掙扎的成長第二章:窮媽媽向左,富爸爸向右_風聞
高飞锐思想-曾高飞,资深产经观察家2020-10-30 09:53
編者按:應粉絲強烈要求,從今天起暫停財經文章發佈,改成連載《我們的70年代》系列長篇小説第一部《掙扎的成長》(原載中國作家協會官網中國作家網)
5
那是一個一切剛剛從睡夢中甦醒,睜開惺忪朦朧的睡眼,一邊揉着眼睛打量這個新奇的世界,一邊腦海裏還殘留着夢魘的驚悸的年代。
勤快本分的山區農民,每天太陽還沒從遙遠的地平線或山巒爬上來就早早地起牀了,他們餓着肚皮在田間地頭到處轉悠,看着蓬勃生長的莊稼,卻又不知道該幹些什麼——他們渾身有勁,卻無處可使。大家集體出工,聽從生產隊長的口哨或者村莊上空的高聲喇叭發出出工指令,流着一樣的汗,吃着一樣的飯,只有婆娘和孩子是自己的。
所有的土地和莊稼都是集體的,喂些雞,養些鴨,也要偷偷摸摸,還不能數量過多;至於豬、牛、羊這些大型牲畜,只有集體才配擁有,個人家庭是想都不能想的;誰家偷偷摸摸地養了,都是紙包不住火,要被當作“資本主義尾巴”割掉的——來割尾巴的都是幹部,你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把雞鴨順走,還不能申辯,幹部捉走的雞鴨也都是拿到公共食堂,少數幾個幹部一起打了牙祭。
窮則思變,變則通,通則久。吃不飽,穿不暖的現實,讓中國農民處在飢寒交迫之中,求新求變的星星之火不斷冒出來。
1978年11月24日,安徽省小崗村18户農民打響了中國農村改革的第一槍,他們冒着殺頭坐牢的危險,搞起了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
一石激起千層浪。小崗村模式迅速被全國農民私底下議論紛紛,都投去羨慕和欽佩的目光,但都在徘徊觀望,很少有人邁出實質性效仿的一步。
1978年12月, 中國共產黨第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中國社會主義改革開放和現代化的總設計師鄧小平同志在會上提出了“改革開放”的偉大構想,號召“任何一個民族,一個國家,都要學習別的民族,別的國家的長處,學習人家的先進科學技術。”
冬天已經來了,春天還會遠嗎?冬天裏,一聲春雷從頭頂轟隆隆滾過,響徹神州大地。雷聲過後,浩浩蕩蕩的改革春風開始勁掃全國各地,翻開了中國歷史進程中的嶄新一頁。
有人擁護改革開放,有人抱殘守缺;有人堅決支持,也有人陽奉陰違;有些地方快步跟進,有些地方遲遲沒有動靜。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在共和國締造者毛主席的故鄉湖南省的農村揭開序幕,已經到了1982年。
位於偏僻山區的四明山公社落實到位,還要晚了一年。閉塞的山區農村,天高皇帝遠,在響應政策號召上,往往都是落在最後一批。
該來的還是要來,誰也阻擋不了。1982年,省裏把政策下達到縣裏,縣裏把政策下達到鄉里,很多地方轟轟烈烈地開始了分田到户。
四明山公社的人民不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他們已經過了二三十年的集體生活了。貧農出身的公社主任張援朝擔心今年分了田地,明年又要被收了上去,折騰起來,勞民傷財,所以,並沒有立刻落實,這樣又拖了一年。
那年秋收過後,看到分田到户政策穩定了,其他兄弟公社分下去的土地並沒被上面要收回集體的意思,看着兄弟公社農民的熱鬧豐收的景象,聽着自己所轄公社的村民的怨聲載道,頗有微詞,張援朝終於下定決心,準備在四明山公社推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
那些年,儘管農民家庭貧窮,但以生產隊為單位,各級集體還是積累了一定數量的共同財產。在分田到户那一刻,都要打破砂鍋,把所有財產一次性地瓜分清楚。最重要的是稻田、土地、池塘,其次是倉庫裏的糧食、欄裏飼養的豬牛羊、以及打稻機、風車、犁、耙等大型農具,還有成羣結隊的雞、鴨、鵝等家禽。
稻田、土地、糧食、豬、羊、雞、鴨、鵝都好辦,按人頭來,平均分配。大的豬羊,宰掉分肉吃。其他的,大致估算一下價值,弄個大概,大家抓鬮決定,分多分少,看各自運氣。

6
土地是最大的財產,分起來最棘手。
稻田和土地有好有壞,誰家分到肥田,誰家分到瘦地,要看運氣,有的也看關係。
這裏面有門道,掌權者有一定的作弊空間。
自己分到什麼,倒沒關係。生產隊長高欣唯一擔心的就是祁茗家——祁茗是他一生的痛,不願意輕易提起,但也難翻過去。
決定分田到户的前一天晚上,吃完晚飯後,高欣推開祁茗家的門,走了進去——他和祁家好久都不往來了。
祁家的飯吃得要晚點,一家老老少少圍坐在一張紅色的方桌上吃飯,那紅色已經很黯淡了,與昏暗融為一體。輕微晃動的煤油燈下,七八顆腦袋在夜色中若明若暗。
桌上只有一碗醃蘿蔔,一碗新鮮的青菜。年紀最大的奶奶和年紀最小的妹妹一人半碗白米飯,一個紅薯,其他人都是一人一碗照得見人影來的稀粥,一大一小兩個紅薯。
看到高欣來了,祁茗趕緊從凳子上站起來,給客人讓座。
朱鵬取來一雙筷子,一個乾淨的碗,放在桌上,示意高欣坐下來將就着吃點——其實,各家的每頓飯菜都是量身定做的,桌上並沒有什麼多餘的飯菜供客人下筷,一切都是一種擺設,一個客套而己。
四明山的村民對待客人都是這個套路,差不了多少。
高欣的到來,讓祁家升起一陣忐忑不安,以為上次過家家的事情還沒有完呢。祁宏見了高欣,下意識地站起來,躲在了母親身後,不敢拿正眼看客人,更怕客人説完話後,父親拿笤帚打他。
從十一年前朱鵬和祁茗結婚後,高欣就很少來祁家串門了。在生產隊,高欣是一個能幹的人,當着生產隊長,有力氣,有頭腦,有威信,號令村民。在全村乃於四明山公社的幾十個生產隊長中,高欣都算得上是一個優秀能幹的生產隊長。
高欣沒有坐下來,也沒有拿起筷子夾東西吃。望着上有老,下有小,緊巴巴地過着苦日子的一家子,高欣心裏很不是滋味,還好就要分田到户了,這種生活也快熬到頭了。
高欣示意朱鵬和祁茗跟他到一邊商量事情,祁茗和朱鵬放下碗筷,三個大人在堂屋中間呈三角狀站定。
朱鵬從口袋裏掏出一隻小布袋,拈出一把細長的捲煙絲,又摸出一張孩子廢棄的作業紙,把煙絲包了,捲了,吐了一口唾液粘牢,遞給了高欣。
高欣接過煙,叼在嘴上,自己掏出一盒洋火,擦亮了,把卷煙點燃,吞雲吐霧了起來。捲煙味兒很重,很快滿屋子都是濃濃的煙味了。
高欣一吸一吐,煙頭一明一滅,明滅的煙火照映着三張黝黑髮亮的臉。火光中,祁茗那張熟悉的、風韻猶存的俏臉讓他隱約有點心痛,人生真快,轉眼都是人到中年,各有各的另一半,各有各的孩子了。
高欣把生產隊準備分田到户的事情告訴了祁茗和朱鵬。
雖然早就風在吹,草在動了,但真正聽到要分田到户了,祁茗和朱鵬還是有些吃驚,也掩飾不住內心的興奮,三個人都有些激動,説話的聲音和平時都不一樣了,夾雜了一些顫音——他們都在盼着這天早點到來。
“生產隊的田和土,有遠的,有近的,有肥的,有差的,你們有啥子想法?”
高欣試探着問。
“抓閹吧,聽天由命唄,這樣也公平,要不還能咋樣呢?”
祁銘一邊回答,一邊反問高欣。
這對老實人,讓高欣有點兒恨鐵不成鋼,非要把什麼事情給他們交代得明明白白,妥妥貼貼才行。
“你們家這麼多人,老的老,小的小,抓了瘦田貧地,那就飯都吃不上了,可能比現在生活還要差,為老人和孩子着想一下啊。”
高欣暗示性地説。
一切都是命,半點不由人。還能有啥想法呢?
不過,高欣的話,説得祁茗心有慼慼焉。成家以後,這個家庭的財富沒有增長,添丁倒是全公社表率,兩年一個,中間從沒間斷過,現在已經有兩個男孩,三個女娃,一共五個小孩了。幸虧計劃生育開始了,把朱鵬給紮了,要不再生下去,真是吃灰都找不到門了。
祁茗覺得自己和朱鵬的骨頭都快要被這羣只知吃喝,不創造財富的敗家子啃光了。
高欣的話,讓祁茗深有感觸,有了一種想哭的衝動,她以眼睛進了沙子為由,舉起袖子擦了擦眼。
“明天晚上抓鬮的時候,有一張紙條,我在上面用鉛筆輕輕地點了一個淡淡的記號,我想辦法安排你第一個抓,你用心一下,把那個鬮抓了。那是生產隊最好的稻田。這個事兒,你知,我知,就不要告訴其他人了。”
高欣對祁茗做了交代。
這種事,肯定是不會告訴別人的。高欣的特別關照讓祁茗感到一股暖流從心裏流過,她感激地看了高欣一眼。恰好高欣在這個時候吸了一大口煙,煙火亮處,那張古銅色的國字臉還是那樣的熟悉和英俊,多出來的幾道皺紋給他多添了幾分成熟的男人的味道。
祁茗有些心慌意亂。那絲慌亂被淹沒在茫茫夜色中,兩個男人都沒有察覺到。
説完事,又扯了一會兒家常,高欣告別祁茗和朱鵬,準備回家。
主人夫婦把客人送到門口,高欣説了聲“留步”,然後轉過身,消失在漆黑的夜色裏。
村子中間的那條路是平整的大青石板鋪成的。高欣的腳步很有力,自制的木板拖鞋叩在石板路上,發出啪啪啪的聲音,結實有力,聲音在寂靜的冬夜傳出很遠,打破了村莊的寧靜。
多年沒有這麼用心地諦聽這個男人的腳步聲了,祁茗不由自主地想,還是那麼有勁的一個男人,渾身上下充滿生命的力量。

7
分田到户是在第二天開始的。
從吃完中飯開始,村民就陸陸續續地聚集在高欣家裏。有人在聊天,有人在扯字牌。下午兩點整,人都到齊了,開始開會。
大家放下手裏的活計,有説有笑,過年過節一樣,臉上洋溢着幸福的憧憬,準備瓜分生產隊的財產。
當然,村民們也有些悲傷,幾十年來,他們已經習慣了集體勞動,感受集體温暖,勞動時,老的小的,瘦的病的,都有人照顧。他們清楚地感受到,分田到户後,那種哨聲一響,集體出工,大家邊幹活邊説着葷話開着玩笑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他們知道,雖然現在都在一個起跑線上,可三五年後就要分出高下來,有的人富裕了,有的人依舊貧窮,各有各的命,各管各的家,各過各的生活。
那天晚上生產隊打牙祭,大家都不用回家做飯了,包括老人和小孩,都在生產隊吃,東挪西借來的十多張方桌在高欣屋前的曬穀坪上一字兒排開,就像張羅大喜事一樣。
上午,生產隊抽乾了一口池塘,捉回來一百多斤魚,還殺了一頭大豬,宰了十多隻雞,十多隻鴨。生產隊打過很多次牙祭,也有肉有魚吃,也有酒喝,但這次是最熱鬧最鋪張的一次,平時年終分年貨過年都沒有這麼熱鬧。
大家心知肚明,這是一頓散夥飯,這頓飯後,集體生活從此劃上句號了。
那天晚上,只有半邊的月亮罕見地皎潔亮堂,安靜地掛在半空中,把四明山的鄉村之夜照亮,遠處的山莊嚴肅穆,山上的樹木隱隱約約,一片黛青色。
從下午開始,祁茗帶着生產隊上的其他堂客張羅飯菜。祁茗是四明山公社公認的廚藝高手,大紅白喜事都請她做大廚。同樣的食材,同樣的油鹽醬醋,經過祁茗那雙妙手做出來,味道就是不一樣。這讓其他男人很羨慕朱鵬,娶了這樣一位堂客,一輩子生活都要香甜幸福。
在高欣主持下,男人們吵吵嚷嚷,在你一言我一語的建議和爭執中,把田地一份份地分開了。每家每户的人數都在五個以上,就以五為基數,再按人頭補。大家七嘴八舌,東拼西補,做到儘量公平,好不容易才弄得七七八八。
一切準備妥當,村民們躍躍欲試,準備抓鬮分田。
誰來先抓呢?
大家提議高欣先來,因為他是隊長,什麼事都是他帶頭的,分田抓鬮也最好是他來帶頭。
可高欣把大家的提議毫不客氣地否了。他清了清嗓門,大聲地詢問圍在身邊的那羣男人:
“今天晚上,為這分田,哪個最辛苦?”
這個問題還真把人問住了,難道不是勞心勞力的生產隊長?
大家面面相覷,不知道高欣葫蘆裏賣的是什麼藥。
“隊長最辛苦。”
靜默中,有人站出來拍馬屁。
這個答案拍在了馬腿上,一出來就被高欣不客氣地掃了一眼。
“祁茗最辛苦。”
有人在角落裏小聲地嘀咕。
聲音雖小,卻被高欣捕捉到了,因為説到了他心坎上。高欣興奮地跳上桌,對着滿屋子的村民,大手一揮,毋庸置疑地説:
“對!今天晚上是我們的大廚祁茗最辛苦!她給我們張羅好吃的,好喝的,忙了一個下午了,不容易。我建議讓祁茗第一個抓,大家説好不好?”
“好!”村民們異口同聲地附和。
有人跑進廚房,把祁茗拉過來抓鬮。
擠進男人堆,祁茗抬頭望了一眼高欣。高欣微微地點點頭,兩人心照不宣。一切都是那樣默契,一如從前,又恍若隔世。
這種默契的感覺,他們曾經有過,但已經久違了,遺棄在歲月深處。這十多年來,他們雖然住在對面,中間隔着一條青石路,兩家相距幾十步路,天天相見,但這幾十步路走起來卻是那樣遙遠,就像兩條平行的鐵軌,沒有交叉的希望,哪怕用一輩子都走不過去。
這兩個人是真明白了,原來這個世界上,最遠的距離,不是空間的遙遠,也不是時間的久遠,而是感情的疏遠,是心靈的隔閡。
中間那張方桌中央,擁擠地放着十多個大小一致,長相一樣的紙團。
大家都緊張地審視着,想透過那層不透明的紙,猜測到紙上的內容,但一無所獲。
只有一個小紙團,上面不經意地露出來一個淡淡的鉛筆點,沒有人注意到,只有祁茗一眼就發現了。
那個點似有若無,若隱若現。但在祁茗眼裏,那個點就像那夜的北斗七星那樣閃亮耀眼。
祁茗心裏十分矛盾糾結,她是懂高欣的,但這片心意,她沒辦法接受。
大家的日子都苦哈哈的,又不是自己一個人苦,也不是自己一家苦。大家都在盼望着分到肥田良地呢。如果自己抓了那個紙條,她怎麼對得起朝夕相處的父老鄉親和自己的良心?欠下高欣的這份情,她如何還?她如何面對丈夫朱鵬?
在眾人期盼的起鬨聲中,祁茗伸出手,伸向那堆紙團。
屋子裏突然靜了下來,鴉雀無聲,大家看着祁茗,大氣都不敢出。
祁茗的手在那個帶點的紙團上空停留了片刻,等落下來的時候,她抓住了旁邊的另一個紙團。
看着約定的紙團跟祁茗擦肩而過,高欣的腦袋嗡嗡作響,眼前發黑,他強忍着,臉色卻陰沉了下來。
不是事先都設計好了,溝通好了麼?怎麼就這麼不識好歹?怎麼就這麼不給面子,作踐自己呢?
祁茗不敢正視高欣,她深呼吸了一口氣,徐徐地展開紙條,讀了出來,確定了屬於自己的那份田地。
果然,運氣不佳,祁茗抓住的那份田地是生產隊最貧瘠的幾塊稻田之一,每年化肥農藥用得多,產量還上不去。
“真是個不知變通的蠢直人,多年都變不了,自作自受!”
高欣在心裏面狠狠地嘀咕了一句,沒有人聽到,沒有人聽懂,但高欣相信祁茗聽到了,也聽懂了——即使高欣在肚裏嘀咕,他相信祁茗也是聽得見的。
第二個出場抓鬮的,是生產隊長高欣,大家沒有什麼異議。隊長不帶頭,誰都不敢動。在隊員們的尖叫聲中,高欣上場了,他沒有猶豫,把手伸向了那個帶點的紙團,那是生產隊最肥的那份田地。
隊長就是隊長,有隊長的運氣和福氣,手都長了眼睛。對這個結果,大家都心服口服,沒有人質疑。
抓完鬮,大家興奮地,熱鬧地對比着,議論着,有人高興,有人沮喪。不過,有了自己的田地,高興的成分要多過沮喪。

8
在確定了自己那份田地後,祁茗回到了廚房,繼續帶着堂客們熱火朝天地做飯,炒菜,粗聲大氣地説笑。慢慢地,飯香、菜香瀰漫全屋,從窗户飄了出來,在村莊上空飄蕩,讓村莊裏的貓狗鼠躁動不安,聞訊趕了過來。
打牙祭了,孩子們也是興奮莫名,在曬穀坪上追逐,嬉戲,打鬧,熬着時光,期待着開餐那一刻到來,他們一年難得吃一回飽飯,何況還有雞鴨魚肉。
母親在廚房掌勺做大廚,祁宏就有了得天獨厚的條件。他溜進廚房,抓了一把熱呼呼的,香噴噴的油渣,又敏捷地溜了出來。
祁宏找到高燕,把她拉到一邊,把手上的油渣分給她一半。看到油渣,高燕口水流了出來,滿臉燦爛地笑了,春天的花兒一樣。有了吃的,那饞糖做新娘捱打的事,早就拋到了九霄雲外。
這事兒,被抓完鬮後,等着開飯的男人們看到,他們正愁沒樂子呢!大人們壞壞地起鬨:“宏崽,這麼小,就曉得疼老婆了?”
“我還不是他老婆。”想起上回捱揍,高燕還是心有餘悸,她哇的一聲哭了,坐在曬穀坪上,用兩隻腳後跟在水泥地面上來回地磨擦,油渣卻被她緊緊地攥在手裏。
看到高燕大哭,大人們覺得很無趣,也要給生產隊長面子,玩笑就到此為止。
那頓晚餐,菜餚很豐盛,都是大魚大肉,生產隊從來沒有這樣奢侈過,每個桌上都擺得滿滿的。村民們都很盡興,把生產隊春天釀的兩壇米酒喝了一個底朝天,男男女女都醉醺醺的,東倒西歪,站立不穩,一直鬧到很晚才陸續散去,互相攙扶着回家。
朱鵬帶着孩子們早一步回去歇息了,祁茗收拾完碗筷,最後一個離開。
高欣把祁茗送了出來。臨分手時,在黑夜中,高欣拉了祁茗的衣角一把,祁茗停了下來,他們在路中間面對面地站住了。
已經西斜的殘月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影子在地上親密無間地重疊在一起。
“咱們把稻田換一下吧,”高欣對祁茗説,“你拿我的,我拿你的。”
“不,我就認我抓住的那份田地。”祁茗倔強地拒絕了高欣的好意。
不過,站在黑暗中,高欣的提議讓祁茗有些感動,也有些激動。她突然想擁抱一下眼前這個男人。但她忍住了,一切都過去了,這個男人成了別的女人的男人,也成了一羣孩子的父親;自己也成為別的男人的女人,一羣孩子的母親。現在,祁茗不想給他帶來任何麻煩,也不想給自己帶來任何麻煩。他為她着想了,她也要為他着想一下。
如果用自己那塊生產隊最貧瘠的田地換回高欣那塊生產隊最肥沃的田地,他們怎麼向各自的另一半説清楚,怎麼向生產隊的人説清楚,四明山的人又怎麼看他們呢?
如果換了,他們誰都説不清楚了。
祁茗這麼複雜的心理活動,高欣揣測不出來,這個被曾經的愛情和當下的憐憫矇住了眼睛的男人只覺得自己的好心被當作驢肝肺了,感覺很不舒服,也很失望。
高欣心裏嗔怨這個要強的女人,還是一如既往地犟,就像生產隊那頭脾氣暴躁的母牛,動不動就撂挑子罷犁,生活的磨難沒有讓她有一絲一毫的改變。
人生就是這樣,那些已經隨着歲月消逝了的東西,是很難再回到過去的,再怎麼努力都是白搭,所以,當時能抓住是最好的。就像我們吃菜,明明是同一道菜,明明是同樣的食材,明明是同樣的做法,可是時過境遷,味道雖然有可能相似,但我們還是可以清楚地辨別出來,這道菜的名字雖然相同,可形在神不在,已經不是原來的那個味道了。
那一夜,牙祭之後,分田激動之後,四明山比往常更加死寂,靜悄悄的,沒有聲音,青蛙和蟲子都懶得叫了,就像那夜酩酊大醉後酣然入睡的村民。
只有祁茗和高欣兩個人醒着,睜着眼睛看着屋頂上的亮瓦,透下來隱約的月光。因為分田換田的事兒,他們都在想着心事,生着悶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