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永年評論| 警惕美國大選的危機給中國帶來衝擊_風聞
经济道理-2020-11-06 11:13
2020年美國總統大選投票結果陷入了巨大的爭議局面。越來越多的人,不僅美國人,而且其他國家的很多人的神經也緊繃起來。原因很簡單,美國總統大選從來沒有像今年這次選舉這樣對美國本身和世界帶來巨大的不確定性,甚至是巨大的危機。
鄭永年教授在接受IPP評論專訪中指出,美國仍然是一個強大的霸權國家,其內部所發生的一切都會產生巨大的外部影響力,美國國內的憲政危機也正在把中美關係拉入危機管理模式。
全球與當代中國高等研究院長 鄭永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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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P評論:今年美國大選的投票早已結束,但計票工作遇到了很多困難。特朗普和拜登都曾聲稱自己獲勝。您如何理解今年大選的爭議?
鄭永年:這場選舉已經變成了美國的政治危機,也有人認為有可能將美國導向一場憲政危機,甚至使美國陷入不同規模的內部暴力。今天美國的民主已經不再是傳統意義上的民主,而是赤裸裸的民粹。特朗普靠煽動民粹起家,也靠民粹(推特)治國,把民粹因素用到極致。
拜登走的是更類似傳統精英主義的路線,儘管受精英(包括建制派和傳統媒體)的擁護,但不為民粹(尤其是白人民粹)所接受。無論從歐洲還是美國本身的經驗來看,傳統政治精英很難競爭得過民粹主義政治人物。
2000年的美國大選,小布什和戈爾競爭,最終不得不通過美國高等法院的介入而解決了問題。戈爾承認小布什當選。如果類似的情況再現,最高法院再次介入來選出勝利者,那麼落敗的一方及其支持者會罷休嗎?俗話説,“法不責眾”,這在宣稱“法治國家”的美國也是如此。
很多美國法律專家已經指出,最高法院能否解決問題主要還是取決於政治人物及其支持者的態度。從特朗普和拜登當前的對立程度來看,人們可以確定,如果出現類似2000年的情況,誰也不會輕易言輸。無論是特朗普還是拜登,都已經將這場選舉和國家的存亡等同起來,宣誓出誓死決戰的政治決心。
我們可以預見,美國全國範圍的抗議活動幾乎是不可避免的。那麼,對此特朗普是否會動用美國聯邦執法部隊來維持其所説的“法律秩序”呢?從他在新冠疫情期間對波特蘭和其他城市的所作所為,特朗普有可能這樣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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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P評論:今年的美國大選計票工作為何會拖這麼久?很多人開始用陰謀論來解釋這個問題了。
鄭永年:特朗普在投票之前一直試圖利用新冠疫情大流行來推遲選舉或者以其他方式來影響選舉的正常進行。他花了不少精力詆譭郵寄選票的有效性,以便提前取消11月3日投票的合法性。
儘管這些行動遭到民主黨(也包括一部分共和黨人)的強烈抵制,但特朗普正在動員其支持者,向其支持者發出的信息是:不管選舉結果如何,他也要賴在白宮。
“黑人的命也是命”運動(BLM)的激進化和暴力化也為特朗普提供使用暴力來維持秩序的合理性。前幾個月在波特蘭和芝加哥發生的騷亂和搶劫也似乎論證了這位自詡為“法律秩序”的總統決定的“正確性”。特朗普執意在波特蘭市中心部署國土安全部的部隊來恐嚇人數相對較少(大多為和平)的抗議人羣。但特朗普的這種行為很可能導向抗議活動的擴大和暴力的升級。
這次選舉的郵寄選票數量大幅增加,因此計票工作需要較長時間,而這意味着在投票數日之後才能知道最終結果。在這段充滿不確定性的窗口期,任何一方或雙方都可能試圖根據當時的計票結果來宣告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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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P評論:從幾個關鍵搖擺州的選情看,特朗普的前景似乎已經不太妙了。美國很多政治評論人士已經在擔心投票結果的爭議可能讓美國陷入“內戰”的局面,您怎麼看這樣的觀點?
鄭永年:特朗普的權力慾決定了他不會坐以待斃。在過去的採訪中,他已經含糊地説,即使他失敗了,他也不會離開白宮。事實上,特朗普似乎正在積極為這種局面做準備,而民主黨人也在思考如何把失敗了的特朗普驅趕出白宮。
拜登説,效忠國家的軍隊會把特朗普架出白宮。一些前將領效忠國家的言論使很多人相信軍隊會把特朗普趕出白宮。但也有人説,軍隊不能干預政治,應當由秘密警察把特朗普趕出白宮。
但是,這僅僅是民主黨人構想的美妙場景。原因很簡單,特朗普及其追隨者和支持者不會罷休。他們會堅持到底。在這個過程中,人們不能完全排除美國會發生一場曠日持久的憲法危機。
人們不應當忘記,美國人除了有“一人一票”,還有“一人一槍”(甚至“一人多槍”)。當人們在電視畫面上看到美國人全副武裝地來捍衞他們“不戴口罩”或者“不待在家裏(要出去工作)”的權利的時候,就會知道他們會如何保衞他們自己支持的總統了。人們可以想象這樣一個場景:全副武裝的“右翼國民軍”從全國各地出發去首都華盛頓“護君”。
這些年,特朗普在治理上是失敗的,但在民粹政治上則是成功的。特朗普的社交媒體幾乎徹底摧毀了傳統媒體。今天支持特朗普的美國民眾對媒體普遍持不信任的態度。社交媒體上謠言、陰謀論滿天飛,充斥着大量沒有經過最起碼的新聞專業精神檢測的虛假信息。人們把傳統媒體簡稱為“假新聞”,而他們的“真相”只能來自Breitbart、Infowars和福克斯那樣的“特朗普媒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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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P評論:今天的美國國內政治為什麼會撕裂到這樣嚴重的程度?
鄭永年:對特朗普的支持者來説,特朗普説什麼都是正確的,做什麼都是正確的。當特朗普説消毒液可以治新冠病毒,一些人真的去喝了消毒液。他們把特朗普視為美國的救星,同時把民主黨的拜登視為叛國者。特朗普陣營一直在叫囂,如果拜登當選總統,那麼他必然會把美國出賣給中國。
那麼拜登陣營又是怎樣呢?這是一種作用與反作用的關係,特朗普陣營對拜登陣營有多恨,拜登陣營對特朗普陣營就有多恨。
特朗普和拜登的對立並不僅僅是共和民主兩黨的對立,更是高度分化了的社會力量的對立。實際上,這種現象也不難理解。從前美國的兩黨儘管也有爭吵,但兩黨均可以宣稱他們都是為了“國家利益”,並且對國家利益有共識。為什麼呢?
究其原因,就是因為美國當時擁有龐大的中產階層(70%左右)。在存在一個龐大的中產階層的情況下,兩黨都要照顧這個中產階層的利益,不會左得離譜,或者右得離譜。但今天不一樣了。美國的中產階層已經縮減到50%左右,社會高度分化。社會互相對立,政黨互相否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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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P評論:美國選舉會如何對國際社會產生衝擊呢?
鄭永年:美國仍然是一個霸權大國,其內部所發生的一切都會產生巨大的外部影響力。西方普遍認為,如果特朗普連任,那麼他會繼續給世界帶來危機,甚至更大的危機。二戰之後,美國一直是世界至少是西方世界的領袖,但特朗普則利用美國的領袖地位把二戰之後的秩序破壞得差不多了。聯盟是美國霸權的基礎,但特朗普視“聯盟”為美國的負擔,因此美國與盟國漸行漸遠。
同樣,美國是戰後國際組織的建設者,也是諸多國際組織的領導者,但特朗普陸續“退羣”,退出國際組織和國際協議。無論是同盟還是國際組織,本質上都是多邊主義,但特朗普搞的都是單邊主義。對主導國際秩序的西方世界來説,他們很難再忍受特朗普了。他們因此希望拜登能夠當選,促成美國迴歸到從前的狀態。
不過,美國對世界的最大影響莫過於這次選舉給美國這盞民主燈塔所帶來的不確定性了。美國一直自認為是民主的典範,而其他國家也是這麼認為的。如果這樣,目前美國民主所出現的亂象必然會給那些信仰美國民主的人帶來幻滅感,尤其是那些還沒有發展出西方式民主的發展中國家。
德國民調機構Dalia Research前不久發佈的2020年民主認知指數顯示,認為美國促進世界民主化進程的前10位國家是:尼日利亞、越南、印度、菲律賓、以色列、肯尼亞、委內瑞拉、巴西、羅馬尼亞、波蘭,而認為美國妨礙民主化進程的前10位國家是:中國、德國、奧地利、丹麥、愛爾蘭、比利時、加拿大、瑞典、希臘、法國。
很顯然,除了中國,反倒是民主國家(包括美國的盟友)對美國民主有比較現實的看法,而那些發展中國家則對美國抱有過度理想的看法。現在美國民主出現瞭如此大的問題,這些美國民主信仰者又會怎麼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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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P評論:國內讀者們更關心的是,這次美國選舉會對中國產生什麼影響?
鄭永年:美國大選的爭議必定會波及其他國家,尤其是被美國視為“敵人”的中國。對中國來説,美國選舉也把中美關係拉入了危機管理模式。特朗普認為拜登當選之後會把美國利益出賣給中國,可見中國在美國這次選舉中的政治重要性。
特朗普和美國強硬派這些年裏拼命妖魔化中國,使得反華有了社會基礎。特朗普會不會通過給中國製造危機,進而以此為藉口在其被擊敗之後不想下台?這些也並非不可想象。對中國來説,至少在如下幾方面,危機管理必須提到議事日程上來:台海新危機、南海衝突、中印邊界衝突、美國禁止中國使用美國的APP等。
第一,美國可能製造新的台海危機。第二,美國可能製造新的南海危機。第三,美國可能鼓動或者直接插手中印邊界問題。第四,美國可能禁止中國使用所有的美國APP,激發中國社會的內部變化。
無論如何,特朗普的所作所為已經證明了,只有人們想不到的,沒有他做不出的。美國的選舉如果能夠順利實現權力的交接,那麼不僅是美國的幸運,是世界的幸運,也是中國的幸運。但是,中國不能把自己的命運交給特朗普。如果要掌握自己的命運,就要充分預見特朗普會對中國使怎樣的壞。這才是理性的做法。
即使拜登最終當選美國總統,我們也不能預期中美關係會迴歸到特朗普上任前的狀況。也就是説,美國對華強硬的大趨勢不會變化。我個人認為,在對華關係上,特朗普表現的是非理性的強硬,拜登表現的是理性的強硬。特朗普經常製造意想不到的事情,趨向於把中美關係帶到臨界點。拜登在這方面會有所改變。中美關係只要迴歸理性,就總能找到合作的領域。所以,一些領域的衝突和一些領域的合作會是拜登時代的中美關係的特點。這也符合大國關係的常見特徵。
注:文章首發於《IPP評論》2020年11月6日,道亦有道傳媒經授權全網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