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倬雲: 美國竟如此淪落, 中國要吸取六個教訓 | 文化縱橫_風聞
文化纵横-《文化纵横》杂志官方账号-2020-11-09 22:50
【導讀】美國總統大選已步入尾聲,然而大選反映出的美國社會意識形態極化、貧富分化與政治混亂,甚至比四年前更嚴重。在此動盪時局下,客居美國60年的歷史學家許倬雲將美國的現象與中國的處境互作對比,希望中國能從美國曆史的成敗興衰擷取六方面的教訓,學習其成功的經驗,避免其失誤的軌跡。
初來美國時,許倬雲“曾經佩服這一國家立國理想是如此崇高。”然而在此生活六十年後,卻“常常感慨如此好的河山,如此多元的人民,何以境況如此日漸敗壞?”究其原因,許老認為,民主政治必須有相當充實的羣體意識,而目前“美國各種羣體漸趨散漫,民主政治難有聚焦。”他認為,美國的過度都市化導致社會解體、個人粒子化以及社區分裂對立,政治上的分化進一步加劇了這一趨勢;中國不應一味跟隨所謂現代化的世界,過度唯城市化,而應保障每個人的生存權利,公權力必須在財富的分配上,使最窮困、最無助的弱者也有活下去、發展好的機會。他認為,美國政治的匡正之道首要在於糾正個人主義的偏頗:人之為人,在於人有提升心靈性情的可能,人也有合作樂羣之需求。循此二端,個人不再自私,也無復孤獨。他盼望中國一天一天更好,也希望這世界四分之一人口的大民族,能在世界上採取列國體制之長處,創立一個最好的綜合體制,為億萬百姓求福祉,為天下萬世開太平。
本文主文部分節選自《許倬雲説美國》最後一章,延伸閲讀部分節選自其中的第十四章,僅代表作者觀點,供諸位參考。
起筆寫這一章的時候,恰巧有一本新書出版,乃是哈佛大學美國史教授拉波爾(Jill Lepore)所寫的《如此真理:美國的歷史》(These Truths: A History of the United States)。 這本書一開始就説到美國立國:二百五十萬歐洲白人,進入了這一片“新大陸”,擄掠、奴役了兩千五百萬的非洲人,幾乎逐滅了五千萬新大陸的原住民。作者指出,這種機會使得白人在近代世界史上佔盡了優勢,成為世界的霸主。
從該書一開頭就可以見到, 白人的優越感實際是美國文化的盲點。 於是她指出,美國曆史充滿了矛盾和衝突:在號稱自由的土地上,奴役他人;在征服的土地上,宣告主權;在奴役他人時,宣稱自由;永遠在戰鬥,把戰鬥當作自己的歷史和使命 ——於是,美國曆史呈現為一個織錦的圖案,上面有信仰、有希望、有毀滅,也有繁榮,有技術的進步,也有道德的危機。
在美國建國的理念中,對神的仰望和依靠成為新國家立國的宗旨;人類的自由與平等是神的恩賜。 一個排斥其他信仰、文明系統的國家,竟自以為是在神的恩寵之下,得到特殊的地位。美國所崇奉的人間的平等和自由,雖然是神賜予人類的,但是這賜予的對象卻是經過選擇的,也就是在單一神信仰之下的“選民”,才配得到平等和自由。 這也是反諷:不證自明的自由和平等,只是在“我們”自己人之間自由平等,對於外人卻是另外一回事。
在最近二三十年內,我們所見到的是機器的不斷更新,把管理機器的工人也拋出了生產線。生產能力增加的同時,沒有職業也沒有產業的人羣增加了。追求快樂,追求福祉,慢慢替代追求生產和追求財富。 拉波爾這本書的結論是:國家在分裂,城鄉在分離,社會在分化,人羣在離散,到最後,“個人”陷入“粒子化”。 她特別指出,19 世紀中葉是另一個轉變的關口,已經面臨過如此的困難,那時候是理性和信仰、真理和宣傳、黑和白、奴役和自由、移民和公民的對立——凡此種種的矛盾,終於導致了美國的內戰。 內戰終結後重建的過程,其實至今沒有完成。從內戰到今天,種種民權運動都是為了要掙扎、擺脱上述幾乎已經視同“命定”的矛盾。

今天,我們也看見世界走向全球化,但是,“羣眾”擁護的僭主,卻將美國啓動的全球經濟一體化當作災害,寧可向全世界挑戰,以保持美國優越的地位。 這一個現象,正是美國開國元勳之一麥迪遜在起草美國憲法時非常擔憂的情況,而今天“僭主政治”居然出現了。
“僭主政治”之外,我們也看見這幾十年來,財富越來越集中,佔總人口中 0.1% 以下的富人,卻掌握了美國一半以上的財富。實質上,富人早已統治了美國:從殖民時代開始,就已經有號稱“波士頓婆羅門”的豪門大族,掌握了財富,掌握了權力,同時也掌握了教育。中產階層雖然經過二百年來的發展,但終究無法代替前者掌握政治影響力。 柏拉圖當年提出的五種政體之中,美國建國理念的設計號稱“民主政體”。 實際上,美國的政治體制是富人政治為體,寡頭政體為用,加上目前羣眾擁護的僭主政體,至今美國只差還沒有出現軍人政權。 從目前情況看來,柏拉圖盼望的哲人、賢能政體,在美國大概不可能出現了。
行文至此,我自己的心情非常沉重。 六十年前,我滿懷興奮進入新大陸,盼望理解這個人類第一次以崇高理想作為立國原則的新國家,究竟是否能夠落實人類的夢想。六十年後,卻目擊史學家、社會學家正在宣告這個新的政體病入膏肓。回顧故國,自從清朝末年以來,一代又一代中國賢俊盼望找到方向,將中國改革為庶幾能與西方國家並駕齊驅的狀態。現在,西方原本最接近理性的美國政治體制,居然淪入如此困境!中國將來的途徑應是如何? 我願意在檢討美國曆史之時,向台海兩岸的中國人,一抒個人的感想。
中國文化曾經有過長期演變,自先秦以下有過幾次大修改,但其根源還是在春秋戰國時代儒家、道家的基礎上,再加上印度傳來佛家的因素;而在最近,又接受了西方文化中科技和自然哲學的影響。中國秉持的文化營養豐厚,上面所説的主客、內外因素,已經涵蓋了世界主要的文化體系。
總結一句話,中國取精用宏,最後組成至今仍在人心的文化體系:一個以“人”為中心的社會倫理觀。 括而大之,由人的世界擴張到對宇宙的理解。以時間軸上想,個人接受了許多過去的積累,也許是包袱,也許是資產;向後看,由“我”開始,將我所取得的交給我的子女、後代。 從社會空間、自然空間和時間軸線三個向度上,人類組織了一個“恕”的境界,一個將“心”比“心”的巨大系統。我們尊重自己,所以也尊重別人;人與自然共存,所以不能蹂躪自然。 人與人、人與自然的聯繫,在中國人心目之中,不須有名有姓的神明作為保證,而是以人的理性和情感交融,構成自己心中內在的神明。這個神明是過去的歷史替我們培養而得,“人”有責任在這神明的指導之下,也就是“良知”的指導之下,以“良心”對待他人,以“良能”與自然共存。
凡此,亦即根據中國人的知識論、倫理觀及宇宙觀,謹此提出一些觀察所及, 讓我們從美國曆史的成敗興衰擷取教訓:學習其成功的經驗,避免其失誤的軌跡。 中國正在從傳統走向現代的世界,由此警惕,或能避凶趨吉,走出一條順利通暢的路徑。
(1)第一點 ,最近幾十年,台海兩岸工業化和城市化突飛猛進。尤其最近二十年左右,幾乎已經將所有的田園都轉變成為城市。在本書前面屢次談到,美國都市化現象導致社會的解體、個人粒子化以及社區之間的分裂和對立。最可怕的是在水泥叢林之中,每個人都是迷失的個人,孤獨而迷茫。
台灣曾經自豪於“無米樂”,拋荒耕地,購糧他方;大陸各地的農田一片一片地轉化為工廠和住宅,也就是農業消失的時候——天地之間不再有植物的遮蔽和水土的保持,肥沃的土壤一層一層剝落,隨風而去。其實農業與工業並非不能共存,以農產品加工的過程而論,一樣可將工業生產這一部分與農業結合,植根於土地之上,而不是剝削土地。人類應該適應自然,而不是蹂躪自然。
美國的經驗是,過去開發內陸,將河流拉直、處處築壩——今天,我們看見的新聞,大雨一來就洪水遍地。美國本來擁有世界上最大的林區,然而,最近山火整年不斷,就是因為高山融雪和森林地下蓄水,都已被截流轉移為城市的用水,以至於森林沒有足夠的水源,一到乾季,山火隨風而走,連片的林區,數十萬、數百萬的樹木化為灰燼。如此浪費水資源,使大自然蒙受嚴重傷害。美國使用機械深耕,大量使用化肥與殺蟲劑傷害土壤、剝去表土,每收穫一次,一尺到三尺深的表土隨風而去。 我們擔心,五十年之內,美國內陸的大片平原將變成巨大的沙漠。 中國不應該一味跟隨所謂現代化的世界,將城市作為主要的居住形態。 中國人口居全球人口的四分之一,不能不考慮食糧自給自足。
(2)第二點, 在中國的文化體系之內,人有生存的價值,每個人都應該有生存的機會。自己希望能夠存活,就不要剝奪其他人存活的權利。因此, 人的生存權利應當有所保障,公權力必須在財富的分配上,使最窮困、最無助的弱者也有活下去的機會。 這也是近代全世界都在注意的社會福利。美國的社會福利制度,從羅斯福新政以來不斷在改變,然而至今還趕不上歐洲,尤其是北歐國家的周全。
台海兩岸,最近幾十年來財富成長了,但是窮富之間的差距巨大,窮困者生計艱難。內陸農村和邊緣地區,一般百姓生活條件嚴重不足。中國廣土眾民,如果將社會福利都集中處理統一籌辦,其實未必合適。美國經驗表明,幾十年來,社會福利已可給每一個無業者或是無收入者,提供基本生活的費用;然而,社會沒有適當的工作可以安置他們。他們仰仗社保基金補助,活得沒有尊嚴也沒有意義。北歐的制度是將這些最需要幫助的窮困人口置於社區照顧,數千人的社區就地安置窮困人口。社區可以向中央要求撥款,由社區支配照顧區內需要幫助的弱者。如此授權,可以按照個別情況直接處置。這一富有彈性的措施,即可避免美國已經出現的窘況:將近 30% 的人口想要工作沒有機會,而其他地方需要勞力卻無人填補工作缺額。
(3)第三點也是有關政體的問題。 中國自從改革開放之後,實質上施行的是國有資本和自由市場並行的經濟體制。中國許多的鉅富,有的是憑着自己的努力,然而不可諱言,有些財產的累積,卻是經過假公濟私獲得了致富的機會。
我以為,未嘗沒有預先防堵之法。若干人民生活必需的公用事業,例如交通、能源及補助收入不足者的共有住宅建設,應當收為公有,由國家以各個層次的公權力,組織管理這些與民生有關的各種事業。 公家尤其不能將土地輕易地釋放,作為私人致富的本錢。 其他行業可以讓私人經營,憑本領取得合理的利潤。政府可按着利潤的比例徵收所得税,這些與民生有關的各種企業納税以後,如果還有巨大的盈餘,應當由國家設置“信託基金”投入社會福利,補充公家承擔之經費。

或者,私人企業合理利潤之外的盈餘,都應當存入這個基金。該類信託基金乃是產業所得,用於進一步發展這一產業:由公家與民間企業合組的管理機構,聘請專業人士管理支配,支援有關行業進一步發展。又例如可以設立“創業基金”,支持創業的年輕人放手施展。風險創業基金可以讓有志開創者借用本錢,在他成功後,將盈餘相當一部分歸還基金。又例如“開發基金”,用來支援開發新資源,開發過程中需要設施。以上各項,不外舉例言之而已。 主要構想是開發新利基,都由公權力通盤籌劃,支援各種投資需要項目。台灣省在 1970—1990 年代,設有紡織業、信息工業等項目的發展基金,支援同業開拓事業,這種方式的行之有效即是例證。
土地或建築的價值,可以仿照孫中山先生的原意,土地的增值按值徵税,過分漲價的部分都應該歸於公有。這部分的錢累積作為公有住宅的建築,只租不賣,供應年輕人和收入不足者,使得居者有其屋。新加坡在這一方面的實行,已有相當的成效—如此措施,才能夠使得百姓享受安居樂業的福祉。這一部分收入即可儲備,用於都市更新經費。
(4)第四點, 中國目前的政治體制,和西方標榜的民主體制頗為不同。中國人的人身自由,應該有憲法的保障。只是, 管理國家應當是相當專業的工作, 美國一人一票的選舉制,在立國之初並沒有普及於全民;民權運動到今天,確實已經落實到每個成年人都有一票。然而,柏拉圖早就警告:羣眾政治會產生僭主的困局。如何避免非理性的選票,選出來非理性的人物,這是需要考慮的問題。 不但總統選舉如此,選舉各級代議員或者地方首長都會有這種“僭主現象”出現。例如美國芝加哥的市政,幾乎有五六十年一直被戴利家族獨霸。我居住的匹茲堡,也有幾個政治世家代代出市議員、州議員甚至國會議員。這種現象,都是在羣眾盲目地按慣例行事而致。“特朗普現象”也是一個明顯的個例。
(5)第五點 ,政治是處理大眾意志和處理大眾委託事務的制度。今天的社會,尤其是國家層級的複雜社會,許多政務牽涉到專業的考量。以美國製度而言,選擇最高法院的大法官,必須考慮到候選人的法學專長是否夠格。聯邦儲備委員會,也是選擇在經濟學、市場學、貨幣學各方面都有特別專長的專家,送請國會認可,請總統任命。有關國家安全的聯合參謀總部,是軍人之中最有能力、最有專門知識的人合組。
除了這三個單位以外,美國的國會議員並沒有專業要求。國會議員組成的各項專業委員會,要處理全國專業問題,往往荒腔走板。 中國傳統思想體系中,法家這一家實際上就是以政治學、經濟學、社會學的理論知識,落實於“賢能政治”。法家着重的是專家的知識,以及專家知識施行的考核。
(6)第六點 ,美國的制度是總統制,而且有一定的任期,一個適任的總統,做了八年也夠累了;如果總統不適任,只忍耐一年於國於民也非常痛苦。英國的制度是內閣制,立法部門的代表中對於某一項目具有專業能力,即被首相選擇作為有關部會首長。於是,政務的執行和立法的原意可以融合無間。首相的任期沒有一定的規定,做得好可以一直做下去,做得不好隨時可以因為民意的反對,迫使國家元首英王下令,重新選舉改組內閣。這兩個制度之中,英國的制度確實是有彈性,也有效率。法國制度是英美兩制的混合,不上不下,至今法國已經五次更換“共和”國體,其內閣未曾安定。法國的政治功效,也從未獲得好評。
凡此議論,乃是野叟獻曝,以備將來參考。我年已八八,僑居海外,故國種種,我已經沒有發言的資格。只是塞馬依風,越鳥棲南,總盼望中國一天一天更好,也希望這世界四分之一人口的大民族,能在世界上採取列國體制之長處,創立一個最好的綜合體制,為億萬百姓求福祉,為天下萬世開太平:建設一個大同世界的楷模——願以“過客”個人管見,結束六十年的見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