將怎樣去更好地與這些山、山裏的這些貓共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