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命的Quibi,自嗨還是運氣太差?_風聞
毒眸-毒眸官方账号-文娱产业媒体,看透真相,死磕娱乐。2020-11-09 16:23
文 | 武怡楠
編輯 | 何潤萱
12月1號,Quibi將正式關閉,這個今年4月6日才剛剛上線的流媒體平台,即將畫上句號。在一次視頻會議上,Quibi創始人之一傑弗瑞·卡森伯格(以下簡稱卡森伯格)對將被全體遣散的員工説,去聽一聽夢工廠動畫《魔發精靈》的插曲《Get Back Up Again(重回巔峯)》吧。
卡森伯格是夢工廠的創始人、也在那裏積累了大量的聲譽。不知道在Quibi的黃昏夜聽前東家如此振奮人心的歌曲,卡森伯格的心情幾何、回想起的又是何時何處的巔峯。
各路媒體對Quibi的唱衰已久,只是大多沒有想到Quibi關閉的速度如此之快——
最開始,Quibi曾經曇花一現過。4月6日上線當日,Quibi收穫超過30萬的下載量,還一度衝到蘋果商店APP榜單的第三。但僅僅10天后,Quibi已經頹勢盡顯,在榜單中下滑到第70名。而等到五月份,Quibi累計只有350萬下載量(另有統計口徑稱290萬),活躍用户僅為130萬。卡森伯格對紐約時報稱,這一切都是因為疫情的影響。
六月,Quibi開始裁員10%。7月,在90天免費試用期結束後,付費留存率只有8%。而在卡森伯格的最初設想中,Quibi此時應該擁有超過370萬的付費用户,但不是如今的區區50萬。九月,卡森伯格有意對外出售Quibi,但被Facebook等多家公司拒絕,最終只得選擇關閉。
Quibi失敗的如此之快、貨幣化和預期相差甚遠,而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Quibi含着金湯勺出生的光鮮開局。
卡森伯格和另一位創始人梅格·惠特曼(以下簡稱惠特曼)憑藉強大的號召力,僅在概念階段就融資10億美元,今年在上線前又籌資7.5億美元。Quibi的投資陣容也非常豪華,迪士尼、華納、21世紀福克斯、NBC環球、索尼等都赫然在列。
卡森伯格和梅格·惠特曼
在最初的日子裏,Quibi在超級碗、奧斯卡晚會上投放廣告,重金邀請斯皮爾伯格等好萊塢名流參與內容製作和演出,劇集內容的成本高達12.5萬美元/分鐘。
毒眸認為,Quibi之所以“揮金如土”,和創始人最初的願景分不開關係:“迪士尼和Amazon Prime的內容價值,YouTube和Tiktok的表達方式”
而討論Quibi是否會成為“短視頻屆的Netflix”的聲音終究還是小了下去, Quibi失敗的原因有很多,包括產品設計、內容生產、創始人風格、疫情等種種因素。但是,Quibi的死亡,能否帶給我們更多的啓發?這一模式已經被徹底判了死刑嗎?從另一種維度上來説,Quibi既是“烈士”,也是先驅。
Quibi的“自嗨”
為什麼重金打造的Quibi只吸引了50萬用户付費?只能説,天時地利人和,Quibi一個都未曾碰上。
首先,作為一款APP,Quibi在產品設計、技術能力上存在諸多問題。
一直以來,卡森伯格和惠特曼太過醉心於“移動端”這個概念,把大量的精力、財力用於研發橫豎屏轉換(Turnstyle)這樣的技術問題,並大力推銷這樣的技術概念。實際上,成功的流媒體都在技術上下過苦工,Netflix、Amazon等都有着技術提供商的隱藏身份,但它們並不會以此為賣點。
而橫豎屏轉換,其實並沒有足夠的使用場景。
因為比起橫豎屏,更為實際的場景是用户在Quibi和其他APP之間來回切換。互聯網產品記者克里斯·韋爾奇説道,Turnstyle技術似乎有些雞肋,在用過幾次、好奇心滿足後,自己就不再使用這項功能。其實,如果在劇情設計上有意識的增加一些豎屏內容,比如FaceTime等APP畫面,觀眾會在觀看時下意識的切換橫豎屏,但Quibi並未製作這樣的內容。
同時,投屏和Turnstyle又產生了矛盾。隨着大家吐槽Quibi不能投屏的聲量日盛,Quibi加入了對Apple AirPlay和Google Chromecast的投屏支持,但投屏又意味着Turnstyle無法使用。
除此之外,TurnStyle如今也深陷專利侵權官司。早在今年3月,科技公司Eko就指控Quibi盜用商業機密,侵犯了他們的專利技術。Eko在一份聲明中稱Quibi的TurnStyle技術和自己的專利有着“幾乎相同的副本”。這場官司,至今還未結束。
但歸根結底,Quibi的致命缺陷,就是比起《紙牌屋》之於Netflix、《曼達洛人》之於Disney+,它始終沒有做出一部足夠驚豔的劇集。觀眾對主打的《生還》等作品反應冷淡,《生還》開播兩週來,在IMDb只收獲了12個評論,評分也只有6.2分。
《生還》
一方面,是因為Quibi無法拿到最好的那批劇本。
娛樂新聞網站Vulture報道了創作者對Quibi的反向選擇現象,頗為有趣。一個製作人説:“我們會把優質劇本先投給 Netflix或是HBO,然後再考慮 Quibi。” Quibi這種“A-talent’s B-material”(A級人才,B級劇本)的處境,雖然沒有被過多關注,但的確對其是致命一擊。
另一方面,Quibi的內容限制在每集5-10分鐘,還必須要在每集結尾設置懸念,意味着劇情轉折的密度增大,和傳統的創作規律不符。
13集Quibi驚悚短劇《陌生人》編劇兼導演維娜·蘇德在創作劇本時,就遇到了很多困難,稱屏幕大小與密集情節之間的矛盾限制了她的創作:“我就像在一個足球場上奔跑一樣,球場上多了20個球員,但場地卻縮水了一半。”
《陌生人》
總的來説,對標其他公司,Quibi既沒有像Netflix一樣激發用户付費慾望,也沒有TikTok和YouTube在內容上的豐富度——用户自然會疑惑,為什麼不在大屏看Netflix獲得沉浸式體驗,在手機上刷短視頻放鬆,在YouTube上看海量的各類視頻,而要在小屏上看大明星的碎片式出演呢?
Quibi沒有找到那個屬於自己的灰色地帶,或者説這樣的地帶本就不存在。
不論是Snapchat的原創劇集、愛優騰做的短劇、還是西瓜B站的創作者中視頻,一個共同特點是需要和平台上其他的內容板塊有機共存。就像卡森伯格和惠特曼在公開信中所承認的那樣,Quibi的中視頻內容還無法單獨撐起一個平台。
遠離Z世代
在產品和內容本就沒有先發優勢的情況下,Quibi的市場營銷工作也頗讓人迷惑。
很長一段時間以來,Quibi一直營銷的是APP本身、“高質量的付費短視頻”概念本身。在發現這一策略不奏效後,直到5月初,Quibi才開始在電視上為紀錄片《Blackball》、喜劇節目《Reno 911!》等特定內容打廣告。但在除了推特之外的Instagram、TikTok等流行的社交平台上,Quibi的廣告身影依然絕跡。
科技媒體The Verge曾批評Quibi種種糟糕的營銷手段,使得推特用户之外的很多人完全不知道這款產品,更談不上使用了。《好萊塢報道者》3月的調查顯示,2月份Quibi在超級碗投放的昂貴廣告未能真正展示Quibi究竟是什麼,70%的觀眾看完這支廣告後認為Quibi是一個外賣平台。
Quibi在超級碗投放的廣告
Quibi另一錯誤,是拒絕用户使用截屏功能。這一決定使得Quibi上的內容失去了社交貨幣屬性,優質產品也失去了病毒性傳播的可能。
在社交媒體時代,截圖和爆款的養成息息相關。《紐約客》作家多琳·聖·費利克斯指出,如果沒有刷到那麼多《養虎為患》的表情包,她可能不會馬上看這部Netflix爆款紀錄片;而當初《曼達洛人》一炮打響,也離不開Baby Yoda(嬰兒尤達)在社交平台上氾濫的可愛截圖。
雖然7月時,Quibi姍姍來遲地解鎖了截屏功能,但步驟繁瑣,用户使用的並不順暢。遺憾的是,Quibi終究錯過了無數可能的分享、發酵的機會。
而在產品、內容、營銷等問題之外,創始人和Z世代(95年之後出生的羣體)之間深刻的隔閡,或許是更為致命的問題。
任何一款產品,都需要回歸到目標用户本身,Quibi這樣的視頻形態和手機載體,聽起來和Z世代天然適配。
但種種跡象表明,Quibi對Z世代不夠熟悉——
諮詢公司創始人傑恩·查內斯基談到:“Quibi花了很多錢來製作高質量的內容,但是這對Z世代來説不一定重要。”傑恩認為,Quibi上的那些明星,如利亞姆·海姆斯沃斯(《飢餓遊戲》)、知名歌手珍妮弗·洛佩茲,年紀偏大,對Z世代吸引力有限。
隔閡的另一維度,是移動端的內容邏輯和大屏幕不一樣,但Quibi選擇將手機內容當電視內容來做。南加大教授戴維·克雷格曾嘆息:“卡森伯格的錯誤在於認為手機是電視。”Quibi假設大家需要高質量的付費碎片內容,但是沒有意識到大家早已習慣了手機上大量的免費內容。
根據eMarketer2019年年底的數據顯示,人們在手機端消費視頻時,把70%的的時間花在YouTube上,平均視頻長度為6.2分鐘。YouTube主打PUGC、UGC的免費內容,Quibi則主攻PGC的付費內容,而觀眾選擇了前者。這意味着,在移動端,人們更傾向於短平快的休閒內容。而青少年尤甚。
The Verge曾直言,“卡森伯格知道TikTok的存在,但沒有意識到TikTok才是他的對手之一。”美國青少年對TikTok上的流行內容頗為追捧,不論是最近大火的迪士尼角色模仿、還是層出不窮的跳舞視頻,不難看出,Z世代更喜歡的是TikTok那樣輕鬆、社交屬性強的娛樂內容,而非“老年人”喜歡的精品PGC。
而“人不和”的另外一點,則是卡森伯格與惠特曼的領導風格衝突,這也是Quibi初露敗像之前就存在的隱患之一。據《華爾街日報》透露,卡森伯格的獨裁風格讓惠特曼感到不適,影響了她的工作的正常開展,惠特曼曾一度揚言辭職。
除了以上這些,Quibi的上線時間還撞上了疫情,“天時地利人和”一個沒有佔到。讓外界一直頗為不解的是,Quibi為什麼一定要堅持在疫情期間上線。要知道,疫情期間,人們紛紛居家辦公,每天的活動路線可能只是從卧室移動到書房,完全失去了Quibi最適配的、通勤路上的碎片化情境。
36氪提及,疫情期間,卡森伯格在比弗利山莊的豪宅裏,每天參加三次早餐會議、三次午餐會議,一次工作晚餐。作為創始人的他,似乎也沒有什麼真正打開Quibi消遣的場景。
而隨着Quibi即將關閉,卡森伯格或許可以停下他忙碌的步伐了。
下一個Quibi“雖遲但到”
儘管Quibi在出生半年多後就迎來了潰敗,但從更長的時間維度來上來説,它的存在並非沒有積極意義。
類似Quibi的內容探索,其實早就發生過。
YouTube Red(後改名YouTube Premium)曾是YouTube對付費模式的一次嘗試,Red的一項重要功能就是觀看YouTube Red Originals(後改名YouTube Originals)、也就是YouTube的原創付費節目,如每集時長基本不會超過20分鐘的《Scare Pewdiepie(驚嚇屁弟派)》。
只是這次嘗試以失敗告終,雖然YouTube沒有公佈過具體的播放數據,但媒體普遍認為反響平平,如今YouTube Originals的內容也已經全部轉為免費觀看。
而另一位嘗試者、閲後即焚的社交軟件Snapchat,則在某種程度上取得了成功。
2018年,作為軟件在社交之外的有機補充,Snapchat向用户免費提供了多部影視作品。Techcrunch報道,當年18部月點擊量超過千萬點擊的作品中,有12部是Snapchat的原創內容,而這些內容大多每集不會超過五分鐘。
YouTube和Snapchat在設置原創內容觀看門檻上最大的不同在於,前者需要交納10美元的月費,而後者以六秒鐘的廣告代替付費。這或許也暗示了一條規則,免費為王。直到Quibi誕生並失敗的2020年,這條規則看起來似乎依然適用。
如果説YouTube和Snapchat的原創內容還相對粗糲、“網感”更強、主角多為年輕網紅,那麼Quibi作為後來者,則試圖沿用好萊塢的內容製作打法、在移動端上製作更為精良的內容。而選擇在這條路上邁出步子,Quibi至少是有勇氣的。
《衞報》曾説Quibi“誕生於LA會議室,死於真實世界。”但不管如何,“死於真實世界”的Quibi都為後來者提供了更多的參考方向:內容探索、商業模式、市場定位等,依然值得覆盤。
Quibi對內容一直有野心,15集短劇集《#解放雷肖恩》曾獲得艾美獎,只不過該劇的獎項和內容影響力沒有形成正比。
Vulture曾提到,Quibi的獨特主張確實吸引了一批創作者加入——有人認為Quibi的章節式電影為敍述提供了新的想象空間,有人覺得手機豐富的傳感器是傳統視頻無法利用的特性。如斯皮爾伯格曾想要在Quibi推出一部恐怖片,用户只能在深夜、而非白天觀看這部作品,而Quibi可以藉助手機判斷用户所在地的時間。
Quibi作品《最危險的遊戲》主創尼克·桑托拉表示,“有史以來最著名的故事都是短篇小説,Quibi的短故事模式磨練了我的寫作技能。”而Quibi的內部人士也透露,Quibi之所以吸引了一批好萊塢高層加入,也是因為他們希望擺脱大型製片廠的官僚主義,一起創作新的可能。
《最危險的遊戲》劇照
內容之外,Quibi也摸索了在商業模式可以改進的地方。
《華爾街日報》曾報道,Quibi的高層意識到,Quibi本可以採取“Freemium”模式,也就是,用户通過看廣告免費獲取大部分的節目內容,併為感興趣的付費內容單獨付費。而不是像如今一樣,所有內容都是付費的,即使用户只對某一特定內容感興趣,也必須在支付5美元或8美元的月費後才能解鎖它——這無形中提高了所有內容的傳播門檻。
8月起,Quibi在澳大利亞和新西蘭測試了“Freemium”版本。Quibi的內部人士表示,Quibi本想在其他地區慢慢改變已有的付費模式、逐漸複製“Freemium”策略。遺憾的是,這一打法不得不停下來了。
內容、商業模式之外,Quibi最遺憾的地方是與Z世代失之交臂。
Quibi的整體定位是“Millennials on the Go”,年齡跨度橫跨18-38歲。而實際上,“千禧一代”和Z世代的審美口味存在巨大的差異,只用一套打法是行不通的。
在關於美國青少年未來最想從事的工作的調查中,排名第一的職業是YouTuber。前文提到的傑恩説:“ 如今的Z世代,更願意看Charli D’Amelio(Tiktok美國第一網紅)如何在打針時暈血。”也就是説,Z世代樂意為TikTok、YouTube上自己喜愛的網紅花錢。
Charli D’Amelio
但Quibi沒有抓住這樣的“網紅風口”,知名Youtuber MrBeast的經紀人在推特上告訴大家,他們確實向Quibi表達了合作意向,但被無情地拒絕了。哪怕Quibi暫時不開發自己的平台,在YouTube這樣的大型網站上先行發佈內容進行小規模的測驗試水,或許都不會是如今的局面。
而與Quibi相關的另一條動態是:隨着Quibi倒下,始終沒有國內企業願意接盤Quibi。要知道,大洋彼岸的中國,今年的中視頻之風也甚囂塵上,“隔岸觀火”亦是在學習“前車之鑑”。
阿里巴巴曾是Quibi的第一批投資者;新聞網站CBR也報道過一則新聞,愛奇藝試圖和Quibi達成交易,獲得其平台內容在亞洲的版權,但並未談妥。最終,它們和Quibi漸行漸遠。
在毒眸看來,中資冷淡的一個原因是,不論中美,中視頻的付費習慣都還未曾培養起來,即使是YouTube這樣的龐然大物,嘗試付費模式都屢屢失敗。而在國內,中視頻和短視頻的概念更是常常被混為一談,後者往往代表着粗糙、免費,更不太可能讓用户付費。而因為商業模式的不成熟,Quibi也成了諸多業內分析師顧之不及的“死角”:寂寞地卒於這個秋天。
最後,值得玩味的是,Quibi的迅速潰敗,和國內中視頻概念沸反盈天的2020,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中信證券早在去年就預言,5G時代視頻產業有望誕生“中視頻”內容賽道。根據Quibi的研究,2012年人們每天在手機上看視頻的時間是6分鐘,而到了2019年,這一數字已經躍升到75分鐘。如此快速的增長,必然會有新的視頻形態進入爭奪注意力的賽道,只是還無人知道成功的具體形態。
Quibi的最終意義在於,它告訴大家,自己探索了關於中視頻的一種新可能,只是出現的時機尚未成熟。《好萊塢報道》不無温情的鼓勵道:“大膽的實驗總是好的,流媒體行業歡迎冒險者的加入。”
流媒體的商業模式、市場定位、用户場景之間,到底存在什麼樣子的黃金公式?各家也還在探索中。下一個Quibi也許終將“雖遲但到”。