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掙扎的成長》第三章:財富多了,感情遠了_風聞
高飞锐思想-曾高飞,资深产经观察家2020-10-31 10:52
編者按:應粉絲強烈要求,從今天起暫停財經文章發佈,改成連載《我們的70年代》系列長篇小説第一部《掙扎的成長》(原載中國作家協會官網中國作家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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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是圓的,上帝是公平的。
分田到户之初,都是一窮二白,在一個起跑線上。鳴令槍響後,進入角色的,有先有後,本領有大有小,付出有多有少,漸漸分出了快慢、先後、興衰、貧富。
那時候,窮是窮點,但遍地都是機會。只要有頭腦,有眼光,有手腳,想到了,看到了,願意彎下腰,伸出手,就可以撿到黃金,賺到鈔票。
有的人看到了,彎腰伸手了,撿到了;有的人看到了,沒彎腰,也不願伸手,白白地錯失良機;有的人一直縮在被窩裏,用被子矇住了頭,看不到地上有閃閃發光的金子。
在四明山那羣村民中,高欣和祁茗是有頭腦,有眼光,肯彎腰伸手的兩個人。他們最早看到了機會,也撿到了第一塊狗頭金。
分田到户前,生產隊裏養了三頭豬,一頭大的,兩頭小的。生產隊養豬,是準備在過年的時候宰殺了,分肉給村民過年的。那頭大的,在分田到户當天,被宰殺了,打了牙祭。剩下兩頭小的,因為沒有長大成豬,沒有宰,也不好分,只好暫時留在生產隊,由高欣老婆王一梅暫時看管。
那次分田打牙祭,開銷很大。酒醒後,會計一算賬,嚇了一大跳:這兒三塊,那兒五塊,加起來有五十塊錢的缺口,相當於兩個勞動力一年的工分了!
這個天文數字把村民們驚出一身冷汗,也愁壞了高欣。已經分田到户了,集體的事就和私人沒有多大關係了,誰都不願意和這筆錢扯上關係。
原來高欣希望按照以往慣例,把賬平均攤在人頭上,要大家把這個錢補交了。可分田到户後,這條路已經走不通了。高欣走了幾户人家,把收錢的意思一説,對方就顧左右而言他了,誰也不願意承擔自己的那一份,有的説那天腸胃不好,吃得很少;有的説自己酒量不行,喝得很少;有的説那天家裏有人缺席了,沒有來;有的説那天忙別的事去晚了,到的時候,都快吃喝完了。總之,村民就是找着各種各樣的藉口,不願意出那個份子錢。
那筆賬呆在賬簿上,成了一個讓人發愁的燙手山芋。高欣被這筆賬弄得焦頭爛額,畢竟他還當着生產隊的家。如果沒有人願意出這個錢,這筆帳就要全部算在高欣頭上了。王紅梅聽着這件事,很不客氣地跟高欣吵了一架,還哭鬧着回了一趟孃家。三天後,高欣才把她哄回來。家裏孩子太多,主內的人不在,高欣一個人確實忙不過來。
好在天無絕人之路,在跟祁茗聊起這筆賬的時候,祁茗幫他出了一個主意:生產隊不是還有兩頭小豬麼,誰來認領這個賬,那兩頭小豬就歸誰。
這真是一個不錯的主意,讓陷入困境的高欣頓時豁然開朗了。
那兩頭豬很小,大的二十斤,值二十來塊錢;小的十多斤,值十多塊錢,加起來仍然不夠抵賬。
可祁茗的主意是最好的解決方案,也只有死馬當活馬醫了。高欣把消息發佈出去,村民沒有一個響應,他們也在心裏算了一筆賬:兩隻小豬加起來,不足四十斤重,不到四十塊錢呢,誰認誰就要虧十多塊錢呢!
十來塊錢可不是一個小數目,在生產隊集體出工的時候,一個強壯勞動力一天掙的工分摺合成人民幣,也就兩三毛錢,十塊錢要虧一個強壯勞動力五六十個勞作日呢。
村民們就像躲避瘟疫一樣縮着頭,不聞不問,都不願意做虧本生意,惹禍上身——誰做這個主意,都免不了要吵一架,鬧得家裏雞飛狗跳。
高欣把生產隊與自己關係好的,人品過硬的,在頭腦裏快速地過了一遍,覺得可能與自己一起來承擔這筆爛賬的,就只有朱鵬祁茗夫婦了。
走投無路的高欣,找到祁茗,無可奈何地説:用豬抵賬是你出的主意,領豬認賬,就你和我了。那兩頭豬,你一頭,我一頭,大的歸你,小的歸我;打牙祭的賬,你一半,我一半。
艱難時刻,這個男人找她排憂解難,共渡難關,祁茗有點感激;那頭豬也讓她心動,養幾個月就可以連本帶息,把錢賺回來了。可家裏實在拿不出那麼多錢來。她不得不向高欣坦白:我願意,可我實在沒錢啊。
終於有人認賬,籠罩在高欣心頭的烏雲散去,他樂了,還是這個女人靠譜,在關鍵時刻,願意挺身而出,跟自己站在一起,共擔風雨。
“只要你認這個賬就行,”高欣開心地説,“錢,我先墊上;豬,你先領走,等豬長大了,殺了豬,賣了肉,再把錢還給我。”
這個辦法兩全其美,祁茗高興地接受了。
就這樣,那筆賬,高欣和祁茗各認了一半;那兩頭豬,他們各牽走一頭。
高欣要祁茗牽那頭大的。祁茗不願意,堅持牽了那頭小的,因為高欣把錢墊付了,自己也撿了便宜,不能讓高欣一個人吃虧。
高欣拗不過祁茗,只得聽祁茗的,把那頭大點的豬牽走了。他心存感激,也有點懊惱。這麼多年了,祁茗還是那樣,不願佔人便宜,也處處為別人着想。這輩子,他和祁茗面臨過很多重要選擇,可最後他都沒有拗過祁茗,以前這樣,現在還是這樣,這是他心靈深處的隱痛,也是這麼多年來這個女人讓人忘不了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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墊付了生產隊那筆賬,高欣家就一無所有了。隨後一兩個月時間,吃油都成問題,全靠罈子裏的醃菜撐了過來。醃菜不用油,味道也不錯,但一家老小的嘴角都起了燎泡,走路都沒有力氣。
王紅梅覺得虧大了,吃飯睡覺都在高欣耳邊嘮叨買賣做虧了。妻子的嘮叨讓高欣心煩意亂,動手打人的心都有了。只有在餵豬的時候,看着那頭豬日新月異地生長,高欣才覺得所有的苦,所吃的虧都是值得的。
在農村,豬是福音家畜,極具奉獻精神。豬吃的是草,長的是肉,賣的也是肉。豬好養,吃了睡,睡了吃,不挑食,不添亂,只要給口吃的,就蹭蹭蹭地長肉。那年月,豬肉可是農村最好的東西,比爹孃還親。
在四明山,豬草遍地都是,隨便採摘,沒有成本,就是要些時間。對農民來説,其他什麼都缺,就是不缺時間。所以,養豬是一筆比較划算的買賣了。
扯豬草的事,祁家落在長子祁宏身上;高家落在長女高燕身上。放學回來,他們吆喝一聲,挎上竹籃,一起到田間地頭扯豬草。
豬吃草,更喜歡吃野菜。野菜是最好的豬食。野菜要尋找和辨識,有些有毒,是個細緻的技術活,不是力氣活。辨識豬草,高燕是高手,很快就把竹籃裝滿了。祁宏差些,有點笨拙,動作慢,效率低。高燕把竹籃裝滿豬草了,祁宏的竹籃還不到一半。高燕就來給祁宏幫忙,兩個竹籃都裝滿了,一起踩着夕陽的餘暉回家。
拎竹籃是個力氣活。那籃豬草很沉很重,拎起來很吃力。高燕力氣小,祁宏沒有讓她拎。他左右開弓,一隻手挎一個竹籃往回走,高燕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面。到村口了,祁宏才把竹籃放下來,給到高燕。
扯豬草的時候,兩人不知不覺就走遠了。從地裏到家,一路拎回來,祁宏的胳膊又酸又痛,瘦瘦的手臂上被竹條勒出一道道鮮紅的印痕,印痕要過一夜,到第二天清早起牀才消。
天天這樣出雙入對,祁宏覺得他們像父母那樣,很親密無間。一天傍晚,在村口,祁宏一邊把竹籃幫高燕挎上,一邊情不自禁地説:“我覺得我們兩個像夫妻。長大了,你嫁給我,我們一起吃飯,一起下地幹活,一起睡覺。”
説這句的時候,祁宏還是一個十一歲的孩子,他還不知道男女一起睡覺是怎麼一個睡法,意味着什麼,只是覺得那樣關係很好,很親密,代表着男女之間的最好的關係了。
可祁宏的這個美好憧憬並沒有得到高燕的熱烈響應,人小鬼大的高燕,已經有了自己的想法。
高燕白了祁宏一眼,不滿地説:“我才不想做農民呢!我才不想在四明山呆一輩子呢!我才不想一輩子過這種辛苦的生活呢!我要好好讀書,以後上大學。我要到城裏去,我要吃上三兩米。你也要好好讀書,我們一起到城裏去。”
“三兩米”是祁東當地流行的對吃“皇糧國餉”的另一種説法。當時政府機關,企事業單位那些吃皇糧國餉的人實行配給制,一人一餐以“三兩米”為基準進行糧食分配,“三兩米”意味着旱澇保收的“鐵飯碗”,雖然撐不着,但不用捱餓,也不用受凍了。
祁宏愣住了,高燕的話,他似曾相識。平時祁茗在家教育和鼓勵孩子們,也是這麼説的。
兩個女人的話,對祁宏產生的作用完全不一樣。對母親的教誨,祁宏當作了耳邊風,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了,只在母親説的那一刻上心了。高燕説的,祁宏聽進去了,記下了,上心了,也覺得讀書有勁,有動力,有方向了。
四明山當地批評男人順從媳婦,有句俗語,叫“娶了媳婦忘了娘”。祁宏是沒娶媳婦就把娘給忘了。
望着高燕挎着竹籃,踅進家門的背影,祁宏暗暗地發誓:要為吃上“三兩米”,跟高燕一起走出四明山,到大城市生活,把書讀好。
祁宏沒有去過大城市,但他聽別人描述過。
四明山有人上過祁東,有人上過衡陽,也有人到過長沙。他們回來後,對圍在身邊的村民繪聲繪色地説:“大城市是一個有很多高樓大廈,很多一模一樣的大馬路,馬路中間跑着大客車、解放牌、東風牌汽車,兩邊的人行道上是擁擠的自行車,晚上燈火不熄,白天黑夜一個樣的地方”。
在孤陋寡聞的四明山人眼裏,大城市就是一個跟仙境差不多的地方,燈紅酒綠,很發達,要啥有啥,沒有貧窮,想做啥就啥,沒有約束——當然,不許殺人放火,城裏人讀過很多書,有很多文化,他們從來不殺人放火幹壞事。

11
那兩頭小豬,長得有快有慢。到第二年秋天,高欣家的那頭已經兩百多斤重了,膘肥體壯,相當於兩個勞動力的重量,躺在豬欄是一堆肉,站起來,有高燕那麼高,可以出欄賣肉了。
祁茗家那頭小,長得慢一點,不過也有一百多斤了。
中秋前夕,豬肉行情看漲,價格高,銷得快。平時一塊二一斤的豬肉,中秋那天漲到了一塊六。趁着過節價錢好,在中秋那天清早,高欣請來屠夫,把豬宰了,把肉挑到鎮市上賣了。
賣豬肉的錢裝滿了一布袋。晚上,夫妻倆坐在牀頭數着那疊厚厚的鈔票。好傢伙,四百多塊呢。除掉生產隊那筆賬,還淨賺了四百塊多塊。賣完豬,高欣一夜暴富了。
消息傳出來,轟動了四明山公社,很多夫妻説着説着就吵架了,都怪對方沒有把握住機會。雖然他們忿忿不平,認為高欣佔了生產隊的便宜,但這種不平只是夫妻之間吵架時的牢騷和怨氣,其他也沒什麼好説的,要怪就怪自己鼠目寸光,當初機會就在那兒,誰認賬誰牽豬,可除了高欣和祁茗,誰都唯恐避之不及,白白地錯過了機會。
不過,這件事對村民的啓發很大,他們突然明白:原來養豬這麼賺錢啊!中秋後,家家户户忙着用泥巴石頭砌豬欄,買豬崽,都想亡羊補牢,養豬發財——他們錯過了太陽,不想把月亮錯過了。
可對那筆錢,高欣另有打算,他把賣豬的那筆錢分成了兩份,花四十多塊錢,買回來一頭小母豬。看到家家户户熱火朝天地砌豬欄,高欣就敏感地意識到,養母豬下小豬崽賣,比養肉豬更賺錢。小母豬長得很快,來年冬天就發情了,第三年春天就下豬崽了。那以後每年下兩窩豬崽,一窩十多隻小豬。由於農村養豬熱興起,小豬崽供不應求,還沒長大就被村民預訂了。小豬崽的價格是豬肉價格的兩倍,一窩豬崽相當於養兩頭大豬。
村民看到養母豬賺錢,其後兩年,很多人也跟着高欣養起了母豬。高欣見狀,把正值生育旺季的母豬低價賣給了也準備養母豬的祁茗。母豬賣掉後,高欣家就不養豬了。
祁宏和高燕都沒扯豬草了,高燕上了小學五年級,要小學畢業了,祁宏已經上初二了,扯豬草的活也被弟弟妹妹替代了。但那段一起扯豬草的成長歲月,成為他們共同的無法忘卻的記憶,他們也培養出了深厚的感情。這份感情在悄悄地發生變化,從夥伴情,到兄妹情,到微妙的男女感情,隨着年齡增大,在一步步地發生變化。
那頭豬的另一部分錢,被高欣當作本錢,做起了黃花菜的販賣生意。
新鮮黃花菜水分多,一斤濕黃花菜,曬乾後也就二兩幹黃花菜。祁東縣的農民幾乎家家户户都種了,多的一年能摘數百斤,少的能摘十幾斤,都等着秋收後祁東縣國營黃花菜加工廠派人下來收走。
國營廠下鄉來收黃花菜,要到重陽節後才行,因為那個時候的黃花菜基本上摘完了。可很多農户都等不及,家裏要錢用,尤其是暑假一過,孩子上學交學費要錢。缺錢了,村民不得不用麻袋裝上十幾斤黃花菜,跑一趟縣城,把黃花菜送到國營廠。
七八十里路,跑一趟很不方便,時間和路費的投入都不划算。到了黃花菜加工廠,如果找不到熟人,幫忙説上兩句好話,國營廠就挑三揀四,還不一定收呢,再扛回來,路費和時間都白搭了,風險很大。
這讓高欣看到了商機,他以低於國營廠收購價兩三毛錢的價格,從村民那兒把黃花菜收過來,再集中打包運到縣城,賣給國營廠。對村民來説,這樣很省事,相當於把上縣城的來回路費給高欣賺了,可時間省下來了,風險也沒有了,大家都划算,皆大歡喜。
高欣每天都要收到一兩百斤黃花菜,最多的時候有三四百斤,把屋角都堆滿了。老婆在家收黃花菜,高欣跑縣城送黃花菜,夫妻倆分工明確。一天一趟,一趟跑下來,能賺五六十塊錢,多的時候甚至有一百多塊,五六天下來就能賺到一頭豬的錢,這生意比養豬划算多了,一個月就相當於賣了五六頭豬。高欣做一天生意的收入,相當於公社書記張援朝兩三個月的工資,也相當於一户普通農家的半年收入。忙不過來的時候,高欣就請人幫忙,有時候直接租了公社的大型拖拉機往國營廠一車一車地送黃花,同時喊上七八個年輕勞動力幫忙,陣容浩大,聲勢浩大。
轉眼冬天來了,天氣涼了,農户家裏的黃花菜,該賣的賣掉了,沒賣的,也不準備賣了,要留下來自己吃,販賣黃花菜的生意暫時告一段落。忙碌了幾個月,也該算算賬了。宣佈歇業那天晚上,夫妻倆插上門栓,在煤油燈下數錢。他們把藏在各個隱秘角落的錢取出來,鋪在地上,攤滿了一地,紙幣花花綠綠,硬幣白白晃晃。
全家老小齊上陣,老人小孩一起整理,十元的放一起,五元的放一起,兩元的放一起,一元的放一起;五毛的放一起,兩毛的放一起,一毛的放一起;五分的放一起,兩分的放一起,一分的放一起。
那天忙到雞吃頭遍才點完數,數字出來,把夫妻倆都嚇了一跳,以為在做夢:一共有兩萬三千多塊呢,他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錢!
高欣成了四明山公社的第一個“萬元户”——其實也是整個祁東縣的第一個“農民萬元户”。
數完錢,夫妻倆躺在牀上,興奮得一個晚上沒閉眼,他們商量着這筆錢怎麼花。高欣想買一輛拖拉機,收黃花菜的季節用來運送黃花菜;沒收黃花菜收的時候,跑跑運輸,做做生意。開春了,農忙時節,化肥供不應求,可以從祁東縣磷肥廠裝化肥回來賣。批發與零售的價格差不少,一天賣一車,比做黃花菜生意還賺錢。
王紅梅覺得這個主意不錯,她毫不猶豫地支持了丈夫。
事實上,這個家,是高欣在做主。高欣很強勢,説一不二。他告訴老婆,只是走個流程,盡一下告知義務。他決定做的事情,老婆同意,他會做;老婆不同意,他也會做。十多年的夫妻了,王紅梅也摸透了這一點,對高欣言聽計從,很少有做無用功的時候。

12
第二天清早,高欣揣着三千多塊錢和王紅梅煮的六個土雞蛋從家裏出發了。
高欣叫上了朱鵬陪他一起。兩人坐上了開往衡陽的最早的那班客車。身上帶那麼多現金,有點扎眼,高欣得找個伴兒,以防萬一;朱鵬是開拖拉機的好手,公社那輛大型拖拉機,朱鵬就是司機之一,高欣自己不會開。
上午十點鐘,他們到了衡陽市。出了車站,兩人就蒙了,不知道往哪個方向走。以前他們沒來過,也不認識路。在市裏一路走走、停停、問問,下午三點多,才找到衡陽市國營拖拉機廠。
但大宗商品市場還沒有完全放開,光有錢還不行,買拖拉機要批條,要開證明,他們不知道情況,什麼也沒有。正沮喪間,碰到衡陽日報的一個叫任敏的年輕記者。任敏是一個古道熱腸的年輕人,他正在拖拉機廠採訪改革開放的事蹟。得知高欣是來買拖拉機的,職業的敏感讓他意識到這是一個好題材,是一個新生事物,值得一寫。任敏用無冕之王的身份和廣闊的社會關係,幫高欣跑完了所有手續,在這個過程中,也對高欣做了一個專訪。當天晚上,任敏帶着高欣和朱鵬住進了衡陽日報的招待所。他們要了一個標間,在市裏過了一個晚上。
清早起牀後,兩人簡單地吃了一碗陽春麪,就開着拖拉機往四明山趕。
嶄新鋥亮的拖拉機突突突地冒着濃煙,一路神氣活現地奔跑在馬路上。馬路上車輛稀少,高欣按捺不住,纏着朱鵬教他開車。朱鵬拗不過,一邊開,一邊教。
高欣悟性很高,沒到一半路,就把駕駛技術全部掌握了,像一個老司機,開着拖拉機一路奔跑,很是春風得意。
拖拉機開進四明山,出現在機耕道上,立馬就吸引了村民們的目光——高欣帶着朱鵬上衡陽買拖拉機的消息,在他們走後不久就傳遍了四明山。那機耕道不寬,很少有車跑動,窄的地方正好容納一輛拖拉機。那年月,拖拉機還很稀罕,整個四明山公社只有兩輛拖拉機,一舊一新,那輛舊的是公社的,那輛新的是高欣的。
當拖拉機停在高欣屋前的曬穀坪上,男女老少都蜂擁圍過來看熱鬧。公社主任張援朝也趕來了。他除了過來看拖拉機,還拿了一份當天的《衡陽日報》,報紙上有一個整版是任敏採訪高欣的文章,還配了大幅黑白照片。照片上,高欣雙手叉腰站在拖拉機廠門口,意氣風發又略顯拘謹地笑着,有點土,但很神氣。那篇文章叫《我市第一個把拖拉機開回家的農民萬元户》。
四明山公社還沒有人被衡陽日報這麼隆重地報道過,這也是公社的榮耀,張援朝興高采烈,好像那篇文章報道的不是高欣,而是他自己。張援朝跳上拖拉機,揮動手裏的報紙,示意村民們安靜。
等現場安靜下來了,張援朝清了清嗓子,用一半方言,一半普通話,正兒八經地給村民朗讀起那篇文章來。
文章實在太長,讀起來很吃力,讀到三分之一,張援朝就累了,不想繼續讀下去。他把報紙塞給身邊一個村民,要他幫忙把剩下的部分讀完。可那個村民是一個文盲,斗大的字不識一籮筐,讀文章的事就不了了之。

13
人逢喜事精神爽的張援朝賴在高欣家沒有要走的意思,非要給高欣慶賀一下不可。高欣也很高興,吩咐老婆上街買回兩斤肉,一條大草魚,殺了一隻老母雞,做了一大桌菜。
高欣把朱鵬留下來做陪,三個男人,杯碗相碰,觥籌交錯,你來我往,那頓一起喝了三斤多米酒。米酒雖然度數不高,可後勁很足,他們都喝醉了,高談闊論,意氣風發。
最後那碗酒,張援朝把持不住,興奮地説:“高欣,我就知道你小子能幹,你是萬元户,我是父母官,你有錢,我有地位,門當户對,我們就認個親家吧,我家張偉對你家燕子挺上心的。朱鵬,你來做個見證人。”
“好啊,好啊!那我就高攀了!”高欣也很興奮,他端起大酒碗跟張援朝用力碰了碰,兩人開懷大笑,舉起碗,仰起頭,一飲而盡。
高欣是個聰明人,他知道,縣官不如現管,雖然分田到户了,公社主任張援朝還是挺管用的,手裏掌握着全公社的資源和人脈,上通下達,攀上他,自己的生意就等於插上了隱形的翅膀,張援朝的權力和人脈可以助他更上一層樓,帶來滾滾財富。更何況,張援朝的哥哥張解放是祁東縣政府的常務副縣長,是四明山公社在縣城做得最大的官,很多人巴結他們都找不到門路呢,給國營廠送黃花菜就是張解放幫忙打的招呼,牽的線。
那頓飯,並不是每個人都興奮。張援朝提出來和高欣結親家,桌上有兩個人不高興。
一個是朱鵬。作為過來人,朱鵬看得出來,兒子祁宏對高燕是着了迷,有事沒事都圍在高燕身邊轉,就差上桌吃飯,上牀睡覺了。高欣和張援朝結親家,就意味着將來沒有自己兒子什麼事兒了。
一個是高燕。高燕已經知道大人説的結親家是什麼意思了,她不太喜歡那個蠻橫霸道的張偉,他喜歡祁宏,將來要嫁也要嫁祁宏那樣知書達禮,會疼人的男人。
沒等張援朝和高欣碰完杯喝完酒,高燕就噘着嘴巴,賭氣地跑開了。
張援朝看在眼裏,以為小女孩不好意思,他開心地笑着説:“你看,你看,這麼小,就知道害羞了,難怪我家小子喜歡,我也喜歡。”
高燕離開酒桌後,張援朝也找了一個藉口告辭出來,回家去了。

14
祁家那頭豬長得慢點,到過年的時候才兩百多斤,比高欣家那頭豬慢了差不多一個季度。
過年了,家家户户要買豬肉過大年,行情更好,已經漲到一塊八一斤了。小年前一天,祁茗叫來屠夫,把豬宰了。
那頭豬,你八斤,我十斤,很快就被村民瓜分光了,給自家留的,已經不多了。高欣把豬屁股部位的那五六十斤的肉全買了,成了那頭豬的最大主顧。有錢了,高欣想過一個熱熱鬧鬧的大年——儘管高家平時經常有魚有肉吃,提前過上了小康生活。可是,過年了,還是不一樣的,要大宴賓客,他們家漸漸地高朋滿座了,公社有頭有腦的人,都要來串串門,混個臉熱。
殺豬那天晚上,祁茗做了一頓豐盛的豬肉大宴,把屠夫和高欣好好地犒勞了一頓。
在那晚的飯桌上,趁着醉意,高欣認真地邀請祁茗一起投資做生意,共同發財致富。對做生意這一塊,祁茗不懂,更重要的是祁茗覺得跟高欣摻合在一起,有點不清不白,怕村人説閒話,也不好算賬,就婉言拒絕了。他們年輕時候的事,四明山的人都知道,至今還時不時地被翻出來開開玩笑。
不過,祁茗對高欣説,如果缺本錢,可以先借給他用。
送走客人,祁茗和朱鵬迫不及待地上了牀,兩個人坐在被窩裏翻來覆去地數錢,一共五百多塊。夫妻倆也是從來沒有見過麼多錢,都高興壞了。他們輪流抱着裝錢的小木箱,也是一夜沒有閤眼。
祁茗把這筆錢分成了三份:一份用來給孩子上學,一份用來買農藥化肥,一份還是花在豬身上。
過完元宵,祁茗請來泥瓦匠,把舊豬欄擴建了,修葺一新。擴建後的豬欄有兩個豬房,最多可以同時喂三四頭豬。夫妻倆從集市上又買回了兩頭小豬。
那頓飯,高欣吃得塞心,他覺得祁茗誤會了自己的意思,有點不高興了。他是萬元户呢,有兩萬多塊錢,是祁家的四十倍,四明山公社沒有人比他更有錢了,他也不缺錢,更不用借錢,他邀請祁茗一起做生意,只是想幫幫她,帶着她一起發家致富,沒想到祁茗不願意跟他一起!
從祁茗家告別出來,高欣有些失落。醉意朦朧中,高欣看見天上的月亮掉進了村前流過的祁水河。看着祁水河裏的月亮,高欣不由自主地產生了“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的感慨。
早知是這樣的一個結果,高欣就不去祁茗家吃那頓晚飯了,儘管高欣想天天吃到祁茗做的飯菜;吃了祁家那頓飯,高欣也不要提跟祁茗合夥做生意了,儘管高欣希望祁茗跟自己一樣,告別貧窮,過上紅紅火火的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