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不敢打工人,現在遍地打工人_風聞
酷玩实验室-酷玩实验室官方账号-2020-11-02 08:53
“累嗎?累就對了,舒服是留給有錢人的。早安,打工人!”
“ 生活裏80%的痛苦來源於打工,但是我知道,如果不打工,就會有100%的痛苦來源於沒錢。 ”
“今天去看牙醫,牙醫問我年紀輕輕的牙齒怎麼磨損這麼嚴重?我説這些年,我都是咬着牙過來的。加油,打工人 !”
“今早坐地鐵去上班,過安檢時檢測儀一直在響,安檢小姐姐讓我把所有東西掏出來檢查後,還是一直響不停。之後安檢小姐姐問我是幹什麼的?我昂首挺胸説自己是打工的,她説,好傢伙, 難怪檢測出了鋼鐵般的意志! ”
“打工你會少活十年,不打工你一天都活不下去,早安,打工人!”
一時間,全網都刷滿了打工人語錄。

那些詼諧幽默的文案裏,不少能讓人開懷大笑,但笑着笑着,又笑出了眼淚。
在這個蕭瑟秋天裏,讓人難免產生一種複雜的情緒。
以前,年輕人喜歡把自己工作稱呼為“ 幹事業 ”,説話都是“項目”、“流量”、“資金”、“上市”這些高大上的術語。
結果,隨着時間的流逝,資本一次次在明裏暗裏,有堂而皇之的,有陰謀詭計的,用盡各種姿勢,把社畜盤剝得乾乾淨淨體無完膚時,大家才終於幡然醒悟,認識到自己無產階級的本色。
有人星夜趕科場,有人辭官歸故里,少年不識愁滋味,老來方知行路難。被生活重錘的社畜,在社會的教育下,終於開始發出無聲的哀嚎:
出來做份工而已,你我都是打工人,不要再裝了!

前不久,爆紅短視頻《 朱一旦的枯燥生活 》的導演 張小策 ,突然在微博宣佈離職,輿論一片譁然。
這件事最具戲劇性的一幕,就是 創作社畜悲劇出名的社畜編劇,再無法忍受社畜生活後,主動選擇了結束社畜生涯 。
而天天演出枯燥老闆的旦總,大家終於發現原來是本色出演。
張小策的才情早已得到公認,他身兼導演、策劃、編劇、配音、演員數職,可以説朱一旦這個網紅IP,就是他親手打造出來的。
關於社畜吐槽老闆和職場的內容,互聯網上多如牛毛,張小策反其道行之,以老闆的視角出發,公然地仗勢欺人,漫不經心地戲耍員工,還表示這樣的生活很枯燥。
果不其然,視頻不脛而走,悄無聲息地就紅起來了。

此後,張小策的生活,就是“凌晨4點起來給孩子餵奶,喂完奶開始寫劇本,8點出發去上班”,連去了片場,還得順便帶娃。
重壓之下,明明是酷暑的天,他卻説身子發冷。
張小策這麼努力,得沒得到應有的回報,我們不得而知, 張小策在回應網友們對這件事的猜測時,也説自己是為了追求理想辭職的 ,不是大家想的那樣,給朱一旦留足了面子。
但無論回報是不是足夠的,張小策作為《朱一旦的枯燥生活》最大的功臣,一人身兼數職,壓力小不了是肯定的。
在互聯網時代,這種腦力勞動者的艱難和心酸,並不比工廠時代的工人小。
更無奈的是,對新時代腦力勞動者的保護,一直都做得不夠。
早在2004年,檢察日報就發過一篇名為《 關注“文化打工仔” 》的文章。
其中説道,“文化打工仔”,就其本質意義上,和一般的打工族其實沒有什麼區別。
如生存的艱難、工作的勞累、心靈的漂泊等,這種生存困境,他們是必須承受的。
這就引申出另一個概念,那就是 寫字樓民工 。
公司的做法,往往是給少數特權精英留下獨立辦公室,然後把剩下的所有人擠進格子間,像極了從前在方塊田裏勞作的佃農。
“赤日炎炎似火燒,野田禾稻半枯焦。農夫心內如湯煮,公子王孫把扇搖。”
更為可怕的是, 隨着科技的發展,資本剝削的工具也越來越高明 ,電話可以讓老闆奪命連環call,微信隨時可以讓你半夜起牀。
寫字樓民工們無往不處在枷鎖中。
當然,一些壟斷性的大公司,會給員工比較看上去很誘人的福利,什麼班車服務,工作免費餐,報銷打車費。
但是,江湖套路再深,老鳥一眼就能看穿裏面的陷阱。
企業HR們,動不動強調公司的小資工作環境、扁平化管理、激勵和福利,似乎很令人振奮。
但當你去翻開《管理學原理》這本書時,上面歪歪斜斜每頁都寫着什麼“ 計劃 ”“ 科學 ”“ 效率 ”幾個字。你要晚上悄悄看,從字縫裏觀察,裏面分明都寫着兩個字—— 剝削 。
香港曾經有一首非常流行的歌曲,是上世紀七十年代末電影《 半斤八兩 》的主題曲。當時的香港,街頭巷尾都是涼茶鋪,而有涼茶鋪的地方,都在播這首歌。

歌詞的意思大概是講,我們這幫打工仔,一生一世為錢幣做奴隸,滿街奔跑把腸胃都搞壞了,掙得錢不夠花比鬼還窮,老闆動不動就發威,像瘋狗一樣汪汪汪,真的好難。
《半斤八兩》屬於那個時代的工人哀歌。
逼仄的城市空間,讓香港人透不過氣來, 不管導演如何營造詩意與文藝,都掩蓋不住一層壓抑的底色 。
在這個人羣密集的城市,人們緊張,忙碌,大家都趕着賺錢,面無表情地排隊等車,排隊等地鐵,排隊進公司,排隊吃飯,排隊飲茶。

而所謂香港的 下午茶文化 ,正是打工仔文化。
同樣在中環寫字樓,老闆們去酒店吃着幾千港紙的點心談生意,員工們卻是趕緊扒拉幾口,以便好撐到晚上八九點下班。


打工仔常飲的港式奶茶,往往是煮了幾十分鐘那種劣質茶葉,裏面不過是濃縮的三花淡奶,味道厚重,十分提神。
這樣的濃茶正適合打工仔,因為常年吃盒飯,沒有這種重口,根本刺激不了味覺。
打工仔最為苦惱的,是樓價長期居高不下,他們營營役役,都未必買到樓享受人生。一名香港網民發帖文訴苦稱,有感以前辛苦讀書為將來辛苦返工,結婚後又辛苦養育下一代,之後老去死亡。
在煉獄般的上班模式下,沒有時間享受生活,換來的只是一個縮水的單位。

香港笑星黃子華有一段話專門描寫打工仔的心態,可謂真切:
“打工仔的心態就是,老闆發工資給我,不是因為我為公司做的事,而是因為 我為了這份工,我沒有為自己做的事 ,不是因為公司得到了什麼,而是因為我失去了什麼。
所以公司給我的那份,嚴格來説不是工資,是賠償。其中的分別就是,你發工資給我,我要多謝你,你賠償給我,你要加多一句“對不起”。”
打工仔每月收到的不是工資,而是賠償,一席話,男默女淚。
1990年,TVB的年會上,周星馳和吳孟達表演的相聲,堪稱一絕,説盡了打工仔的酸楚。
兩人一個扮演員工,一個扮演經理。員工敲門進辦公室,卑微地向經理吐苦水,希望能酌情加點薪水。
經理當即表示,公司一向是很照顧員工的。但有個人,居然提出要漲工資,簡直是不可理喻,你要有這種想法,就應該被調到道具部去。
説完,經理問員工,你進來有什麼要求啊?員工回答,沒有,進來拿本雜誌。
在日復一日的煎熬中,香港的打工仔漸漸地成為了打工專家,如何偷懶不被經理發現,怎麼可以多報銷佔點便宜,這類招數層出不窮。港劇《男親女愛》就生動地反映了這一點。


網上關於打工人的段子,現在不僅餘音未散,反而愈演愈烈。
在這背後,有一種深刻的社會背景,那就是 階級失語。
失去語言能力,可以是先天的,也可能是後天的,如果是後天的,那麼一羣人將成為沉默的階級。
網絡、媒體、報紙、書刊和雜誌傷,沒有他們的聲音,沒有他們的觀點,他們不翻閲,不評論,不發聲。因為他們知道看了也是白看,説了也沒用,不如只看笑話,只玩遊戲。
工人的話語權是一步步淪喪掉的。
很早前,毛澤東就在他著名的文章《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中提到,“ 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這個問題是革命的首要問題。 ”
1949年中國解放之後,全國人民都被強加一個階級身份,其分類根據是解放前的“階級”背景:
在農村地區的,是地主、富農、中農、貧農和僱農;在城市是革命幹部、革命軍人、專業人員、工人、商店售貨員、小資產階級、工商業資本家、小商人、手工業者、貧民、流浪者等等。

1956年後,社會主義改造完成,城市裏的這些階級類別很快地簡化為兩大階級: 幹部 和 工人 。
工人階級的政治地位迅速提高,他們不僅有了政治權利,也有了説話的權利。
《人民日報》刊登的《我的婚姻完全是自願的!》 一文,是工人李秀蘭與傳統包辦婚姻抗爭的號召。
新中國的青年敢於對家庭本位的擇偶標準發起挑戰,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單位、組織、工會等在個人的生活上起到了引導作用。
當時的農村青年婦女中,流行着“ 工、幹、教員 ,寧死不嫁農民漢 ”的擇偶口訣。很多己經訂婚青年婦女希望與原來的戀愛對象解除婚約,然後再找工人。
由於工人階級在政治上的領導地位,再加之一五計劃實施,國家工業化建設對工人的強烈依賴,工人的整體社會地位在新中國相當之高。
在那個年代,如果你能當工人,是要高興地慶祝的,因為你是國家的主人。
可與此同時,幹部們的身份也在無聲無息地發生着改變。雖然説工人的工資仍然可觀,但是幹部們的待遇卻越來越特殊。
比如,工人們沒飯票買不到飯吃,而幹部們可以吃小灶不交錢。流行性感冒期間,工人很長時間看不上病,幹部們卻能優先治療。
教員有感胡漢三們再次回來了,於是在高齡之際,毅然決然選擇 繼續革命 ,甚至在新中國成立後第一次穿上軍裝。
有一日,教員抽着煙,看着漫天煙火,他在想些什麼呢,我們無從得知。


七十年代末,階級鬥爭話語逐漸被拋棄。
八十年代早期的傷痕文學,起初只是對知青時代苦難的哀婉,結果卻演變成對階級鬥爭論的譴責,並迅速成為新精英政治意識形態的共識。

此後,“階級”這個詞,在很多報告中都再難見到了,中國社會的目標,被描述為 一個橄欖型的富裕社會 。
同時,一支由湧進新興城市的由農民工構成的勞動力大軍正在快速形成。
在這個快速發展的過程中,我們對無產階級的保護並不到位。
《安源實錄:一個階級的光榮與夢想》一書中,從2001年到2005年,作者採訪了數百個萍鄉安源煤礦工人,記錄了不少工人階級的現狀。

他發現,很多工人都得了矽肺病。
用醫生的話來説:“這個病的確很難治,而安源煤礦裏得這種病的人又多,主要原因是安源煤礦的工作環境不好,井下打石門的灰塵較多。如果再不採取措施,有更多工人的下半輩子都將被這種病痛苦折磨着。

工人們在上訪信中寫道:“我們這些職業病患者或工傷殘者都曾是社會主義事業的建設者……我們無怨無悔……但,當我們因工傷殘之後,國家既然規定了相關的待遇,我們不但可以而且應當不折不扣地享受, 任何單位或個人都不能凌駕國家法律法規之上而予以剝奪或裁減。”
另一封信,《1.8萬名萍礦退休職工的心聲》裏,是關於請求增加工資、改善經濟待遇的報告,落款用上了一句 “無產階級革命敬禮”。

工業資本與金融資本,一面熟練地操縱着需求、欠缺和慾望,一邊熟練地操作平台堵大家的嘴,甚至玩弄規則挑撥消費者和勞動者之間的矛盾。

這種情況下,無產階級自然就漸漸失語了。
但隨着互聯網的發展,大家都擁有發聲渠道了,都有了説話的機會,於是,屬於無產階級的藝術再度捲土重來。
打工人梗的持續暴走,大抵就是底層人民帶着調侃和嘲諷的另類發聲。
年輕人都醒了,不要跟我扯什麼心靈鱉湯。
在這方面,還是廣東人民看得開,不管是你在金碧輝煌的寫字樓上班,還是動輒談什麼幾個億的大項目,只要上班,就是打工。
年薪幾萬好,幾百萬也好,都是打工,都是揾食找飯吃。
而自己做買賣,不不管是賺幾萬,還是賺幾百萬,都是老闆,自己做主。
從本質上説, 打工人梗的流行,是無產階級的一次階級意識覺醒,徹底認清了自己的階級地位 ,不再欺騙自己,不再對老闆抱有幻想。
值得注意的是,這個鬥爭方式產生了新花樣,當他們自嘲打工人,自嘲共享單車人的時候,是一種温和及安全的表達。
有多少真話是通過開玩笑的形式説出來的,我們説,這叫別樣的宣泄,另類的反抗,如同“ 道路以目 ”。
我們是幹不過老闆,但我們可以解構你,把你的權威話語虛無化,然後換上一層幽默的色彩,當全國的打工人口號浪聲濤濤時,你只能乾瞪眼,沒有辦法。
來吧,讓我們再一次進行自嘲:
“累嗎?累就對了,舒服是留給有錢人的。早安,打工人!”
晚安,打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