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的一粒灰落在螞蟻頭上_風聞
财经琦观-2020-11-04 17:02
01
特朗普戴着一頂紅色的帽子四處奔走,上面寫着“MAKE AMERICAN GREAT AGAIN”(讓美國再次偉大)。

大選前最後一天,特朗普一天之內衝刺四州,被《華盛頓郵報》形容為“最後的風暴”。
傍晚,急流城,密歇根州的第二大城市,被選作特朗普的收官之地。
四年前他也是在同樣的地方結束競選,隨後擊敗希拉里,贏得了一場看似不可能的勝利。
此前民調顯示,此次大選拜登保持着超過10個百分點的支持優勢。
但基於美國特殊的以州為單位“贏者全拿原則”,把調查範圍縮小到12個搖擺州,選情則變得相當激烈。
沒人會知道事情的走向。
英美自貿談判在等,英歐自貿談判在等,日本也在等,到底是TPP還是RECP,全看今天。
以英國為例。
英國首相約翰遜押寶了特朗普,而其公務員體系則堅定支持拜登。
若特朗普勝,約翰遜將對歐洲極限施壓,若拜登勝,則約翰遜將立馬面臨歐盟、工黨、公務員體系的三方圍剿。
但大選結果如何,縱使掌握着強大情報資源的英國也無從知道。
“這是我見過的競爭最激烈的總統大選。”共和黨民調專家比爾·麥因特感慨道。
02
10月29日,在第十九屆中央委員會第五次全體會議中,我們的第十四個五年規劃正式通過。
在第五條清晰寫道:“形成強大國內市場,構建新的發展格局。”
儘管我們繼續強調國內國際的結合,但內外大循環,內循環為主。
這是基於客觀的國際形勢做出的判斷策略。
大家都知道,過去這些年中國經濟發展,歷來講究的是三駕馬車:出口,投資,消費。
一個商品賣出去無外乎三個去處:賣給歪果仁,這算出口;賣給企業,用以加工再生產,這就是投資;賣給老百姓,這就是消費。
如今,國際上單邊主義,保護主義盛行,新冠疫情的降臨又進一步抑制了國際市場的消費需求,一廂情願寄希望於出口顯然是不理性的。
而產能過剩,供給側亟需大改革的背景下,在現有的產業結構上粗放增加投資也是同樣不理智的行為。

綠色部分產能利用率在75%以下,也就是產能嚴重過剩
因此,在十四五規劃中這一模塊下,我們清晰地看到了單獨的六個字:“全面促進消費”。
與此同時,推動科學技術創新成為了“十四五”的靈魂核心,在消費領域中,具體表現在以創新驅動、高質量供給,引領和創造新的消費需求。
03
管仲不是儒家,是個商人。
並且還不是一個成功的商人,曾“三辱於市”。
但齊桓公依然重用他,在管仲的系列改革下,創立春秋霸業。
管仲很實在,他不搞道德教化那一套,而是説“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
兄弟們吃飽穿暖,誰又會去犯罪呢?
在個人層面,犯罪是道德問題。在社會層面,犯罪就成了經濟問題。

管仲寫過一篇很有爭議的文章,叫《侈靡論》。
裏面有這樣一句,倡導要“雕卵然後瀹之,雕橑然後爨之。”
意思是説雞蛋在吃之前要先雕花,雕完了吃掉。木柴也一樣,燒之前要雕花。
就是要快樂,要享受,就是得繼續奏樂,繼續舞。
管仲自有其一套邏輯在:“儉則金賤,金賤則事不成,故傷事。”
用現代經濟理論也可以理解。
不花錢,消費品賣給誰?消費市場不興,產業如何蓬勃發展?經濟衰退,國力又會如何?
再者説,人人不消費,做出來的東西沒人買,那我們為什麼還要勞動?不勞動,我們該如何獲得收入?沒有收入,還談什麼消費?
最終就一潭死水。
因此,1999年,面對中國高達35%的儲蓄率,學界甚至發出這樣的呼聲:“花錢就是愛國。”
04
齊桓公是餓死的。
管仲治理了齊國四十年,齊國兵甲足,倉稟實,民間經濟高度發達,九次會盟天下,牽頭把所有諸侯拉過來開會,挨個批評,統一關口税率。
齊國首都臨淄,坐擁30萬人口,冠絕天下。
這個天下是全球意義的。
在彼時的西方,最大的城市雅典,其人口不到五萬。
司馬遷評價説:“齊冠帶衣履天下,海岱之閒斂袂而往朝焉。”
齊國產的冠帶衣履,行銷天下;東海和泰山之間的各小國的國君,都拱手斂袖乖乖來齊國朝見。
但齊桓公是餓死的。
具體過程也沒什麼好講,無非是重用奸相,死於黨爭。隨後,齊國逐漸走向衰落。
值得一提的是,齊國作為第一個春秋霸主,幾乎沒有打過大型戰爭,一直依靠着經濟治理,和平崛起。
而隨後的其他四位霸主,晉、楚、秦等,則無一不是靠着武力征伐,迅速崛起。

在這裏我們自然不是要宣揚武力,而是想闡述一個事實:經濟從來不是全部。
長期穩定的和平讓我們有意無意地忽視了風險,以至於尋求增量的經濟發展成為了理所當然的第一性原則。
但要搞清楚,經濟發展是為了人民的幸福。
當潛在風險出現的時候,我們要明白孰輕孰重。
可持續發展觀的第一要義,是可持續。
05
保守主義之父埃德蒙·柏克曾説:“去美洲殖民地的都是新教徒(清教徒),他們是異見者中的異見者,是新教徒中的新教徒。”
所謂WASP——“白人-盎格魯-撒克遜-清教徒”,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是美國的基本盤。
具有保守主義精神氣質的清教徒,他們信奉“以勤勉和創造來榮耀上帝”。
馬克思·韋伯在《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一書中曾深入論述過清教徒與現代資本主義之間的聯繫。
在他看來,現代資本主義精神來自獨特的帶有“倫理色彩”的生活方式,這一倫理的核心即努力經營但同時禁慾的情操,有一種“把勞動當作絕對的目的本身”的“天職觀”。
清教徒相信,唯有通過世俗職業勞動才可以自證為上帝選民,而在生活方式上,又同時崇尚“自律即自由”。
那麼總結下來,其人生便貫穿於三句話中:“拼命賺錢,拼命省錢,拼命賺錢。”
財富是榮耀上帝的方式,貧窮是不可饒恕的罪孽。
在這樣的國民認知基礎上,美國表現出了極強的組織性,理想性,創新性。進而迅速騰飛,在全球範圍引領了第二次乃至第三次工業革命。
但隨着移民的衝擊,清教徒倫理在對黑人、墨西哥裔、拉丁裔、亞裔、穆斯林等外來人口的同化失敗,美國的基本盤開始動搖。
而這一點,無論是川普勝出還是拜登勝出,都很難在短時間內有所改進。

美國保守主義復興運動領袖羅素·柯克,早上上個世紀就在其著作《保守主義的精神》中寫道:“美國衰敗的背後,始終貫穿着一條清晰的主線,那就是美國的立國根基——保守主義精神正變得愈發脆弱,作為繁榮根基的活水源頭正在枯竭。”
隨着激進自由主義的全面興起,美國偏執地認為“越多元越好”,“越民主越好”,“越自由越好”,“越平等越好”。
如今,貧窮不再是罪孽,“窮可以領救濟金,沒必要工作”的理念成為了美國底層社區最重要的價值觀。
另一邊,富人們也不再崇尚“創造、節儉、奉獻”的清教徒精神,把產業轉移到中國、東南亞等地,利用金融優勢賺取快錢。
消費拉動內需。
消費腐蝕靈魂。
如何搭建合理健康的消費結構,事關民族國運。
華人經濟學家楊小凱曾説:“信仰是制度的第一因。”
千百年來的農耕文明,使儲蓄避險的傾向深刻嵌入了我們每一個國民的骨髓。
要摧毀這一價值觀是很容易的,難的是用什麼去替代它。
這不是馬雲所説的“金融創新”那麼簡單。
06
螞蟻上市這場大戲的精彩程度,遠超圍觀者的預期。
7月21日,支付寶母公司螞蟻集團官宣,啓動在上海證券交易所科創板和香港聯合交易所有限公司主板尋求同步上市。
那一晚有消息傳出,螞蟻整層樓都在歡呼。人們開玩笑,説:“那是財富自由的聲音。”

全球史上最大IPO的光環,36天完成上市輔導,25天火速過會拿下審判。
巨大的螞蟻在急速爬行,全國各界都在竭盡所能為其上市大開“綠燈”。
然後,就是關聯交易的風波。
有人指責螞蟻把肉都圍在了自己鍋裏,也有人替其分辨,10%的基金佔比算不得什麼,不過是為了讓國民跟着喝一口湯。
不和諧的聲音只略微停頓了一會兒,10月21日,證券會同意螞蟻IPO,隨後,螞蟻A股H股同步確定發行價,上市的進程已經走到了99%。
然後,精彩的一幕出現了。
就在證監會同意的三天後,馬雲在外灘金融峯會,面對台下的央行前行長、政協副主席,上海市委書記以及一眾金融大佬,痛批中國金融。
“中國金融沒有系統性風險,因為中國金融沒有系統。”
“巴塞爾協議像老年人俱樂部。”
“中國銀行停留在‘當鋪思維’。”
緊接着,證監會發布了一則只有65字的新聞稿,內容很簡單:中國人民銀行、中國銀保監會、中國證監會、國家外匯管理局等四部門,對馬雲在內的螞蟻高層進行了監管約談。

一時間“馬已今服”的調侃遍佈全網。
實質性的結果在昨日揭曉:11月3日晚,上交所和港交所先後宣佈,暫緩螞蟻集團上市。
有報道稱,螞蟻集團董事長井賢棟連夜組織召開中高層會議,會議提及,“暫緩”後,保守估計螞蟻重新上市時間將被推遲半年左右。
那粒灰終究還是落了下來。
07
在整個事件的背後,各方討論的核心問題就是本文一直在討論的內容:消費。
目前,螞蟻集團共計有2.15萬億元的信貸規模,其中經營貸餘額是0.42萬億元,剩下的是1.73萬億元是消費貸餘額。
截至2020年6月末,消費貸業務為螞蟻集團創造了285.83億元營收,佔到總營收的39.41%,是螞蟻集團最大的營收來源。
其中,與信貸相關的淨利潤是101.56億元,佔到螞蟻集團總利潤213.42億元的47.8%。
眾所周知,金融的核心在於風控,這是一個誰先吃到“21點”的遊戲。
在吃到21點之前,賭徒們要儘可能多的去拿牌,但吃到21點之後,“嘭!”的一聲,車毀人亡。
資本能否剋制自己的貪婪?

而此次螞蟻和當局的分歧也就是在於,對風控力度和風控邊界的把握。
眼下,螞蟻手裏的牌已經接近20,還想繼續抓,覺得“自己能控制”,但另一邊,當局覺得“你不行了”。
當局的判斷不是沒有道理。
在上海地鐵站的廣告牌裏,螞蟻集團的文案是這樣寫的:一家三口的日子再精打細算,女兒的生日也要過得像模像樣,施工隊隊長37歲,用花唄給女兒過生日。
這是在幹嘛?
往大了説,這就是攜親情以令錢包,逼着窮人超前消費。

隨着監管消息的發佈和上市暫緩,這些廣告燈牌一夜間被拆除。
此外,螞蟻的所謂大數據風控,目前很大程度,就是根據該用户的過往現金流水和還款情況,統一歸結在了芝麻信用分數。
這顯然不是萬能的。
用户的收入情況,是否具有勞動能力,意外風險情況,用户是否存在多方拆借的行為等,在目前的技術手段下並未很好的覆蓋。
根據螞蟻官方公佈的《2017年輕人消費生活報告》,我們可以看到,彼時花唄的90後用户佔比47.25%。
其中包含大量尚未工作的大學生羣體。
資本尋求擴張。而年輕人尚未形成正確的理財觀。
保守儲蓄的底色固然應當被破除,但破除後取而代之的若是不管不顧的消費主義,那麼新一代人又將走向何方?
這種事離我們並不遙遠。
2008年台媒體報道,台灣法律扶助基金會昨日公佈卡債族問卷調查結果,顯示向該基金會求助的台灣卡債族平均欠債264萬元新台幣,其中有五成市民曾有輕生念頭。
調查發現,77.2%的卡債族是以卡養卡來還債。
21世紀初的台灣,為了擴大金融機構,為了擴大自己的客户量,銀行到處給大學生辦信用卡。
如同“花唄”一般,幾乎零門檻的辦卡條件,使得一大批年輕人在消費主義的蠱惑下一步步走向深淵。
先是超額消費,然後用這張卡透支的錢去還上個月的另外一張卡,還不上了就民間借貸。
一旦涉入到民間借貸,那麼事情就開始走向失控。很多的大學生在高利貸面前被迫退學,有的自殺,有的走上販毒,有的女孩子走上賣淫。
08
更可怕的是,螞蟻花唄的背後還是ABS。
所謂ABS(資產證券化),其實就是債務打包。
舉例説明,你來花唄借分期,一個月5分利,花唄把錢給你,等你一個月後把利息給它,錢就這樣賺到了,但這樣賺的效率太慢。
現在有這樣一種操作,你來花唄借錢,我還把錢借給你,但與此同時我向外開始集資。
把你的債務打包成一個基金。説我這未來一個月就有穩定的4分利進賬,吸引其他有錢人來我這,買這個基金。
等你一個月後把錢還了,我不需要資金成本,淨賺一分利息。同時通過這樣的方式加時間差,錢可以迅速輪轉。經濟活性越來越好。
除非,除非你不還了。

黃奇帆在《結構性改革》一書中寫到過這段:
證監會沒有規定ABS的貸款資產可以循環多少次,螞蟻金服把30多億元資本金通過2.3倍的拆借融資形成90多億元網上小額貸款,又利用一個金融工具 ABS,凡是一個貸款餘額拿到證券市場交易所發的ABS 債券,就可以循環發放貸款,往往幾年裏這樣循環了40次。
到了2017年,螞蟻系小貸ABS在場內外發行規模已經從30多億元資本金滾到了3000多億元,佔到了中國消費類資產證券化市場的九成,形成上百倍的高槓杆。
馬雲説“中國金融沒有系統性風險,因為中國沒有金融系統。”
拜託,最大的系統性風險就在你自己懷裏。
09
在螞蟻上市的過程中,最大的變數來自於馬雲的開炮。
但業內普遍認為,馬雲的那一次演講,單純的情緒性發泄的可能性幾乎為零。更不是網友們所説的什麼“馬雲飄了”。
11月2日晚間公佈的《網絡小額貸款業務管理暫行辦法(徵求意見稿)》,揭露了馬雲在擔心什麼。
所謂網絡小額貸款,其實就是前文一直在討論的個人消費貸。
《徵求意見稿》規定:
經營網絡小額貸款業務的小額貸款公司通過銀行借款、股東借款等非標準化融資形式融入資金的餘額不得超過其淨資產的1倍;通過發行債券、資產證券化產品等標準化債權類資產形式融入資金的餘額不得超過其淨資產的4倍。
在單筆聯合貸款中,經營網絡小額貸款業務的小額貸款公司的出資比例不得低於30%。
根據金融監管研究院的分析,如果將螞蟻出資比例提高到30%,意味着同樣驅動1.8萬億聯合貸款,需要至少5400億元表內貸款,外加1700億元ABS,總計需要通過螞蟻小貸放款7100億。而根據表內貸款最多5倍槓桿的原則,螞蟻小貸資本金需要擴充到1400億元的規模。
如此估算,螞蟻需要補充的資本金很可能超過1000億元。
對螞蟻集團來説,籌錢並不是真正的困難,真正讓其無法接受的是,當前營收與盈利貢獻最重要的微貸業務,被迫銀行化了。

在此之前,螞蟻的如意算盤是這樣打的。
貸款,是銀行和基金們放的,我這邊只做流量的對接和風控的技術輸出。
如此一來,一方面在性質上,我的本質就可以被定做“科技公司”而不是“金融公司”。
其結果也是,相比於市盈率普遍在10以下的傳統金融,螞蟻以科技公司的定性,在市場上豪取40倍的盈利估值,一舉超過六大國有銀行,乃至傳統金融第一股摩根大通。
另一方面,通過技術服務費的名義,螞蟻可以從放貸利息中收取30%,構成其最大的利潤來源。
即突破了對網貸公司資本金和槓桿率的限制,也突破了巴塞爾協議對於銀行表外資本的限制。
面對新興事物,當局本着尊重國內互聯網科技創新的原則,在一開始就給了阿里、騰訊、京東等互聯網巨獸以很大的自由生長空間。
事實上,關於螞蟻在消費貸這一業務的發展,我們必須承認,在客觀上也確實拉動了國民的消費支出,對高儲蓄率的傳統形成了衝擊,對消費市場的活力做出了貢獻。
但站在風險控制的角度,我們可以接受儲蓄率自然下降,速度稍慢一點,但絕對無法承擔次級貸款系統暴雷的風波。
大數據監管下的消費貸,到底是金融創新,還是無邊界擴張?在不確定之前,最好先呆在監管的籠子裏。
新興巨獸過於用力的撕扯,讓人不得不勒緊繮繩。
眾所周知,2011年,馬雲在未得到大股東雅虎和軟銀的同意的情況下,將支付寶業務從阿里巴巴集團轉至由自己控制的中國公司,進而成立了螞蟻金服(螞蟻集團前身)。

他得以那樣做的最大理由,就是國內金融監管。
民國時有一個老怪物,名為辜鴻銘。
他在北大任教時曾對學生説:“全中國只有兩個好人,一個蔡元培,一個就是他自己。”
因為蔡元培前清時就革命,北洋時也革命,民國了還革命。那就是真革命。
而他辜鴻銘,前清時保皇,北洋時保皇,民國了還保皇,這才是真保皇。
相比之下,馬雲違背商業道德,將螞蟻收歸己下之時,打着監管的旗號;
而當出現風險時,監管希望收緊繮繩,馬雲又炮轟人家是“當鋪思想”;
前者,我們可以稱其為民族企業家。
後者,我們可以稱其為“全球視野的科技信仰者”。
但兩件事湊在一個人身上,我們又該如何定義呢?
大約只能這樣説一句:
呸!監管套利的玩意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