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為讀書人”,你覺得這句話有道理嗎?_風聞
朝文社-朝文社官方账号-关注我们爱历史(ailishi777),阅读更多2020-11-02 13:34

作者:我方團隊張嶔
中國曆代的“名句”裏,要論“罵讀書人最狠”的一句,莫過於這聲流傳了數百年的“名對”: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為讀書人。
那這句話到底有沒有道理?其實,這句“名對”,本身就是加工版,其“原版”出自明末文學家曹學佺的《至屠夫徐五家見懸此聯》一詩:蠅營狗苟貪妄欲,人猿如何再作揖, 仗義半從屠狗輩, 負心多是讀書人。
身為明末讀書人裏的佼佼者,一生“著書千卷”的晚明大才子曹學佺,怎麼會“記錄”這麼一句“抹黑讀書人”的“名句”呢?清朝人梁章鉅的《楹聯叢話全編》的也有補充記錄:當年曹學佺罷官回鄉後,去拜訪家鄉一位叫徐五的屠户,卻見徐五家的廳堂上赫然掛着這幅“名對”:仗義半從屠狗輩, 負心多是讀書人。聯想到自己糟心的宦海浮沉,曹學佺自然“為之驚然”,不但與徐五“與定交”,更把對聯記錄下來。而後這段“名句”,又被人幾經改造,變成了我們熟悉的“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為讀書人”,一直流傳至今。

那這句話,究竟有沒有道理呢?其實,單是看看“記錄人”曹學佺的人生,就知這句話“相當沒道理”。曹學佺何止是晚明大才子?更是明末政壇上的傑出幹臣,坎坷的宦海生涯裏,他曾修治了四川的道路,嚴懲了廣西的皇親國戚,整頓了西南的錢幣經濟,不但政績做了一籮筐,更在明末清初扛起了抗清的大旗,最終在南明亡國的烈火中慨然自盡,後被清王朝追諡為“忠節”。壯懷激烈的人生,既未“負心”,更不曾“負國”。
但是,也正是在這山河變色的歲月裏,堪稱“讀書人良心”的曹學佺,看透的卻正是明末“讀書人”們那觸目驚心的墮落。以曹學佺自己的話説,當時的讀書人何止“負心”?那簡直是“博帶儒冠, 長奸長傲,日有奇聞疊出,歲多新事百端”。那真實歷史上,明代的“知識階層”真這麼雷?其實更雷!
就以最基本的“穿衣”來説,晚明的讀書人們,那就“亮瞎”多少前輩的眼。明朝萬曆晚期時,一位擔任浙江學道的老官員李樂,卻記下了當地讀書人的怪現象:這些飽讀聖人詩書的“青年才俊”們,非但沒半點讀書人模樣,反而各個濃妝豔抹,穿着女子的衣服放肆調笑打鬧。氣得吐血的李樂大人,憤然賦詩一首:“昨日到城市,歸來淚滿襟,遍身女衣者,盡是讀書人。”

其實,這種“偽娘風”,早已是當時明代“青年精英”們的流行時尚,任李老先生再怎麼抹淚寫詩也改變不了。但比“偽娘風”更嚴重的,卻是一同到來的奢靡風。當時的年輕人,何止要穿得“妖豔”?更追求“穿得貴”:比如大明窮得叮噹響的崇禎年間,秀才們的衣服,就是越穿越名貴,甚至還穿上了昂貴的“湖羅衫”,如果當時哪個秀才不穿湖羅衫?必然會被人嘲笑。
這樣追求奢華的風氣下,讀書人的首要追求,也就悄然變成了“錢”,連帶着充滿“一夜暴富”誘惑的“賭博業”,都成了深受讀書人“熱捧”的“朝陽產業”。明朝各個“一線城市”裏的讀書人,都是賭博成風。好些高官們更是在家裏開設賭坊,晚上通宵豪賭。如此上樑不正,年輕秀才也自然跟風。明朝嘉靖年間時,“生員賭博”就成了常見現象。在廣東一些城市,秀才們沉溺其中“便浪逐萍遊”。杭州更發生過搞笑事,數十個秀才故意做局,誘騙一“富二代秀才”把小妾都輸掉,氣得按察使都下判詞“一擲而輸少艾”,簡直捂臉。
這樣的“捂臉事”,也不止是秀才們的專利,就算是有了“功名”,踏入仕途的進士們,到了萬曆末年也是“以不工賭博為恥”。這樣一羣“賭棍”組成的朝廷,又有多少“含金量”?

其實,所謂奢華,所謂賭博,都只是當時明朝士風敗壞的冰山一角。更惡劣的現象,卻是讀書人爭名逐利的風氣。早在明朝中後期時,讀書人的價值觀就日漸扭曲,以《萬曆野獲編》的記載,當時的讀書人一旦高中,第一件事哪裏是什麼憂國憂民?反而是先給自己取個號,有了“號”就能在權力場刷聲望。然後就是娶小妾,求田為舍。想盡辦法追求財富。至於內憂外患的朝局?國家命運?那才懶得想。
萬曆四十四年,山東諸城舉人陳其猷進京趕考,一路驚見了山東農村災荒的慘景。那餓殍遍野甚至“人相食”的一幕幕畫面,讓這位良知未泯的讀書人很多天“惡狀尤橫胸臆間”。可進京才兩三天不到,那些與他同行的“同學們”,卻似乎忘了幾天前的慘痛一幕,反而一個個成日花天酒地,“聲歌誘耳,繁華奪目”。至於災情如何,民生如何,除了這位陳其猷外,其他人“竟漠然不相關矣”,這,就是大明朝的“青年才俊”們。
如此沒心沒肺的場面,可不止在這幾位“青年才俊”身上。明末學者徐芳更提出了“士為盜賊”的結論。這些明末飽讀聖賢書的“精英”們,卻是“水旱頻仍而不知恤,瘡痍宛轉而不知矜,坐糜廩食而不知羞,負赤子父母之望而不知省”。對於老百姓的寒苦,竟到了如此麻木的地步。這樣一羣“精英”,可不就是“與世盜賊等耳?”
如此嚴重墮落的“精英盜賊”,既然對民生疾苦置若罔聞,他們又都關心什麼?“格調”高一點的,就是忙着黨爭。為了爭名逐利,紛紛投身於明末各個派系,比如號稱“清流”的“東林復社”裏,連他們自己的《復社紀略》都承認,這“清流團體”裏充滿了“嗜名躁進,逐臭慕羶之徒”。這幫人平日裏充當打手,靠“罵戰”博出位,私生活也豐富多彩。以至於明亡多年後,清朝詩人們還寫詩表示羨慕:福慧幾生修得到,家家夫婿是東林。
拯救大明靠這些“好女婿”?顯然不靠譜。
更不靠譜的,還有大明官場上的各色“俊才”們,比如以“剛正”著稱的言官們,到了明朝滅亡前,也是徹底沒了底線。只要外地官員進京,這幫人就跑到人家住處,挨家挨户敲門索賄,只要誰不掏錢,第二天就是各種奏摺砸來。嚇得那些官員們甚至要賣衣袍湊錢行賄。兩個多世紀前明太祖苦心設立的“言官制度”,這會卻只養出一羣“小流氓”。
“小流氓”如此沒品,“大流氓”們卻還要秀:崇禎年間的大明朝堂上,看似官員們一個個很“端正”,甚至金銀財寶都不敢收,但人家只是換了“玩法”,官場上往來交際,“送錢”都變得沒文化,都要送奇珍異寶乃至古玩字畫,美其名曰“雅賄”。重要的人事任命,基本都是“雅賄”開路。崇禎年間的一幅對聯,就生動説明了這羣“大流氓”的德行:好官昏夜考,美缺袖中商。
當然,如果就此説明末讀書人都“負心”,比如“記錄”了“負心多是讀書人”的曹學佺,乃至孫傳庭盧象升劉宗周黃道周等傑出人物,都是明末讀書人裏的“良心”。但爛到家的明朝士風,外加崇禎帝昏聵的統治,讓明朝權力場上演了一次次逆淘汰——最先被“淘汰”的,恰是這些“良心”。

所以,也就有了明朝滅亡時,一幕幕的奇現象:李自成攻破北京後,北京城大小官員們賣身投靠者四千多人,其中絕大多數都是“文官精英”。比如慷慨勸説崇禎“殉國”的言官魏藻德,就帶頭給李自成賣命。昔日的江南清流領袖周鍾,也成了“大順朝”的重臣。至於崇禎生前無比信任的魏藻德陳演等重臣,那更是“做叛徒人家都不收”,先後被打的家破人亡。種種醜態,恰如明末文學家馮夢龍那聲怒罵:“尚何面目偷息天地之間”。
而等到清軍南下,明朝“讀書人”的不要臉表現也在繼續:待到清軍打下南京,南明弘光政權的大小官員紛紛出降,卻是南京城裏一位乞丐憤然自殺,留下一首打臉啪啪的絕命詩:三百年來養士朝,如何文武盡皆逃,綱常留存卑田院,乞丐羞存命一條——主題也很明白:我大明,怎麼養了這麼多“負心”的“白眼狼”。
看過這一條條白眼狼,再看看為明朝殉國的曹學佺,就知那一聲“負心多是讀書人”,何止是痛苦的領悟,更藏着讓人嘆息的亡國反思——大明的衰敗,就以讀書人的墮落為縮影。
參考資料:陳寶良《明代社會生活史》、商傳《走進晚明》、王建輝《明朝生活圖志》、蔡明倫《亡國之臣:崇禎朝言官述論》、顧誠《明末農民戰爭史》、牛建強《明代中後期士風異動與士人社會責任感缺失》、鄭克晟《明代政爭探源》、劉士林《道德高於知識》、《楹聯叢話全編》、李杜韓2006《人面何處?——明亡時的官、兵與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