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北京居然有這麼這麼多豹貓?!_風聞
猫盟CFCA-猫盟CFCA官方账号-民间野生猫科动物保护联盟2020-11-09 20:43
“媽媽,等我一下。”
“加油,我們就快要到山頂了。”
幾個月前的一個週末,我在距離北京香山不遠的大覺寺景區的半山腰防火道上溜達,想找蛇和蜥蜴,順便看看鳥。
那個叫媽媽等他一下的小男孩並不知道,就在他經過後不久,幾隻野豬便從草叢裏鑽出來,一路拱着地面鬆軟的土壤,一邊沿着山坡向上爬去。
而就在不遠的地方,我在防火道上看到了豹貓的糞便,並且在晚上遇到了一隻狗獾。
一
人,山林裏的擾動因素
雖然這裏距離城市並不遠,但森林茂密,草木葳蕤,是人們遠足踏青的好去處。到了週末,山裏的防火道上總能看到各種遊人:
有家庭出遊的親子游客,有短途徒步的學生,有玩越野跑的户外愛好者,有觀鳥賞花的自然愛好者,也有不少居住在附近前來遛彎兒的居民。
北京很多山區都是這樣:隨着多年的植樹造林和防火禁牧,山上的植被正處於恢復的早期階段,看上去已經有了幾分葱鬱;
而不差錢的北京市又在這些山上修了很多道路,既有園林部門用於巡護防火的水泥路,也有一些遊客步道。
隨着生活水平的不斷提升,高度發達的市政交通和汽車的普及使得人們的活動範圍大為增加。

海坨遠眺野鴨湖,蚊子攝
在過去,住在市區的人們想要去昌平、密雲、懷柔、延慶、房山等遠郊區縣,或許還需要好好計劃一下行程,但如今卻可以説走就走。
畢竟在城市裏憋屈着,誰不想到山裏去呼吸一下清新空氣、出出汗、舒活一下筋骨呢?
但當人進了山,山林裏就多了一個擾動因素。
二
北京的豹貓,比別的地方更多
貓盟常説,豹貓是生態底線。這個結論是在山裏跑了很多年後才得出的。
大約十年前我和老蔣開始在北京山裏跑,試圖尋找華北豹,然而發現希望不大。於是我又把目標轉為豹貓——這個目標一點也不難實現,沒用多久我就拍到了。

豹貓警覺!
此後我混跡山林,北京的豹貓便越來越多地進入我的視野。
它們幾乎無處不在,確切地説,是它們的便便無處不在。只要我進山,豹貓便便總在該出現的地方出現。
比如春天我們去香山看猛禽遷徙,在這個遊人如織的地方,我居然也看到了一坨豹貓便便倔強地待在山頂一個土坡的石頭上——正是豹貓喜歡做標記的地方。
2017年我們開始推動帶豹回家工程。這項旨在讓華北豹重返歷史棲息地——北太行-燕山的偉大工程中,摸底調查是最基礎的工作。
對於華北豹這種食物鏈上層的物種而言,我們必須摸清楚其潛在棲息地裏的野生動物現存羣落,才能判斷它到底能否回來。
而作為貓科成員的小兄弟,豹貓自然也是我們重點關注的對象。

野鴨湖的豹貓 ©大貓
幾年的調查工作後,我們發現了一些有趣的現象:
與豹貓生態位接近的赤狐,雖然在和順很常見,但是在華北很多其他地方並不常見。
比如小五台山有不少狐狸,駝梁卻不多見,而北京、河北霧靈山和內蒙黑裏河(均屬於燕山)都沒有發現狐狸。
豹只集中在山西,僅有極少量個體進入河北境內。
貉似乎僅出現在北京以北的地方,往南便毫無蹤跡。
除去並不很嚴格吃肉的豬獾狗獾,中型食肉動物裏只有豹貓表現穩定。

胖豬獾~
它們出現在我們監測的所有地方,即便是在北京這樣生物多樣性水平較為低下的地區,豹貓也呈現出欣欣向榮的景象。
甚至北京的豹貓似乎比別的地方更多……
三
海坨山的豹貓研究
這種情況頗讓人着迷。為什麼豹貓這麼強?為什麼別人都活不下去了它還能獨善其身?這是環境變好的信號,還是豹貓生存能力的展現?
我知道絕大多數野生動物都討厭人類,但我們能通過豹貓來了解與評估自然對我們的耐受程度嗎?
正當這些問題折磨得我們欲罷不能的時候,羅老師出現了。

羅老師帶頭,在海坨山安裝相機
作為一個對貓科動物的分子遺傳學研究功力深厚、曾經給全球的老虎測序劃定家譜、總是嚮往field work卻身陷實驗室的老師,她説她家後面正好是海陀山谷,經過她的偵察發現有很多豹貓糞便,為什麼我們不去那裏一起找找豹貓呢?
那地方不是保護區,山卻足夠大,由於開發了高端住宅區,進山採集和盜獵的人很少,但進行户外活動的人卻不少——
這構成了一個非常有意思的研究環境:在北京這種典型的人為干擾環境下,豹貓是如何適應並建立起自己的生活節奏的?
於是,從2018年底開始,我們結成了一個鬆散卻高效的北京豹貓小隊,開始對海陀山谷的豹貓開展工作。
基本上我們是這麼幹的:劃定一條長達十多公里、海拔跨度為1300米、從溝谷穿越山脊的路線,在這條路線上安裝紅外相機,並在多個季節採集豹貓糞便。

細心的撿屎官
通過對紅外相機拍攝記錄和糞便的研究,來看這個區域豹貓種羣的情況。
我們將用這些數據來和在華北其他地方的豹貓數據做對比,結論可能有三種:
北京豹貓苟延殘喘,在人為干擾和次生森林裏勉強度日;
2. 豹貓正常生活,和其他地方並無太大差別,人為影響和高度開發的環境對其並不構成太大影響;
3. 在杜絕了盜獵、缺乏大型食肉動物形成壓制的情況下,豹貓的小日子過得格外的好,其它的干擾因素它都能適應。

四
一起爬山,一起看看豹貓的生活
最早的野外工作由陳老濕、大牛、羅老師等人開始,他們的經驗當然不用懷疑了。後來陸續加入了很多人,比如我、巧巧、大錘、小六、劉瑛以及羅老師的學生蒙皓、小蔡、陸道煒、韓思成、譚家豪等人。
甚至年紀小到羅老師的閨女茜茜、大牛的兒子小牛(都是小學生)也參加過兩次,最近的一次,喜歡豹貓的高一學生蚊子同學也加入了豹貓小隊。

海坨山裝相機中
我們先後在十餘個位點上安裝了近20台紅外相機,並且每次都記錄所有的豹貓糞便,採集新鮮的樣品。
雖然撿屎和裝相機對貓盟的人來説都已經輕車熟路,但是羅老師隊伍嚴謹的工作習慣依然讓我們非常佩服——
即便天色昏暗了,她也堅持按照操作規則處理每一個有價值的樣本,並且把陳舊的糞便清理掉,確保下次統計時所有的糞便都是新出現的。
爬山總是開心的。不過這條路線也有讓人不開心的地方,就是它走起來有點累……特別是從1800米迅速下降到500米,每個走過的人都要膝蓋疼幾天。
我覺得我的膝蓋現在有點退化,因此每次都儘量騙幾個年輕人來爬山。


騙了幾個年輕人,嘿嘿嘿
五
這可能是中國豹貓密度最大的地方
一年過去了,我們撿了很多豹貓便便(每次上山能撿到20-60份不等),紅外相機也拍到了很多的豹貓圖像。
當然了,除了豹貓,還有一些其他的動物,比如斑羚、狍子、野豬、黃鼬、勺雞、石雞、豬獾、狗獾、貉、果子狸等等,基本上該有的都有了,甚至還拍到了一隻香鼬——
這種在青藏高原很常見的小傢伙居然出現在北京的山上,實在是一個驚喜。
海坨山的勺雞
但是最為激動人心的還是對於數據的分析以及看到的結論:
為了驗證豹貓的數量,羅老師的隊伍分別採用了影像個體識別和分子鑑定兩種方法,這兩種方法相互印證,以避免任何一種方法可能存在缺陷或錯誤。
我們過去從來沒有嘗試過進行豹貓的個體識別,因為華北的豹貓斑紋比較不明顯,而且紅外相機也很難拍清楚它們。
如果説豹的花紋就足以讓人瞎眼,那麼豹貓的個體識別就是讓人在噩夢裏瞎眼。

北方豹貓的斑紋特別不明顯,特別是冬天!
不過羅老師採用了一種帶閃光燈的紅外相機,這和我們使用的用紅外二極管照明的相機不一樣,能把豹貓的斑紋拍清楚,使得個體識別成為可能。後來我們也弄了一些這種相機,用來拍金錢豹。
實話實説這件事情上我是偷懶了,我在看了一批豹貓數據後就放下了(而且看了幾個星期)……還好有羅老師的強力團隊,我也不知道他們瞎了幾雙眼睛,完成了個體識別工作。
而利用那上百份豹貓便便進行的微衞星個體識別也完成了。這方面他們團隊的能力在國內首屈一指,非常厲害。
豹貓探頭
令人欣喜的是,基因鑑定和花紋鑑定的結果高度接近,結果完全在可接受的誤差範圍內,這説明這兩種方法都很可靠。
而這也意味着一件事:以後利用便便來進行種羣數量統計是完全可行的。
那麼,有多少豹貓呢?就在這一條13-14公里的路線範圍裏,生活着十餘隻豹貓(準確數字日後將作為正式的成果發表)。
這恐怕是我們所知道的中國豹貓密度最高的地方了。
六
野鴨湖的豹貓和海坨山一樣嗎?
海坨山不遠處就是野鴨湖。那裏也有不少豹貓,我還親眼見過一隻。
我們通常認為豹貓是典型的山貓,然而很多地方的例子表明它對於平原環境也適應得很好,特別是在濕地,因為那有很多鳥讓它吃。

野鴨湖的藍喉歌鴝
在海陀山谷成果的鼓舞下,我們決定在野鴨湖也開展類似的工作。野鴨湖是個保護區,同時也是個濕地公園。
這裏和海陀山谷的情況有點類似:每年在一定時間段有較高的旅遊活動,自然景觀經過人工改造,但保持着大面積的未開發區域,有了保護區的嚴格管理,基本沒有盜獵行為。
2019年冬季,我在野鴨湖著名鳥人春哥的帶領下,在蘆葦裏安裝了13台紅外相機,一直到2020年3月。由於怕旅遊季節會丟失,我將所有相機取回,但已經丟了一台。

去年冬天的野鴨湖小分隊
野鴨湖的紅外數據同樣呈現出一副欣欣向榮的景象,除了大型有蹄類和樹棲性的果子狸以外,中小型獸類都出現在鏡頭前:豬獾、狗獾、貉、黃鼬,當然還有豹貓。
湖裏的豹貓數量一點也不少……我還沒有做個體識別,但這裏的豹貓拍攝率也很高,不亞於山上。
而這些濕地裏的動物們呈現出和山上不大一樣的生存狀態:它們大量吃鳥,也吃魚。我們甚至拍到了一隻黃鼠狼幾乎每天都勤勞地拖着一條魚回家……
詳情:40天,野鴨湖的黃大仙逮了15條魚!
並且這裏的豹貓便便裏幾乎都是清晰可見的鳥毛,和山上的糞便裏幾乎都是灰色的鼠毛差別肉眼可見。
這似乎又是一個豹貓強大適應力的體現。
因此,就在上個週末,我們又去野鴨湖把紅外相機都安裝上,這次我們打算讓相機長時間工作,和山上的貓做同樣的研究。
七
山綠了,卻並沒有活過來
我們今天無比強調生態保護,但與此同時,落後的開發方式和理念卻慣性依舊:
我們依然會看到高生態價值的荒地被開發成好看卻無用的園林景觀,雁鴨翻飛的濕地被改造成遍佈整齊的棧道和大片蘆葦、花卉植物卻喪失了絕大多數鳥類的“濕地公園”;
我們附近的山區道路越來越多,而防火道的路邊每幾年就會把好不容易恢復起來的草本和灌叢清理掉;
我們強調護林防火、封山禁牧,卻對於過度瘋長的灌木毫無管理,以至於北京的山坡上被各種荊棘覆蓋得密不透風,連皮糙肉厚的野豬都無法在裏面活動——
山綠了,卻並沒有活過來。
狗獾
人為干擾並非簡單的打鳥、砍樹、電魚、盜獵……我們所選擇的生活方式似乎註定了我們會掠奪性地破壞周遭的原始生境。
而在破壞之後,我們真的瞭解荒野的運轉機制嗎?我們所謂的環境保護真的能起到修復生態的作用嗎?
有些問題越想越有意思。北京的豹貓這麼多,這正常嗎?它究竟是意味着生態系統健全,還是另一種生態失衡呢?
我們希望豹能回來,我們希望山裏有更多的狍子、斑羚,甚至黃喉貂和原麝也終將回歸,到那時候,豹貓便便依然會在它該出現的地方出現,但或許不會像今天這麼多。

斑羚
而另一種可能是:絕大多數中國的城市最終都會變成北京這樣,我們把環境改造成我們覺得好看的樣子,雖然我們開始懂得保護,然而這時候,只有豹貓還能夠適應這樣的環境了。
或許我們應該慶幸:至少還有豹貓願意與我們共存,即便我們如此不尊重荒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