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長退羣,你以為老師就不想退?_風聞
已注销用户-中国政经第一刊2020-11-04 15:27
作者 | 南風窗高級記者 董可馨
1
關係變了
“我就退出家長羣怎麼了?”
近日,一位江蘇家長的“退羣宣言”受到了大範圍的關注,他在視頻裏憤怒地表達了自己對老師的不滿。
很多人看到視頻的本能反應是,這個家長很剛。他的行為超出了大多數家長的勇氣範圍。
許多家長對他是認可的。對這條新聞的評價,多數意見是拍手稱快和默默點讚的——據某媒體做的小調查,贊成家長做法、建議取消家長羣的不在少數,只是像這位家長這般,把不滿和不屑直接擺在臉上的,絕不會很多。
畢竟,家長甩出去的一個臉子,就可能直接影響孩子在學校的境遇。

所以不少人會認為這個事太極端,不能代表現在主流的師—生—家長關係。
但我不這麼看。
雖然眼下,師生關係的制度預設看起來並沒有改變——老師依然要為人師表、傳道授業解惑,學生也要尊敬師長、好好學習,社會——也就是家長——也仍要尊師重教。但如果你願意往冰山之下多看看,或許得承認,傳統的師生關係早就被撼動了,老師—家長關係,相當程度上被重構了。
以這件事為例,看看家長是怎麼發泄的:“你們上課不用心教,下課叫我幫忙批改作業,那我要你們幹什麼”“改完作業還要昧着良心説一句老師你辛苦了,説實在的,辛苦什麼。”

很多家長認為他言之在理。其實這段話中的重點,並不是家長如何認為教師推卸責任,重點是這兩句:“那我要你們幹什麼”“昧着良心説一句老師你辛苦了”。
它像不像甲方對乙方的態度:我們簽了合同,我花錢購買你的服務,你做好你的職責,天經地義,沒什麼好抱怨的。
相似的,家長的這段話包含着三層意思:
1、家長對老師有角色期待——為了自己的孩子認真教學。
2、雖然有角色期待,但對老師這個社會角色,不包含尊重和崇敬(注意,我沒有道德指責的意味,只是做一個陳述)。
3、家長對老師這一角色的義務期待有明確指向——老師要對家長負責,沒有履行好責任,我可以終止與你的關係。
很顯然,在心理上,家長已經不會高看老師。家長的認知裏,已經默認雙方是平等的。家長對老師的衡量標準,以及對老師—家長關係的認知,變得對等而簡單:**做你該做的,你做不到是你的問題,**甚至家長羣本身就不該存在。
一位從教九年的中學老師對我説出了她的觀察:她所看到的大多數家長羣裏很平靜,既沒有激烈的反對,也沒有過分的客套,老師也會拒絕家長的點贊誇獎,彼此都認為大家是平等的,傳統老師身上被注入的榮譽和神聖色彩早就褪色了,更無所謂權威。

這是文章一開始所説的,現如今家長—老師關係深刻變化之所在:這個例子的確極端,但它的極端,不在於它是偶發個例,而在於它以極端的表現揭開了觀察的入口:底下的冰山正在融化,傳統的老師—家長關係正在被市場化深深影響。
古代極刑的頂格處罰,是夷十族,即在九族之上還要加上一族——老師。一個人犯了重罪,老師也要受牽連被誅。為人師,不僅要為學生的學習修養負責,也要為他的人格品性負責。
但顯然,眼下的例子裏,為人師者甚至不願為學生的作業負起全責,在老師的口氣中,學生的課業,已不是老師一人能承受之重。
但老師—學生—家長關係被市場化重構只是一個面向,畢竟老師—家長關係也並不表現為直接的市場關係:沒有一手拿錢一手交貨。這一關係的另一層問題在於,雖然被市場化衝擊,但它是不徹底的市場化,這使得傳統的老師—學生—家長關係正在走入一種困境。
2
傳統角色:老師無法承受之重
傳統的老師—學生—家長關係是什麼樣的?
我想起了上一輩人談起類似話題時常能聽到的説法:家長會把孩子囑託到老師手中,交待“孩子隨便打,打壞了我負責”,“過去是老師不開心逮着誰就打,後來是孩子不好才打”。
在這種傳統關係裏,家長和老師是強勢的,也是合謀的,學生夾在中間,是這種關係裏的絕對弱勢一方。
但現在來看,簡直恍如隔世。老師早就變了,學生也已不是當年的學生。

大概新世紀之後,我上小學時,班主任拿起教棍比劃,碰到了一位男同學的小拇指,因此擔心了好半天,只怕傷到了他。誰都清楚,學生個個是家裏的心頭寶,老師還敢碰一下?加之後來教室裏監控大大普及,更是讓老師小心翼翼,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同樣的,班級團體出遊,也總是慎之又慎,需報學校層層審批,謹慎一點的老師不敢組織,小心一點的家長不願同意,都擔心出現意外的安全事故,也擔心影響了孩子的學習。對於老師來説,能顧好學生的課業,提高學生的成績,就已經是工作的全部、也是最高任務。
學生的課業繁重,意味着老師也並不輕鬆,不論是與家長還是老師的交談中,我都能感知到中小學老師的辛苦:“像打仗”“非常忙”“太飽和了,沒有空閒時間”。
如一條在老師中傳播很廣的視頻所透露,除了常規教學任務,老師的實際工作內容還包含了非常多與教學無關的瑣事,它們消耗着老師的精力,擠佔了老師的生活,但並不能兑換為相應的經濟回報。
除了平均收入較高的少數城市,在學校老老實實教課的老師,能預期的收入非常有限。一位在某中部省會城市工作的老師,從新東方轉入普通中學後,收入立馬減少不少;另一位五線城市的班主任和我説,她一堂課的課時費只有7塊錢,月工資只有五千,這還是因為她當了班主任,若是普通任課老師只有四千左右。
老師的收入受到財政支付能力的約束,增長的空間非常有限,其結果就是把老師推向市場,自己另尋其他收入途徑。
早些年老師在外開設小班的情況很多,一些學校裏的語文、數學老師會在週六日另外開課外班,而且,來參與課程的還是原來班裏那些同學。對此,家長即便心裏有想法,也不會公開説,甚至還會支持——老師在教,孩子不去,“吃虧”的是自己。
後來這類情況得到了規範,老師不被允許在外開班授課,在某些執行很嚴格的地區,老師對此會非常注意。
一位家長説,她女兒的初中班主任在這方面為人謹慎,不僅不許收班費,更不會收禮,甚至不參加家長聚會。還有一位學生説,她的班主任是某名師,一開始還為此感到高興,但後來才悔悟,還不如不是名師,因為名師會分出一部分精力放到外面的課程上去,對本班的學生關注反而不夠。
這就是老師這一社會角色在當今面臨的境況——社會地位回落,權責邊界收縮,經濟收入低微。
那位辛苦的中學老師對我説,雖然很喜歡當老師,享受與孩子們在一起的時光,但如果人生再來一次,她不願再選擇老師這個職業:“瑣事多,工資低,沒有尊嚴。”
對她們來説,要對學生的課業、品性負起全責,的確是老師的無法承受之重。
3
家長羣江湖
當我們用“心態上的市場化——收入報酬上的不徹底市場化”這條邏輯來看待現在的老師—學生—家長關係,會想明白一些事情,不過在這個例子裏,我們還不能忽視它——微信的存在。
在那場“家長羣是否應該存在”的投票背後,我們分明又看到一個當下打工人苦微信久矣的活生生案例。微信,已經成為攪動老師—學生—家長關係的重要變量。
想想看,無論是師生關係、親子關係,都有它對應的專屬指稱,唯獨家長—老師關係是沒有的。但現在的情況不同了,微信這種即時通訊工具的存在,把老師—學生—家長無時無刻不拉在一起,原來這一關係中隱性的家長就到了前台更顯眼的位置。
在老師—學生—家長這一三角關係中,孩子既是最弱勢的一方—在經濟上依賴於家長,在智識上求助於老師,又是實際上的關係中心。
圍繞這個中心,孩子競爭的內卷化延伸為家長的內卷,家長—老師、家長—家長之間種種關係和矛盾在微信裏交織,在家長羣中內生出一個壓力場,擠壓出種種人類迷惑行為:有為了替孩子博得好印象感恩稱讚的;有炫富爭強,爭吵辱罵的;也有怒斥老師、要求為孩子道歉的嚴夫人之流。而家長羣也不止一個,還會大羣套小羣,小羣何其多。

老師會極大地影響家長之間的關係,一位家長和我説,因為她孩子班主任的個人問題,家長之間的關係一直都沒有建立起來。但上進的家長們會希望能和老師的關係更緊密,認真的老師也會和家長們保持溝通與關注。
我與一位老師的採訪就約定在了夜裏十一點,因為十點五十,她才開完線上家長會。儘管夜已深,但無論是老師,家長,還是學生,都無人能睡。
放下電話,我想起了曾經熬夜寫作業的學生時代,也想起了那些考得好時希望開家長會,考得差時就不想家長和老師見面的心情。當家長和老師為了孩子的課業責任大加爭執時,不知身處中心的孩子,是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