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掙扎的成長》第七章:高家起高樓,祁家築債台_風聞
高飞锐思想-曾高飞,资深产经观察家2020-11-04 08:40
編者按:應粉絲強烈要求,從今天起暫停財經文章發佈,改成連載《我們的70年代》系列長篇小説第一部《掙扎的成長》(原載中國作家協會官網中國作家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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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中國農民,省吃儉用,含辛茹苦一輩子,只有兩個樸素心願:子女有出息;住上新房子。
在分田到户,精耕細作了幾年後,農民手裏有了餘糧,開始心中不慌,想方設想地折騰起事兒來了。
子女成才,要按部就班,藉以時日,是拔苗助長不來的。
砌新房子的事,倒是各家可以根據實際情況,提上日程了。
四明山的農民住的是祖輩遺留下來的舊房子,泥磚瓦房,由於年久失修,很多已經屋頂漏雨,牆壁透風了。部分先富起來的農民,是該鳥槍換炮,住上自己修葺的新房子了。
老房子不是人住的,夏天還湊合,通風涼快;冬天進風,冷嗖嗖的,與室外沒什麼兩樣。晴天還行,雨天漏雨,屋外大雨,屋內小雨。雨天,把鍋碗瓢盆全用上,放在漏雨的地方接雨水,以免室內洪水氾濫。有時候,放牀的地方都漏雨,半夜雨來,被子都濕透了。
淘汰不合時宜的老房子勢在必行,這成為四明山農民的迫切心願和頭等大事。
砌房子是個浩大工程,得有雄厚的經濟基礎,也要量力而行,不能因為砌完房子後債台高築,讓家庭經濟陷入拮据困頓之中。
這個讓四明山發生翻天覆地變化的大動作是從高欣家拉開序幕的。
經常往來奔波在縣城與鄉村之間,縣城街道兩邊那些巍峨聳立,氣派輝煌的小洋樓,讓高欣羨慕不已,心癢難耐。事業順利了,錢掙多了,是該把老祖宗的泥瓦房換成小洋樓了。
至於換成什麼樣的小洋樓,高欣早就拿定了主意,縣城那些新砌的,四到六層的小洋樓就是理想的參照物。
當然,高欣有更完美的設計想法,縣城小洋樓受地盤限制,總是缺了點什麼。農村天地廣闊,房前屋後,有的是土地。根據蓬勃發展的事業需要,高欣希望新砌的小洋樓前面有前庭,後面有後院。前庭用來停放車輛,得規劃三十個大車位。後院用來種樹木花卉,餵雞養鴨。那些縣鎮鄉幹部、廠長、經理都愛往高欣家跑,他們嘴饞高家餵養的雞鴨和自己釀造的米酒。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千嬌百媚的高燕,也是高家一道不可不看的風景了。
越是琢磨這個事兒,高欣越發興奮,他花了幾個晚上,就把小洋樓的設計圖紙畫好了,小洋樓共六層,一樓裝卷閘門,用來做鋪面,收黃花菜,做倉庫;二到六樓是房廳,用來住人。二樓夫妻倆住,三樓兩個兒子住,四樓女兒住,五到六樓,用來給那些鄉鎮幹部、廠長、經理做臨時住所,他們在高家喝酒了,打牌了,夜深了,就不要回去,在高家住下得了。這棟樓的設計,最大的不同就是把廁所修在屋裏了。這是四明山以前的建築從來沒有過的。以前住房是住房,廁所是廁所,從來沒有放在一起的。這種設計,被四明山的農民認為是高家大院唯一的缺陷,被私下笑話了好些年,直到二十年後砌房子,村民才跟上高欣的設計理念,把住房和廁所建在一起。
四明山的農民喜歡把砌新房的時間定在秋天。莊稼收割後,閒了下來,又秋高氣爽,正是大興土木的時候。這個時間對高家不合適,因為那時候正是販賣黃花菜的旺季,高家要趕在夏季,黃花菜生意最清淡的時候把新房子砌好,不能因為砌房耽擱了一年的生意。
高欣説幹就幹,夏初就開始馬不停蹄地準備了。高欣把車隊用上了,上午往縣城送貨,下午帶回來一車車的紅磚、鋼筋、水泥、沙石、瓷磚、油漆等建材。水泥、油漆、鋼筋放室內,避免雨淋和被盜,其他放在室外。林林總總、形形色色的建材很快就把老房子前的曬穀坪堆滿了。
看着堆積如山,蔚為壯觀的建材,四明山的村民們暗暗吃驚,他們知道高欣又有驚天地,泣鬼神的大動作了,那架勢不是砌房子,倒是準備修城堡,建宮殿呢!在財富的創造和積累上,高欣已經把他們遠遠地甩在了身後。
今天一車,明天兩車,後天三車,陸陸續續地準備了一個多月,直到暑假來了,高欣才停止採購,動手建房。高欣沒有麻煩四明山那些零散的泥瓦匠和建築小工,而是從縣城請來了規模浩大的建築隊。
在高欣眼裏,四明山那些泥瓦匠、建築工,雖然便宜,可沒見過什麼大世面,他們的技術和手藝已經達不到高欣的要求了,只有專業的建築隊才可以。
高欣的做法讓四明山的泥瓦匠私底下意見很大,怨氣很重,認為高欣不顧鄉親情面,不給他們機會,讓肥水流了外人田,他們同時也感到了危機:社會發展太快了,適者生存,他們包點工程,打點小零工,賺點小錢的好日子快到頭了,高質量、新設計、專業化的建房要求,開始侵入農村,搶他們的飯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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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家動手砌房正趕上農村最忙的雙搶季節,家家户户都忙。儘管請的是縣城的專業建築隊,可小工還是很緊缺,只有祁茗和朱鵬帶着全家老小,不辭勞苦地幫忙,而且只能利用晚上幫一下。白天,祁家在地裏幹農活;晚上,拖着疲憊的身子,到高家建築工地幫忙,把紅磚、水泥、鋼筋搬到次日要用的地方,忙到晚上十一二點才回家睡覺。
高欣夫婦忙生意,也沒有多少時間顧及,只有高燕看在眼裏,放在心上。高燕給祁家端茶遞水,準備宵夜,也是忙得不亦樂乎。
避開別人的目光,高燕拿着冷水浸過的毛巾,給祁宏擦拭額頭上不斷洶湧出來的汗水。高燕的動作藴含了一種特別的情意,祁宏懂,也特別受用。在高燕的毛巾接觸祁宏的臉和額頭的那一刻,兩人都要對視一下,相視而笑。
哪個少男不善鍾情,哪個少女不善懷春?鍾情的少男,懷春的少女,他們的眼睛會説話,此時無聲勝有聲,一切都在眼神裏,一切盡在不言中。
享受着高燕的特別關愛,祁宏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儘管揮汗如雨,全身濕透,祁宏心裏卻涼爽極了,如沐春風。
祁宏一邊幹活,一邊天真地想:只要有高燕給他擦汗送水,他就這樣做牛做馬,給高家幹一輩子苦力,也心甘情願,甘之如飴。夜深了,家人都回去了,祁宏還要堅持幹一會兒。
那個暑假,祁宏已經中考完了,他覺得發揮不錯,幾乎沒錯什麼,好幾門都可以打滿分。暑假結束,他就要上高中了。高中開始,人生就進入了決定命運的關鍵三年。
二十多天後,小洋樓拔地而起,外面的腳手架已經拆掉了。從外面看上去,小洋樓氣派,壯觀,輝煌,城堡宮殿一樣。在四明山那片磚瓦房中,鶴立雞羣,有一種飛黃騰達的感覺。
每天早上出去,或者晚上回來,高欣都要站在小洋樓前認真地端詳一會兒。不斷有人路過,或者刻意前來圍觀,説着恭維的話。那一刻,高欣躊躇滿志,心裏升騰起一種前所未有的滿足感和榮耀感。
這棟小洋樓把高欣和村民們的差距明明白白地擺上了枱面。有了這棟小洋樓,高欣覺得他這一輩子是值了,這是在生產隊的時候,做夢都不敢奢望,也想象不到的。
高欣早就洗腳上田,沒幹農活了,他專心專意地打理着生意。高欣把生產隊分的那份土地送給了祁茗和朱鵬。這麼大的人情,祁茗和朱鵬也沒白拿,他們按每年每畝400斤稻穀的標準回報高欣。這些稻穀也夠高欣一家吃了,不用另外買米買糧了。祁家給高家送的稻穀,都是最好的晚稻米,那些粗糙難嚥的早稻米,則留給了自己。
每年每畝400斤稻穀,其實除掉農藥化肥,也賺不到什麼了。祁茗這個人就這樣,能不欠別人的就儘量不欠。她的這個原則後來被殘酷的現實撞擊得七零八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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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跟高欣一起做生意,祁家錯過了發家致富的機會,但日子還過得去,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祁茗把希望寄託在孩子們身上,希望他們將來出人頭地,有出息。住不住上新房子不是她關心的,她愛做的事就是給孩子們攢學費。
那麼多人讀書,學費是一筆不小的開銷。沒有找到其他發財門路的祁茗,一口氣餵養了六頭豬,包括從高家買來的那頭母豬。母豬下的第一窩豬崽,祁茗留下三隻自己餵養,下的第二窩豬崽,又留下了兩隻。祁茗不奢望像高欣那樣大富大貴,但這些豬可以給全家,尤其是孩子們的學費,提供一個基本保障。等豬長大,到出欄的時候,就宰豬賣肉換錢。
祁家的孩子,個個都是吞錢機器,吃穿住用,都要花錢。孩子不是豬,豬有投入,有產出;孩子們只投入,暫時不見產出。如果不勤快點,不節儉點,不積攢點,就很難對付過去。
與別人家的孩子不一樣,祁家孩子都是讀書好手,一個比一個厲害,成績都在年級名列前茅。看着爭氣的孩子們,祁茗和朱鵬的想法很簡單: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窮不能窮教育。只要孩子願意讀書,愛讀書,他們就不能讓一個孩子失學,哪怕拆屋賣瓦,剜肉賣血都得送!
根據孩子的學習成績,四明山的家長,在對待孩子的教育上,出現了兩極分化:成績好的,升大學有希望的,家長不惜一切要送,以祁家為代表;成績一般的,或者差的,看不到升大學希望的,家長普遍認為,讀完初中,夠讀書看報,上城找得到茅廁,回家找得到路,就算了。成績一般,讀高中是浪費,不如早點休學回家務農或到廣東打工,掙點錢,貼補家用,三五年後,男的娶親,女的嫁人,結婚生子,繁衍後代。他們都是這樣過來的,也沒什麼不好。
祁茗這種人家,風調雨順的年景,倒也相安無事。一旦碰上天災人禍,那就麻煩來了。人算不如天算,那年天災不斷,把祁茗的如意算盤徹底打亂了,也把祁家從四明山的一個殷實之家拖進了困境之中。
上半年是洪澇災害。
從四月份的梅雨季節開始,天天陰雨綿綿,不停不歇,一下就三十多天。
祁水河囂張地漲了一次又一次,野蠻的洪水衝破兩岸的堤壩,湧進了稻田。靠近河邊的稻田,被席捲一空。濁浪滔滔的洪水,毫不客氣地將水稻連根拔起,捲走了。等雨停下來,洪水消退,稻田裏光禿禿的,一根稗草都沒有了,裸露出來的泥牀上,只剩下卵石和沙礫。
高欣送給祁宏家的幾畝水稻就在河邊上,全毀了。
沒有被洪水沖走的水稻也好不到哪兒去。下雨的時候,正值水稻揚花授粉的時節,因為不停不歇的雨水,水稻根本授不了粉。到了收割季節,癟谷多,壯谷少,減產了五成以上,收回來的稻穀還不夠農藥化肥成本。
就這樣,早稻差點兒顆粒無收。
下半年是旱災,晚稻也好不到哪兒去。
可能是上半年雨水多了,把全年的雨水下完了,到了下半年,又連續三個月沒有下雨,造成了數十年一遇的大幹旱。
收割完草稻,剛把晚稻秧苗插下去,就天天豔陽高照,看不到一絲雲彩,更別説下雨了。
第一個月,稻田幹了,池塘幹了。乾裂的稻田、池塘,表面裂開一道道口子,就像要吃人。沒有水,禾苗耷拉着腦袋,佝僂着身,就像一個病入膏肓的癆病患者,有氣無力,風吹即倒。只有在清晨,吮着露水,才顯現出來一點生機,可太陽一出來,又蔫了下去。
第二個月,水庫幹了,祁水河斷流了,水稻正需要灌溉的時候,找不到一滴水。成片成片的水稻倒伏在稻田裏,田野一片枯黃。本來棲息在旱地上的蝗蟲,都跑到稻田來了——地裏的莊稼早先水稻一步被曬成了枯草。
那些種田為生的農民,看着枯死的水稻,欲哭無淚,心如刀絞。
勤勞的祁茗和朱鵬想盡了一切辦法進行挽救,他們在每塊稻田中央拔掉一片水稻,在稻田中間打了幾口深井,用桶汲着地下水灌溉水稻。但水稻需水量極大,陽光下,水分蒸發極快,井水只是杯水車薪,勉強救活了水井周圍的部分水稻,加起來還不到半畝。
晚稻也是欠收,吃喝都成了問題,家裏那點老底一下子被吸光了。
好在天無絕人之路,外出打工悄然興起。那一年,輟學到廣東打工的學生特別多,背井離鄉到廣東打工的農民也特別多。男的在建築工地做苦工,女的在流水線上做女工。
屋漏偏逢連夜雨。八月份,豬瘟席捲了四明山公社,祁家也被波及。那六頭豬,在數天內接二連三地死掉了四頭,就連從高家買過來的那頭強壯的母豬也沒能倖免,剩下兩頭最小的,生命力倒是出奇地強悍,在大病了一場之後,奇蹟般地活了下來,為祁家保留了最後一絲希望。
那年祁水河的坑坑窪窪裏漂滿了被村民扔掉的瘟豬。豬爛了臭了,爬滿了又肥又白的蛆。祁水河徹底成了一條臭水溝。這種情況,活了一大把年紀的老人説,是從來沒有見過的。
在四明山曾經還算不錯的祁家,經此折騰,快速敗落了。
那一年,唯一沒有受到太大影響的就是高家——除了黃花菜生意受了一點影響外,高欣家早就轉行經商,不用看老天爺臉色吃飯了,老天爺已經拿高家沒有辦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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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夏天,帶給祁家唯一安慰和快樂的就是祁宏不負厚望,以四明山公社第一名的成績,考上了全縣最好的中學——祁東二中。祁宏超過祁東二中錄取分數線八十多分,這個成績放在全縣,都可以排上號了。
祁東二中尖子生雲集,升學率很高。在當地,有着上了祁東二中,就等於把腳擱在了大學門檻上的共識。超高的分數和祁東二中的錄取通知書,意味着再熬三年,祁宏就成了大學生,祁宏的命運,祁家的命運都將發生翻天覆地的改變,掀開陽光燦爛的新篇章。
那年罕見的旱澇災害,讓祁茗和朱鵬更加堅信:吃皇糧國餉的人不受天氣影響,不看老天爺臉色,一定要把孩子們送出來,供他們上大學,讓他們告別自己那種即使流血流汗,也旱澇不保的艱辛生活。
然而,歲月艱難,道路曲折,生活不易。領到通知書,祁家既興高采烈,又愁眉苦臉。僅祁宏的學費一個學期就兩百多塊呢,加上其他學雜費、生活費用,祁宏一個人一個學期就要五六百塊,一頭豬了。把其他幾個小的算在一起,一個學期少説也得千兒八百呢。要是豬沒發瘟死掉,賣掉兩頭大的,就能應付過去了。可偏偏大豬死了,剩下兩頭小的,還沒到賣的時候,即使想賣也沒人要,即使有人要也換不回幾塊錢來。
孩子們的前途肯定是不能耽擱的。思前想後,夫妻倆決定找高欣借錢渡過難關。儘管高欣剛花血本修建了小洋樓,大生意也在做,需要資金週轉,但千兒八百的,對他沒什麼影響,祁茗和朱鵬也想不出什麼更好的辦法,找不到比高欣更合適的債主了。
小洋樓竣工那天晚上,看到熱鬧的高家漸漸安靜下來,祁茗鼓足勇氣,跨過了高家的門檻——以前跨進高家門檻,腳步很輕鬆;這次跨過高家門檻,祁茗的雙腳灌了鉛一樣沉重。這是祁家第一次開口向別人借錢,好在祁茗覺得為孩子前途向別人借錢並不是一件什麼不光彩的事。
高欣夫妻正坐在桌邊低頭算賬,見到祁茗進來,都是老熟人了,也就沒有客氣。一陣寒暄之後,祁茗囁嚅着對高欣説明了來意。
祁家的狀況,高欣是瞭如指掌的,祁茗進門,看着她侷促不安的表情,高欣就大致猜到了她的來意。高欣叫王紅梅取來一千塊錢,交給了祁茗。
錢是給了,高欣心裏隱約有點兒不痛快,因為祁茗來借錢的時機不對。做生意的,講究一個吉利,在小洋樓竣工這種大好日子借錢,還是讓人不舒服,哪怕前一天後一天都可以;更讓高欣不滿的是,在這個時候來借錢,不是明擺着來算賬,要祁家給高家做小工的那份工錢麼?算了錢了,就不是幫忙了。幫忙是有感情的,給了工錢就成了交易,感情也就沒了,至少是淡了。
雖然高欣已經習慣了用金錢來度量人際關係,但不希望他與祁茗之間淪為這種關係,他認為他與祁茗是唯一的純潔的感情關係,不能用金錢來衡量,可偏偏祁茗把他這點星星之火熄滅了。
高欣的不快祁茗敏感到了,但她猜不透高欣那麼複雜的內心活動,接錢的時候,祁茗感到了尷尬和彆扭,覺得那錢拿在手裏很沉重。她覺得內心的尊嚴被傷害了,想把錢退回去,可為了孩子,為了孩子前途,祁茗還是忍辱負重地接下錢,將錢揣進了兜裏。
可是,祁茗的眼裏蓄滿了委屈的淚水,然而,讓祁茗更委屈的事情還在後面呢。把錢塞給祁茗後,高欣對祁茗:你們夫妻倆別那麼辛苦了,讓祁宏休學吧,他數學好,到我家來幫忙管管賬,我一個月給他開兩個人的錢,農忙的時候也好幫你們乾點農活。
四明山有很多類似祁家這種情況的,都是長子長女輟學幫父母一起培養撫育弟弟妹妹。高欣的話很有道理,很現實,也在為祁家着想,盡力幫祁家擺脱困境,但在祁茗聽來,很是刺耳錐心,她根本聽不進去。孩子們讀書,是一個都不能少的。何況,祁宏是老大,起着榜樣和模範作用,只要再堅持三年,考上大學,祁家就有希望了。
話不投機三句多,沒等高欣把道理講完,祁茗就告別了出來。她右手插在兜裏,緊緊地捏着那筆錢,就像捏着祁家的命運。
這次尷尬的借錢,讓高欣和祁茗都感到,他們已經“道不同,不與為謀”,越走越遠了,包括心靈、感情和價值觀。高欣覺得這種機會,四明山有人搶着要,要不是可憐祁茗,高欣才懶得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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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宏開學前一天,藉着剛剛降臨的暮色,高燕閃進了祁宏家。兩個心有靈犀的少年開心地坐在昏暗的煤油燈下,興致高昂地憧憬着未來。
祁宏要高燕努力學習,他在祁東二中等她,希望兩年後,兩人成為校友,把初中錯過的那段時光追回來。
對祁宏這個建議,高燕兩眼閃閃發光地接受了。高燕興奮地説:“好呀,好呀,你等着我,我也要考到二中來。”
告別的時候,高燕塞給了祁宏一個信封。
接過信封,祁宏心裏一陣慌亂,那顆心就像受到了意外驚嚇的小鹿,砰砰砰地加快跳動起來。
這是高燕第一次給他寫信。
送走了高燕,祁宏迫不及待地把信拆開了。
信裏沒有期待中的白紙黑字和甜言蜜語,倒是出現了祁宏沒有期待的東西:裏面是五十塊錢,十元一張,一共五張,全是嶄新的。
還沒有遠離家門,沒錢了就伸手向父母要,祁宏還沒有理解錢對他的重要性。
這些錢,是那個暑假,高燕給母親幫忙打下手,稱黃花菜,收黃花菜,搬黃花菜,記賬,算賬,母親獎勵給她開的工錢,高燕一分也沒留,全部給了祁宏。
祁宏有點悵然若失,他希望是信,是一封滿懷感情的信,是一封有親熱稱呼,欲蓋彌彰地與他一起憧憬着什麼的信,在字裏行間藏着感情的蛛絲馬跡——在祁宏看來,高燕的白紙黑字比花花綠綠的錢更重要。
人生就是這樣充滿矛盾,難以兩全其美,又富有戲劇性。
從情感的角度出發,祁宏希望高燕給的,是一封情書;從現實出發,祁宏確實更需要錢。
悵然若失之後,祁宏漸漸地高興了起來,在煤油燈下,祁宏把那疊錢放在嘴邊,響亮地親了又親。
祁宏親錢,不是因為他愛錢,而是因為這些錢是高燕給他的,錢裏滲透了高燕的心血,深藏着高燕的心意。祁宏覺得高燕就是漫漫長夜裏的那盞煤油燈,雖然是星星之火,卻把他的身邊照得亮堂、温馨,有浪漫氣息。
錢是祁宏目前最需要的,他們的感情就擺在那兒,有沒有文字表達,都擺在那兒,誰也拿不走,誰也動不了。
也許女生與男生,思考問題的角度不一樣,解決問題的方式也不一樣。這是由性別決定的差異化思維。
八月三十一日,祁宏如期上學去了。
那天清早,高欣上縣城辦事,順便捎上祁宏,把他送到了祁東二中的校門口。
祁宏希望高燕來送他,可是高燕沒有出現。
祁宏不知道,高欣來捎他,正是前一天晚上,在吃晚飯的時候,高燕對父親提出來的要求。
其實,還有一件事祁宏不知道:那天高燕一直在目送他。
高燕躲在小洋樓四樓自己的房子裏,看着祁宏從家裏出來,把行李放在車上,鑽進了父親的車裏;看着那輛車打火啓動,捲起漫漫塵土,越來越小,消失在視線中——高燕在小洋樓上,是因為小洋樓更高,看得更遠,也可以把祁宏目送得更遠。
在鑽進車裏之前,祁宏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高欣家的小洋樓,但沒看到高燕。
祁宏的舉動,高燕看在眼裏,她知道,這是祁宏在找她——她能感受到祁宏的失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