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窮人是什麼樣的? | 李子暘_風聞
西方朔-2020-11-07 0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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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家院士,給貧困地區送去優質農產品,但當地農民根本不買賬,怎麼説也不配合。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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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中這位一手拿一個土豆笑呵呵的人,可不是一般人。他叫朱有勇,是中國工程院院士,在全世界植物學界是大牛級別的人物。
2015年,國家推行精準扶貧,工程院也承擔了扶貧任務。朱院士當時已經年逾六十,但在院士裏算是年輕的。年輕人嘛,就找個艱苦的任務。朱院士來到雲南一個深度貧困村搞扶貧。雲南這個深度貧困村窮到什麼程度呢?人均年收入只有1000元。
如此貧困,可以想見當地各種條件一定非常惡劣,脱貧難度很大。不過,這難得住一般人,難不住院士。朱院士考察了當地的土壤、氣候、水文等條件以後,打開自己的技術庫,就像機器貓掏出寶貝一樣,拿出了一個適合當地發展的產品——反季節土豆,也就是冬土豆。十一二月份種下去,來年三四月份上市,在全國都是最早上市的新土豆,是俏貨。種植户就等着數錢吧。
沒想到,當地農民根本不識貨。即使朱院士和學生們百般講解説服,農民就是不配合,不願意種植冬土豆。什麼冬土豆?沒聽説過,不知道,不會種。你們院士當然會,我們農民大字不識一筐,啥技術也不懂,跟你們城裏人可比不了……
沒辦法。朱院士只好帶着學生,找塊地,把土豆種起來。三四個月以後,冬土豆果然種出來了,品質還很好。這不還行,還得把土豆賣出去,賣個好價錢。然後,還得開免費培訓班,和農民同吃同住同勞動,手把手教當地農民種這種新型的冬土豆。種出來以後,還得教農民上網直播賣土豆……
如此帶動之下,有個農民種了10畝冬土豆,賣了7萬塊錢。這一下,當地可算是轟動了。一年人均1000元,這一下子,十畝地三四個月,掙了7萬塊。誰聽了不心動啊。
心動以後就是行動啊。村裏其他人種植冬土豆的積極性就有了。然後其他村也聽説了,都跟着種起來,全縣種植面積很快超過一萬畝。幾年時間,這個縣的貧困率從50%降到2%左右。扶貧大有成效。
類似的現象,在全國扶貧事業中,可説數不勝數不計其數。在很多貧困地區,扶貧者都感到,最困難的,就是怎樣説服當地人,讓他們行動起來,接受各種新技術、新產品、新產業。這個過程往往很難。扶貧者要面對貧困户巨大的“惰性”“不信任”和“不合作”。
朱有勇身為院士和國際頂尖專家,在這方面同樣沒有簡便的好辦法。怎麼苦口婆心説服當地農民也沒用,只能花上幾年的時間,親自去種植新產品,賣出去,並且賺到了錢,當地農民才肯跟着行動起來。
看來,窮人之所以窮,主要就是因為頭腦固化、不願意接受新事物,而且很懶惰,不願意積極嘗試脱貧的新方法。為了節省這些不必要的時間浪費,應該讓地方政府強制農民接受朱院士們帶來的新產品。這樣,大家的脱貧不就會快很多麼?
如果你這麼想,進而這麼幹,扶貧脱貧只會更加遙遙無期,甚至完全不可能。
為什麼這麼説呢?
原因還是在於人們對窮人的真實處境不瞭解,想當然。
一般認為,窮人和其他人的區別只在於錢少。這當然是對的,但這只是全部真實的一部分。其他更重要的真實還有:由於錢少甚至根本沒錢,窮人應對風險的能力,很小很弱。他們幾乎經受不起任何風險。所以,窮人面對風險的態度,和其他人有很大不同。
在類似金融危機或疫情嚴重這種時候,我們很多人都體會到風險爆發是什麼意思。好心人可能會想,窮人在這種時候肯定是更難過。其實,對窮人來説,生活基本上是一場持久的風險爆發。就算沒有金融危機或者疫情,他們同樣每天都要面對各種風險和不確定性。
在全世界,很多窮人都靠打短工度日,做一天吃一天。有固定工作固定收入的人,很難理解這種短工者面臨的真實壓力。按天計算,短工者的收入可能並不低甚至挺高,但他們每天都在擔心明天是否有工作可幹。他們永遠不能確定,手頭的工作做完以後,是否還能找到下一份工作。
而且,由於收入低,儲蓄少,風險對窮人的打擊力度更大。對其他人來説,就算遭遇風險,可能也只需要削減不必要的開支,減少一些享受而已,比如減少下館子吃飯的次數,少買幾件衣服或時髦的電子產品,取消今年的旅遊計劃等等。
對窮人來説,一旦遭遇風險,可能立刻就要面臨吃不飽飯、沒法給家裏的孩子付學費、沒法買過冬的衣服等嚴重的生活危機。
所以,和其他人相比,窮人並不僅僅是缺錢,而是更加脆弱,更加禁不起風險。而為了對抗這種脆弱,避免遭遇風險,窮人要採取很多“保守”的策略。這些策略往往被指責為“懶惰”“多疑”“不積極”等“劣根性”。
比如,為了避免單一職業帶來的風險,很多窮人不得不同時打幾份工。而同時打幾份工,顯然不符合“專業化”的要求。窮人因此很難在任何一項工作上太“精益求精”。實際上,他們的最佳策略是在工作中儘量節省體力和時間。不瞭解這個情況的人,往往會輕飄飄地批評窮人“不求上進”“好吃懶做”。
在農村,窮人的“保守”策略就表現為儘量按老規矩耕作,不輕易嘗試新型農作物或者新技術。就算他們明知新作物的產量更大,收益更高,最佳策略也是不要輕易嘗試。
首先,新作物勢必需要新種子。按老規矩耕作,可以使用去年留下的種子,無需另外花錢買種子。改用新種子,就要花錢。萬一收成不好,就會因此欠債。窮人欠債,很可能就此翻不過身來。
其次,新作物就算看起來很好,產量很高,但誰也不能保證市場銷售就會很好,一定能賺到錢。老作物就算不理想,但至少能確保有收入。還是那句話,窮人可沒有冒險開拓的資本。
第三,對外來的扶貧者、好心人來説,新產品新技術就是一個工作項目,就算不成功,也不會對他們有多大影響,至少不會影響他們的衣食住行。但對貧窮的當地農民來説,這可是生活的全部。萬一弄砸了,日子可就過不下去了。用自己的身家和未來,搭配別人的項目,誰會特別積極主動呢?
朱院士在雲南深度貧困村遇到的農民,之所以在最初拒絕冬土豆這樣的好產品,也是因為要儘量迴避風險,而不是因為什麼“懶惰”“不積極”。深入農民的生活環境,就會理解這種迴避風險的“保守”策略才是合理的。
在扶貧中遇到困難,遇到貧困户不積極不配合,就趾高氣揚地抨擊人家的“劣根性”,感嘆什麼“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其實反倒暴露了自己的狹隘和懈怠。
當然,朱院士他們可不是如此狹隘和懈怠。面對當地農民的不配合和不積極,他們並沒有怨天尤人,或者一走了之,而是積極行動起來,深入鄉村基層,和農民同吃同住同勞動,親自動手,把新產品、新技術的優越性,用實實在在的事實呈現在農民面前,同時,在技術培訓、產品銷售等各方面提供全套的服務和支持,和農民一起切實解決生產中的種種問題。
一言以蔽之,朱院士不是站在高處叉腰指揮農民幹,而是擼起袖子和農民一起幹,並且一干就是好幾年。面對實實在在的收入增長,農民當然不會再堅持“保守”策略,而是轉而接受新產品、新技術,也就實現了脱貧致富。
想要幫助,或者標榜自己想要幫助窮人的人,很多,但很多人都以居高臨下、盛氣凌人的態度看待窮人。他們的扶貧行動,如果有的話,也是淺嘗輒止、蜻蜓點水的“一日遊”,而絕不會真正深入窮人的生活環境,更不會和窮人同吃同住同勞動。
他們的這種“扶貧”當然很少會成功。而他們也就因此認定窮人之所以窮,就是因為窮人的種種“劣根性”。在這種貶損、貶低窮人的過程中,他們收穫了極大的心理滿足和愉快。如果再有人資助他們的“扶貧”,他們簡直會樂此不疲。
這就是各國扶貧很多,花錢很多,但真正成功的卻很少的原因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